发展伦理与文化态度: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的发展伦理学意蕴

2009-03-18 09:56
道德与文明 2009年1期
关键词:进化论反省人类学

陈 忠

摘要与不同学科进行对话,是深化发展伦理研究的重要路径。哈维兰的文化人类学对发展伦理学的深层化具有重要意义,在“文化态度”这个层面,表现在两个层面:其一,其所倡导的文化批判、文化反省意识、文化自觉精神,有助于发展伦理学文化态度的自觉化;其二,作为其方法论支撑的“文化相对论”所存在的深层问题,有助于人们辩证确认发展伦理学的基本文化态度。

关键词发展伦理学文化人类学文化态度文化相对论

中图分类号B82-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539(2009)01-0015-03

哈维兰是美国当代著名人类学家,文化相对论的重要代表,2006年我国翻译出版了其《文化人类学》教材第10版。哈维兰的文化人类学思想对发展伦理学的深层化具有重要借鉴意义,本文从“文化态度”这个层面揭示其发展伦理学意蕴。

哈维兰文化人类学对发展伦理学的重要意义,首先表现在其所内涵的文化反省、文化批判意识,对发展伦理学的深层构建、不断发展具有重要方法论启示。

在哈维兰看来,文化人类学是一门“在所有科学中最具解放性的”的学科。文化人类学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样一门科学,深层依赖于其所具有的文化批判意识。文化人类学“不仅纠正种族和文化优越性的谬误,而且致力于研究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所有民族,它对人的本质的阐明超过哲人的所有反思或实验科学家的所有研究”。总体而言,这种文化批判精神,表现在两个向度。一是“对外”,对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具有的价值观、文化态度、文化视阈——比如西方中心论、种族中心论——进行批判,并在这种批判过程中阐述、确立更加合理的文化态度,比如全球发展公正性。“‘批驳差不多就是文化人类学的精神,质疑北美和欧洲的优越性,是人类学家一直擅长做的重要事情。”二是“对内”,对自身具有的观念假设、态度前提不断进行批判,以获取对人类社会的更本质、更全面理解。“文化人类学家专门研究人的观念、价值和行为”,文化人类学家通过“坚持对其假设的批判意识,不断根据新的数据来源检验其结论,他们能够获得对人类行为的有效理解”。

作为一种整合性的文化态度,哈维兰文化人类学所内涵的文化批判、文化反省意识。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系统整体意识。“整体论视角,指人类学的基本原则,即在可能最宽广的背景中观察文化的各个部分,以便理解它们的相互关系和相互依存性。”把文化本身作为一种系统性、整体性的有机体,而不是相互隔离、互不关联的部分。这种整体意识,不仅强调从整体联系的角度来理解文化构成,更强调从整体联系的角度看待发展问题的形成及发展问题的解决。系统的整体意识是哈维兰文化反省意识的基础构成。

其二,深层比较意识。早期人类学起源于西方文化对异族文化的好奇,并不可避免地带有西方自我中心论色彩。随着对异族文化了解的深入,人类学家日益认识到不同样态文化共存的深层合理性,尊重意识在人类学家中逐渐兴起。近几十年来,以哈维兰为代表的诸多人类学家更是日益走向对西方文化进行问题反省。可以说,从好奇,到尊重,再到反省,是文化人类学内在文化态度的大致转换过程,而这种转换的一个基础路径与动力正是比较研究。正是实证、感性比较研究的不断推进,文化人类学才得以不断走出西方中心论。比较意识是哈维兰文化反省意识的重要构成。

其三,多样并存意识。在哈维兰看来,不管是从产生、过程还是从历史结果看,人类文化一直是多样并存的。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单一文化单独存在的文化格局,即使是普遍交往不断推进的现代全球社会,也并没有真正改变多样文化同时态并存的可能基础。文化样态的多样性,不仅源于在面对地理环境的异质性人们必然形成不同的调适方式,也源于人类文化的自身的历史传承性,更源于人类创造本性现实方式的多样性。文化多样性、文明样态的多样性并存,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性特征。多样并存意识是哈维兰文化反省意识的重要支点。

统观古莱、可思波、可拉克等人的研究,目前的发展伦理学似乎非常强调不同文化主体之间的平等。但他们对平等的认识却存在“文化平等论”与“西方一元论”的内在紧张。

我们认为,缺少自觉的文化批判、文化反省意识,没有对自身的文化态度进行自觉地批判、反省,是古莱、克拉克、可思波等西方发展伦理学自觉或不自觉走向西方中心论的重要原因。哈维兰文化人类学所内含的丰富文化反省意识,无疑有助于发展伦理学文化态度的自觉化。

第一,系统整体意识的确立,有助于发展伦理学确立更加宏观的研究视野。应该说,目前的发展伦理也具有一种整体意识,强调发展都要以所有人的幸福为目标,强调所有人对发展过程的广泛参与对发展成果的普遍共享,强调发展的全面性。但这种整体意识却缺少全景性、过程性,特别是缺少对多样文化的深层尊重。他们往往以对人的单一化、标准化理解为基础理解文化生态,在实质上取消了多样文化存在的可能。这样,其所谓的整体意识就具有深层的强制性、霸权性。过程式、全景式的整体意识的确立,对克服目前的发展伦理学的视阈陷阱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第二,深层比较意识的明确,有助于发展伦理学树立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应该承认,目前的发展伦理学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有了比较意识,比如,古莱、克拉克就强调要尊重欠发达国家的文化对全球发展所具有的借鉴意义。但这种比较意识往往止步于技术层面,而没有进入到深层文化态度层面,缺少对自身文化态度、西方文化优越感的反省。哈维兰文化人类学以自我反思、自我批判、自我超越为指向的比较意识,无疑将推进发展伦理学比较意识的不断内化、深层化。

第三,多样并存意识的自觉,有助于发展伦理学明确其学科目标。为了所有人的更好的发展,是目前发展伦理学为其自身所设的理论目标,但目前的发展伦理学在设定这个目标时,却是以对发展本身的文化多样性、发展基础、过程及目标的文化多样性的忽视为基础,从而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西方中心论。哈维兰文化人类学对多样文化历史性共存的文化确立,无疑有助于发展伦理学更加合理地设定发展理想:所谓好的发展,其重要内容是全球发展的公正性,而全球发展公正性的重要内容是不同文化主体可以从具体条件出发构建多样的现代性模式。

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的“文化态度”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其对文化“反省”的强调有利于人们树立合理的文化态度,另一方面,其对文化相对论的理解又有走向相对主义、文化政府主义的可能。作为哈维兰文化人类学方法论核心的“文化相对论”是否有可以商榷之处?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文化相对论”与“文化进化论”的关系?澄清这个问题,无疑有助于发展伦理学的深层化。

哈维兰认为,“一个单一、同质的世界文化并不必

然是未来的潮流……文化多元主义是指在同一个社会或多民族国家内具有不同生活和思维方式的人们的社会和政治互动。理想中的文化多元主义意味着抛弃偏执、偏见和种族主义,倡导对其他公民的不同文化传统的尊重”。在各种形式的西方中心论仍然甚嚣尘上的背景下,作为一个西方学者;能够反思、反省、批判西方文化优势论,深层尊重、承认其他民族的文化主体地位,这本身是值得肯定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哈维兰的文化相对论在整体上是积极的、值得肯定的,具有重要的进步甚至“思想解放”意义。

但问题在于,在哈维兰那里,存在“进化论”与“相对论”的内在紧张。一方面,哈维兰认为,文化是进化的、发展的、创新的,没有进化、创新也就没有文化生态的持存;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所有样态的文化都是调适的产物,不同文化之间没有本质上的优劣之分。当哈维兰倡导文化相对论时,他实质上在否定文化进化论;当其认同进化论时,又走向对文化相对论的否定。

面对这种内在的紧张与矛盾,哈维兰实质上走向了没有原则、没有标准的文化相对主义。在哈维兰那里,似乎现存的就是合理的,多样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而不论这种所谓的现存与多样本身是否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主导趋势。比如,哈维兰就对传统刀耕火种生产方式加以赞扬,认为这种生产方式对自然的破坏在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之内。再比如,他指出,在现代美国也仍然具有一夫多妻制。但问题在于,传统农耕方式能否作为现代社会的主导生产方式,一夫多妻制能否作为现代社会的主导家庭结构?可以看到,在哈维兰那里,实质上存在标准与非标准、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停滞与发展的内在紧张。这种紧张在本质上也就是文化进化论与文化相对论的内在紧张。可以说,虽然哈维兰也采用了进化论的一些观点,但在本质上、总体上,他并不同意甚至是在自觉地拒斥进化论。正是这种拒斥使其文化相对论一定程度上导向了没有标准的文化相对主义、文化无政府主义。

自然与社会的发展史都告诉我们,进化论、发展论在本质上是对自然与社会发展过程的科学反映。虽然人们对进化论有不同的争论,进化论作为一种理论也存在多种形态,比如怀特的“新进化论”,斯图尔德的“多线进化论”,但进化论的基本论断——自然发展、社会发展是一个有规律的过程——在本质上则是科学的、正确的、已经得到检验的。如果说,社会发展是有规律的,那么,在进化与规律呈现的过程中,必然会淘汰一些不再能够适应复杂环境、发展趋势的具体生活方式、文化样态。也就是说,从发展的眼光看,以发展规律为标尺,是可以对不同样态的文化进行具体的“质态”比较的。从总体上看,能够适应社会发展规律的文化样态就是具有一定客观优势、可持续,并应该得到自觉推进的文化。发展本身就意味着要淘汰一些落后的、不能适应规律要求、发展趋势的东西,包括具体样态的文化。

我们认为,在本质上,文化相对论与文化进化论并不矛盾,两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文化相对论与文化进化论互为基础,文化相对论侧重于揭示空间并存意义上的文化多样性,文化进化论侧重于揭示时间转换意义上的多样变迁性。在这个意义上,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的最大问题是在方法论层面没有深层整合文化进化论与文化相对论,在倡导文化多样性时实质上否定了文化发展的可能,从而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文化停滞论。

我们认为,应该辩证地借鉴哈维兰的文化人类学,既吸收其优点,也反省其问题,建构一种真正的深层发展伦理学。在建构深层发展伦理学的过程中,需要关注以下几点。

第一,发展伦理学的基本视野、文化态度是一种“辩证的发展观”。一方面,发展伦理学作为一种反思的发展学,需要对穷困、剥夺、生态破坏等发展问题进行深层反思,在这个意义上,发展伦理学也就是一种“发展问题学”;另一方面,发展伦理学并不反对发展本身,而是希望通过克服发展问题,实现更好的发展,离开了对发展的坚持,也就无所谓发展伦理。发展伦理学不是一种反对发展、否定发展的理论。在反思、反省发展问题的同时又坚持发展,是发展伦理学的基础文化态度。

第二,正确理解、辩证处理文化统一性与文化多样性的张力。文化发展、社会发展是交流与传承、自身发展与互相学习、统一性与多样性的具体统一过程。对发展伦理学来说,一个重要问题是既反对西方文化一元论,也反对东方文化中心论;既反对把发展等同于“西化”,又反对把反思发展问题等同于倡导发展无政府主义,等同于倡导发展没有标准。处理东西方文化关系时,应辩证、历史、具体地看待世界文化的多样性与统一性。一方面,东西方文化中都有适应、适合未来人们发展的因素,另一方面,东西方文化中也都有一些应该得到克服的问题。

第三,历史性地评价、认识现代性的构成逻辑,特别是资本的历史与现实作用。一方面,很多发展伦理研究者往往忽视现代性批判,特别是资本批判;另一方面,有的研究者把所有的现代性问题都归结为资本,对资本进行全面的否定。我们认为,应该树立一种历史辩证的现代性批判、资本批判方法。一方面,要看到,资本作为一种态度、体制、生产方式,对现代社会生活的形成具有基础性作用,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没有资本也就没有现代生活,在现代社会,我们还无法抛弃资本;另一方面,又要看到,资本逻辑只是社会构成全面逻辑中的一个,资本逻辑不能成为社会生活的全面逻辑、唯一法则,资本逻辑对社会生活的全面宰制将造成诸多深层问题。以文化相对论与文化进化论的具体统一为视野,辩证地、历史地看待资本问题,是深层发展伦理学在文化态度这个层面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

(作者:陈忠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苏州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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