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与倾听：致诗人海子

凯　华

迂回

是不是每次经过这条又轻又浅的河滩

你都要摸一摸自己的心

在祈祷着，或低声诉说

河水溅起的涟漪

从来都是这样，一圈一圈在你的眼窝里跌荡

只是不会回头

看一看大河究竟有多少个拐弯

正如你不想把世事看得一目了然

把火热的心搁浅着，像一块风干的鹅卵石

扭曲的电表

一只电表疯狂地转动

它无数个器官，像章鱼的吸盘

到处飞舞

正经历一场黑暗的冬天

应该遭到丢弃，还是拯救

谁能搂紧它的心脏，缓慢而平静地行走

我们之间

似乎总有一根琴弦

在呜咽作响，把彼此拉到身旁

我的心头不断响起一阵寂静的风暴

人就像这枚月亮

已经消瘦了

还要依旧高高地挂在天边

还有什么不能忽略，不被宽宥

在烛火深处

我和你有着一粒葵花籽般同样的痛

必须转过身去

才不至于相对无言，无处下口

敞开

孤独的人，你的孤独不仅仅

属于你

其实都没有孤独

雨水中漂浮的落草，也没有冲垮甜蜜的报复

只要你不再抵抗

你就会自由

在敞开的怀抱中，一万簇花朵拍打你的胸脯

影子或者碎片

当我站起身，走得远远的

那么影子会不会还在原地不动，打转

不知所措

如果此时有一阵巨大的声响

轰然倒塌，那么

我丝毫不能责怪，这瓷器一样的忧伤

泛出淡蓝的釉光

它需要多大的毅力，承受时间之刃

一次次刮过

又一次次在梦中站定

它爱着，恨着——

都无法尽情表达，只是哽咽着喉咙

像一道锈死了的门闩

就连影子也是一个多余的看客

它不需要同情

只要最轻的呼唤，雪落掌心

从容地消失

飘

在初冬，有许多汉字开始缩紧身体

似乎是一排空空的酒瓶

如果我灵巧的手指一一滑过

是不是还能叩击出清脆的声响

其实，我只是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

把自己安置进去

不让伤痕重新冻裂

直到白雪皑皑，我还能飘成一片雪花

带给你小小的快乐

歌唱与倾听：致诗人海子

——纪念海子去世二十周年

□凯华

车过龙家营

车过龙家营。让我想起一段不眠的钢轨

像两条巨大的时光之索

穿过我的身体

冰冷的雨，冰冷的三月

黄昏的幕布慢慢垂下

一个背影，被风包裹着独自向远

火车驶过龙家营，驶过三海关

夜色中一颗古老的心

跳荡不止。没有远方

一颗灼热的灵魂至今没有熄灭

大胡子哥哥

世界睡着了

你醒着

大胡子哥哥

躺在故乡的麦地里

躺在五月的雨水里

一言不发

野草是你的头

向日葵是你的头

太阳是你的头

巨大得没有边界的头颅里

燃着火焰

烧吧，烧吧，烧吧

那个老不死的地球疼得打转

我看见大胡子哥哥

独坐岸边

安放下钮扣和床

安放下车轮和花朵

麦田已经被你烧穿

世界开始原谅

——大地深处的儿子

漫山奔跑，不知疲倦

村庄·土地·诗人

土地与雨水有关

村庄与土地有关

你与麦穗有关

麦芒刺痛你的眼睛

站在村庄的中央

却没有人能够看见你

黄昏的村庄，落雪的村庄

没有人知道你的悲伤

习惯于行走

却没有离开出发的地方

古铜的皮肤落满黄土

泥土比黄金高贵

惟一的青麦静静生长

浸满八月的雨和二月的雪

它的体内高喊出一个声音：

爱这土地，爱着母亲

闪电的速度

世界安静下来

平静的钢轨，激烈的燃亮

很快又平静如最初

从此，那些钢轨便拥有了闪电的

速度

三月的土地刚刚苏醒

第一声雷尚未赶来

你就敲响了晨钟

山谷空阔，回音盘旋激荡

梦和马

等候在通向天堂的路边

一瞬间，雨水停止了

杯子依旧空着

远方依旧遥远

大漠深处的一行脚印

不为风动

三月的怀念

车轮滚过的尖叫

刺痛麦芒深处的静谧

高举起惟一的麦子

家园，在绿色的筋脉里闪动

这是三月的海子

人群中的青麦

举不起光芒和雪的重量

一个声音，在村庄奔跑

三月的海子，三月的打柴人

放弃流水、家园和爱情

无数次逼近太阳之芒

那高处，谁在聆听神的对话

茫远

有一盏灯，竖在屋子中央

照亮四个方向的眼睛

春天已经过了

它还亮着

屋顶的耳朵

一直倾听着远方

远方的马蹄和驼铃，总是那样

切近又茫远

遥远的海平面

诗歌的神祗悄然降临

你身体里的海水

与它们遥相对应或互文

你的身体空空

空得容不下雪花和灰尘

你的双手空空

空得抓不住攀天的梯子

茫远的路途，落满雨滴和风尘

你就这样轻轻地走着

不属于过去，现在或者将来

甚至不属于回忆和时间

麦地之子

从草原尽头赶来

从海洋底部赶来

从大雪飘飘的途中赶来

所有的脚印，都印在这一粒麦子上

黄昏来了，炊烟升起

家园在旁边闪亮

一直都在沉默

沉默是你最诚实的本性

割下嘴唇

把言语交给天空的鸽子

在时光的尘土中感受

尘世的忧伤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