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访谈:我总听见另一个我说,我已回到静寂中去了

2009-03-18 07:59
诗歌月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诗歌生活

阿翔:嗨,紫衣你好,咱们这个访谈用轻松的方式来开头,如果可以的话,那么说说这一天你是怎么过的?

紫衣:你好,阿翔。很久不见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几个月前我就带着包裹来到上海了。初来这个城市我感觉很陌生,平时不大出门。我喜欢在家做各种口味的饼,没事就发呆、看书。往往等我从老式洋房(现住地)里钻出来的时候,一天的时光就已消磨大半了。有时我会去附近公园走走,那里有两只黑天鹅,养殖的吧?它们总爱争吃零食和路人逗乐。我很排斥这里,高楼林立的天空让我这样敏感的外乡人感觉不舒服。我想起朋友好心的提醒:上海不适合人居住,只适合创业。后来通过一件小事,让我对上海有了走近的欲望。一个月前我在愚园路一家兰州拉面店丢了一只包,包里有价值几千元的物品和现金,几天后,拉面店老板竟然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我。后来我打电话给朋友说了,说上海不是人居住的地方,那是个可爱的误会。

阿翔:大家知道你有个笔名紫衣,和你认识这几年,我还是没搞清楚它的来历。

紫衣:呵呵,很多朋友和你一样有这个疑问,2005年因这个笔名,引起了不少网络诗友的好奇,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汉字的独特。过去很多作家取笔名都很谨慎,现在是网络时代,笔名更具随意性。其实,这个笔名倒是信手拈来,没有什么深意。在我出版第一本个人诗集的时候,出版商建议我给自己取个笔名,并说明很多诗人都这样了,我听了,别人都这样了,我就无需了吧!后在前辈的一再建议,我就翻着字典找了,发现一个“紫”字。平时我喜好穿紫色的裙子,我说,就叫紫衣吧。哈哈,就这么简单。

童年时代的紫衣

阿翔:你在写作中似乎很少谈自己的成长经验——童年,我提这个事情,是希望想请你说说你的童年。

紫衣:关于成长经验之类的东西,诗人们一直在写。抒情和叙述着,直到他们的笔生锈了,停止了,这种成长经验的东西还会出现,亘古至今,一茬茬诗人都会在笔端倾吐对童年的回忆和眷恋。我生在江苏的中部。南方人叫我们江北人;北方人叫我们南方人。江苏以一条长江为界,我生长在长江的北面。按地区分划在江苏的中部,为苏中。这里的水流细密而从容。和汉语意义上蜂腰蛾眉的扬州咫尺之遥。我出生在长江边一个叫过船镇的农村,1975年,我在一个村舍里呱呱坠地。

我有一首《三叔的春天》,就是写关于童年成长的经验:“一天的生活从腹部开始”,这疼痛的醒悟,好像让我成了一个精神富足,懂得快活的人。

阿翔:对童年和故乡有没有留下最难忘的印象?

紫衣:我很小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江堤上呆呆地望着浩淼的长江,开阔的江面,白亮亮的水,蓝蓝的天,岸边的依依垂柳,江面上偶尔传来油轮的低鸣,还有众多的鸟随着波涛和渔船忽上忽下地飞,看到这些自然的和谐之景,我内心总有股莫名的冲动。现在的镇子今非昔比啦!到处是化工厂的高烟囱和人们留在土地上的黑痰,整个镇子正在以蚂蚁搬家似的速度消失,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嗅觉不到的那个地方。因为这里严重污染的环境,全镇人不得不明智的离开故地。因为镇子人们身心的支离破碎和麻木,使得这个日渐香消玉殒的镇子变得一片狼藉。过去镇子遍野的银杏树、梅花梨树,只要有树脂年轮的地方,就有很多抹不去的童年回忆呀,现在这一切让我怀疑了,面对美好温存的童年,似曾相识。我冷眼打量它的是否存在,是否对我有所欺骗。现在全镇每一寸土地变成圈地,都是化工开发区中心的了。我重读《百年孤独》的时候,感慨万千!镇子土地几乎荒芜或者被工厂占用,使我对童年和故乡的记忆变得窘迫和尴尬起来了。我不是个怀旧者,时代在进步,时代也无情地湮灭很多淳朴和善良的事与物。

阿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它和故乡一样代表了我们生命的根据和归宿。我们正想试图由此找出你成为一个诗人的线索。

紫衣:一个人不想成为什么的时候,就这样,诗人出现了。

我小的时候:大人时常会问同一个问题:长大了,你想成为什么?我一脸窘迫。掐指一算,算算自己的年龄吗,还是未来?

我相信写诗是要靠天分的。

孩童的时候,我赤脚在田野里踏雨,叫嚷:鞋子提着我荡起来了!我想我们所谓的宿命和出生,就类似于一种爱恨情仇,一种互制和吸附的关系;就同鞋子和我,带着一场运动的革命的雨,带着一切可能,吸附着“荡”这个词语,完成一个成长的宣誓。

阿翔:你的父亲母亲在你成长的过程中给了你深刻的影响?

紫衣:父亲对我没有什么管束。他早出晚归,忙于养家赚钱。妈妈一直很反对我读书,认为女儿身长大了是嫁出的女泼出的水。

外祖母对我影响很深,她善良慈祥,总唠叨着人心向善呀之类的老话。母亲却说人天生就是被抹了毒药,是被诅咒的。孰是孰非,我怎么搞得清?两个女长辈身上有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博爱和愁怨,美好和凄迷。

阿翔:你最初接触第一本书是什么?你能回忆吗?

紫衣:七岁前外祖母的小人书,几乎统治了我的童心世界。外祖母家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古书,在老式红木箱子里面一声不吭地躺着,我撕下这些发黄的纸张擦过鼻涕,明察秋毫的外祖母发现了,罚我读三字经。好像那是个夏天的一个下午,因此不能和小舅舅一起捕蝉吃抓来的田鸡。现在想来还很遗憾。读幼稚园的时候,老师在上面教AOE,我摇头晃脑的念念有词,在课桌下面埋伏的也是小人书《伯牙摔琴》、《梁祝》。一次偷看小人书,身体被我爷爷粗黑的手拎起来,像被提的一串带鱼,我吓得嗦嗦发抖。当时我爷爷是我们学校的校长。我才不怕他呢,只是害怕小人书被没收。

诗歌中的紫衣

阿翔: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诗歌写作的?是否有其他实质性的原因?

紫衣:2003年我才接触现代诗歌并尝试写诗。之前,我在当地开了家饭馆,总是庸常地劳碌,打烊要到凌晨两点,而早上7点又要出门采购了。从19岁谋生开始,我已经十年没看书。2003年5月,我接触了第一本有关的诗歌刊物:1989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人与世界相遇》,作者是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王家新。《人与世界相遇》至今我读了好几十遍,那时也没有其他诗歌刊物,也不认识什么诗人作家,更谈不上交流什么的。我清楚记得书页上看不见的一只“蝎子”,翘尾向我走来:与蝎子对视——“顷刻间我成为它足下的石沙”。无疑,这优秀的读本是我惟一的启蒙缪斯,是我完成生命蜕变的第一本书。这样看来与诗结缘,纯属偶然了。一段日子,我捧着字典写诗,我把感兴趣的字词一字一句认真摘录下来,用自己的直觉选中它们,让这些文字来呈现我生活的美好和焦虑,三个月后完成一本诗集,《星星》诗刊发表了我的处女作,副主编靳晓静老师不断鼓励我,她身上母性的温和与智慧,总是感染我,消弭我身上的戾性。我把这本诗集作为而立之年的界树,送给自己;有一本是送给自小教我识字的外祖母的,书从北京邮过来的那天,我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坐在她的坟头朗诵我写给她的诗,然后烧了这本诗集和纸钱,坐在坟头大哭了一场。

阿翔:短短的几年内,相比你的早期作品,比如长诗《巫山阙》,我惊讶于你的转变,这个过程你是怎么转变的,是否有什么事物对你产生过影响?

紫衣:不管是早期的还是现在的,我的诗歌基本沿着我生活体验为轴心,引发反思,内省和个体个性发展的东西,即生活之内和生活之外。挣扎,颠覆,蜕变。而事实证明生活中我的反抗是无效的,痛苦是真实的,重要的。我不怕现实的鞭子和摧残,我最恐惧的是连舌头上痛苦的味蕾也被生活的冷漠阉割了,这绝对是我不能容忍的。一首诗的完成就是一个自我再创造的过程,就在掀开身世谜底盖子的那一天;有点像橡木桶中葡萄酒的酿酒人,物质先经过物理处理,掩埋、震荡、攫取等一系列的亲身亲历行为,而日趋得到身心成熟的。

阿翔:可以这么说,从此前的重于内心独白和精神性的抒发,转向一种较为客观、冷静的观察与叙述,而在此过程中,从阅读效果上讲,是你写作上的一种可能性跨越。

紫衣:是的,在短短几年中我从一开始的诗歌朝圣者,渐渐成为一个旁观者。写作的不断磨砺,也使一位诗人心智成熟起来。如同一开始我对诗歌是一种狭隘的崇拜心理,以一种诗歌囚徒的姿态出现,这种状态时常让人绝望和疯狂。现在我仍然在写,但怀揣的是暗暗的喜悦和疼痛,诗歌与生活,各占比重,是一种质朴的平视与相互关照。面对她,在我心空出来的地方,在寂静中,她能看见我。表面上我是孤独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们彼此总能合上节拍,我们相遇,已达成一种微妙的对话方式。

阿翔:短诗和长诗是否有关联,我看你的诗歌基本上都是由短的几组诗组成一个长的或者组合的诗歌,它们之间的契约关系你是怎样把握的?

紫衣:长诗贵在气息的把握,短诗贵在词语的锤炼和爆发力。

阿翔:我觉得词语是很奇妙的东西,在写作的时候首先词语就影响到写作的延续或者习惯。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写作最大的影响是什么?环境?内心?或者其他?

紫衣:是的,语言真的很奇妙,就如同你说“紫衣”这两个汉字一样,它们组成在一起,成为我的符号、身份和思想的一部分。环境、内心……除此之外,还有审美取向、个性发展的关联。影响我写作的是一种反抗意识吧。更何况,我不写点什么,我做什么好呢?我能选择更好地对抗自身的惰性的话,我跟着就去做。

阿翔:呵呵,你的诗开阔、从容、纯净、坦荡、率性而为。但是,容我说说你目前的缺点,你在写作中多少忽视了某种东西,即诗歌中呈现的关注日常生活,因为你最终需要的是面对自己,而不是某种逃避。

紫衣:呵呵,我逃避了吗?是的,你看到了是我这样儿的,生活中的我一不留神,就常跑出人们的视线之外喘气。

现在我离开早餐自制的习惯和欲望,启动自己的意识,从法租界的老式洋房下来了,服从于一种声音的安排;一种意识之外的嘶嘶簌簌之声;我安静地坐在一棵悬铃木树下,我什么也没做,但我感觉到了它。我的背后正在发生一个惊人的细节转变:它影响了我,这可怜的家伙,现在它的腰子因一根铁钉和红色晾衣绳连在一起,彼此不能分开。钉子陷在肉里,燃烧起来摇晃着,她圆浑的腰肢因此臃肿起来了,她抱紧我企图吸收我的能量。你救不了她,我也干不了这事,而我也没有设计逃跑,反倒跑到树的反面,与她结合在一起,疼痛而愈合。这样一个饱受敏感折磨的人,近似乎成为一个残酷的现实。无所不在的疼痛,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对面的我坐在一块长方形石凳上,默默等着与你的对话。这是不是就是大家理解的有悖日常生活呢,你所看到的生活的一部分?

漂泊者紫衣

阿翔:我总会想起这样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当然,这个大任,对你来说,首先是你对生活的热爱,面对苦难表现出来的从容,抓住幸福的禀性和能力。你的生活是不完满的,居无定所,生活奔波,至今孑然一身。但你又是幸福的,才华横溢,坦然笑对一切。

紫衣:呵呵,我此行(上海)应该是有某种契合的。一个人磨难多了就知道什么得靠自己,侥幸心理不能要,老天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啊,虽然说我的写作风格和生活环境嬗变,但从生活大方向上来看——我是个懒人。我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写作者。

阿翔:什么时候开始漂泊的?这些年,去了什么地方?

紫衣: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似乎有漂泊的情结。2006年没有什么目的使(性的)我去了青岛,只是想到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走走,我曾在青岛第九人民医院餐厅打工,做洗碗工有几个月。我住在临海的地方,在每天百十来个洗碗声中,我都能听见大海育儿箱中的拍打声了。这就是使我产生漂泊的灵感吗?我果真听见大海了吗?回来后我这样自问自嘲。

阿翔:阿翔:我本身也是漂泊者,我能体会你过着颠三倒四地生活,经常换手机号码。那么你在漂泊中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你长期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下,怎样去调整自己的写作心态呢?

紫衣:当我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我总听见另一个我说:我已回到静寂中去了。这可能就是,佛家说的空性吧。

漂泊最大的感受说不出来,在相对稳定的生活中,我是不是又要寻求不确定性的漂泊生活呢?这是人间性格的闹剧,相信危机是一直存在的。每个人都在迫切需要家,我也需要。家不是在任何地方你都能牢牢握在手心的,但也不是恣意流放。

阿翔: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你那时有没有想过放弃诗歌和生活?

紫衣:不会。一个人如果说,我过的很糟糕处处不顺,埋怨生活不公平等,有用吗?假如真有效,那人人都可以放弃生活,我们都可以蒙头大睡,哪怕在坦克开进蚊帐的时候。我对生活也没有刻意要求,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没有资格说放弃生活的话。

目前诗歌不是我生活的惟一,以后也成不了。但她却是我所需的,像早晨起床后需要照镜子一样。

阿翔:想一想你在漂泊中所经历那些困苦,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渴望选择什么样的生活?

紫衣:只有从伤口喷涌出来的东西,才会让我着迷并深信不疑。这就是生活本身。就像我偶尔会抱怨上海修抽水马桶费太贵,房租贵,几乎吃饭的舌头和胃都是多余的。哎,无止境的搬家,旅途劳顿…… 心力交瘁,感觉上的地区性、生活习惯性差异的内心炎热,焦渴,情绪与生活环境相对相依,无休无止的纠缠。对于生活,我没有渴望两字,它只告诉我:继续呆着,老实过日子。

阿翔:5.12汶川大地震后,我听说你做了一名志愿者,比起网络出现的大量“地震诗”,你的志愿经历更为直接有力,这一点值得我最敬佩的。

紫衣:我去了安县和北川一些重灾区。那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一片片废墟和混杂着消毒药水的腐烂臭味,使我当时的嗅觉逐渐麻木;使我因过度的哀伤而大脑一片空白。在九州体育馆,我和灾民一起吃着饼干之类的干粮和食堂饭菜,我感觉到了如亲人般的温暖和慰藉。还遇到了诗人杨晓芸和雨田,我们又一起帮灾民领发一些日常物品,我带来的药物和其它物品,分发完了,又搭车到绵阳城里采购日常需要的回来,那时我已不知道什么叫悲伤了。斯蒂芬·茨威格语“……成千上万的人怀着共同的悲哀而连为一体。”在这里我看到了:失去儿子的母亲没有歇斯底里的绝望样子,她们依然细心地照顾着地震中幸存的孤儿,她们手里抱着别人的孩子,眼里却尽是柔情和爱怜。我激动起来了,眼眶潮湿,随之我的心灵也复活般的地明澈起来。

从灾区回来后,我的悲伤反而缓下来了放下了。该干嘛就干嘛,接下来一直就忙于生活和工作了,体会着活着的种种好处。前一段时间,我看见网络和纸刊上铺天盖地的在征集地震诗,觉得这是件好事,也有几篇写得不错,我读了好多遍,不是无病呻吟。但起哄、赶热闹和围观者一旦渗入诗性的园地,那虚像和跑龙套就会接踵而至。

结 束 语

阿翔:呵呵,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紫衣:蛮好呀。游走在生活之内和生活之外。做些生存的杂活儿,做饭、洗衣、买菜和邻里寒暄,晚上我异常鲜活,仿佛属蝙蝠的嘿嘿(笑)。常去酒吧转转啊,喜欢到拐弯的弄堂去散步。

阿翔:经常抽烟喝酒吗?

紫衣:偶尔喝点红葡萄酒。烟不会,我喜欢看别人抽得入神的样子,从嘴里吐出的烟圈可以看到另一种极致生活,带点玩味思索的劲儿。但它常处于一种零散的状态,不是我所能驾驭的。我还听说有专门女人抽的那种呢,知道那是拉人下水的好东西。

阿翔:关于写作,关于生活,点点滴滴我们谈了很多,说说你以后的打算。

紫衣:我想,如果不做生活精细的打算,生活反而会给我一份令人动容的礼物呢?

阿翔:谢谢你毫无保留的真诚回答,诚心祝愿你过上最美满最幸福的好日子,生活创作双丰收!

紫衣:谢谢阿翔,谢谢《诗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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