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诗意追寻中的偏离

2009-03-18 09:56杨献锋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1期
关键词:抒情书写现实

杨献锋

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许多诗人都感到“历史强行进入我的视野”,于是有意识的对自己的写作方向和写作策略进行了调整,因对80年代诗歌空疏抒情形式的反拨,诗人们大多都在诗歌书写中增加了“叙事”的成分。从本质而言,“叙事”成分的增加实际上是“经验”意识在当代诗歌意识中的觉醒,诗人用个人自身“经验”的“叙事”来见证和记录历史。诗人孙文波说:“从60年代开始,诗歌的功能便有了比较大的改变,只有少数人,像希腊人埃利蒂斯还固执地恪守着古老的法则,充当民族代言人的角色。而更多的诗人,包括像布罗茨基这样的流亡诗人,都将自己的身份定在了记录者与见证者的位置上。”诗人之所以做这种写作策略上的调整,根本原因还在于,一是里尔克关于“诗歌不是情感而是经验”的说法在诗人中已耳熟能详;二是90年代现实语境在市场经济冲击下由整体沦为了“碎片”。

如果说80年代诗歌有一种“精神宗教”的意义,在80年代享有了无尽风光,那么诗歌在90年代已到了极其边缘化的状态,青春式的空疏抒情已沦为无意义的自唉自吟。“如何使我们的写作成为一种与时代的巨大要求相称的承担,如何重获一种面对现实、处理现实的能力和品德,这是我们今天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诗人们在这种充满焦虑的思考与诉求中,开始注重对当下现实的揭示和体认,注重让“词语”在诗中直接呈现现实自身,让“叙事”细节夯实现实的“地质”。

诗人们这种写作上的转向对诗歌文体的建设和诗歌功能的实现是很有积极意义的,它使诗歌牢牢地锲入现实之中,脱离了凌空高蹈虚假式的抒情。而其关键在于,对现实中的诗意追求如何通过“叙事”来达到“精神存在”性的高度?锲入生活中的诗歌是否就夯实了诗歌的“地质”?从另一个层面而言,诗歌这种文体在,“精神存在”性建构中仅应有“记录者与见证者”意义?我们在对90年代诗歌进行阅读与梳理时,发现诗人们在对“现实”的诗意追寻中出现了某种偏离。

一、可疑的诗歌“叙事”

90年代诗人把“叙事”成分引入到自己的诗歌书写中,目的主要是用“叙事”来再现自身的心境和当下的现实,使诗歌具有“及物”的内在品质。王家新说:“近几年以来,诗歌不单是‘对词的关注,也不单是抒情或思考,它们往往还暗含了一种叙事。而这种带有叙述性质的写作,导致了诗歌对存在的敞开,它使诗歌从一种‘青春写作甚或‘青春崇拜(郑敏语)转向一个成年人的诗学世界,转向对时代生活的透视和具体经验的处理。”西川也论述到:“……诗歌必须向世界敞开,那么经验、矛盾、悖论、噩梦,必须找到一种能够承担反讽的表现形式,这样,歌唱的诗歌便必须向叙事的诗歌过渡。”

事实上对“叙事”的关注在中国新诗史上诗人及评论家早有书写与论述,早期1920年代的新诗及1940年代的诗歌就有大量“叙事”成分的诗歌,如胡适的《人力车夫》、闻一多的《罪过》、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等。评论家也就诗歌这种“叙事”品质专门做过论述,如茅盾把新诗“从抒情到叙事”的倾向,称为是“新诗的再解放和再革命”,是“新诗人们和现实密切拥抱之必然的结果”。

但不可否认的是,90年代诗歌的“叙事”和之前的诗歌“叙事”是有区别的,90年代之前诗歌的“叙事”遵循的是黑格尔所说的:“史诗就是按照本来的客观形状去描述客观事物。”如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等叙事诗。而90年代诗人在现代生存压力挤压下,面对的生活场景已沦为“碎片”,诗人们认识到传统的诗歌叙事已无力把握住这种“碎片”式生活的“真实”,“在此前提下的叙事不只是一种技巧的转变,而实际上是文化态度、眼光、心情、知识的转变,或者说是人生态度的转变”。也就是说,90年代之前的新诗“叙事”重在叙述一个比较完整的“事件”,而90年代诗人的“叙事”是在特定的心境下捕捉某一瞬间生活“碎片”,更多展示的是诗人对事件片段的个人心灵体悟,并以此来揭示、把握现实中人的生存状态“存在”性的本质。如桑克的《公共场所》。

而另一个问题是,诗歌是否真的可以用“叙事”的情节和细节来填满?诗人孙文波曾说:“我们现在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亚叙事,它的实质仍然是抒情的。”也就是说90年代诗歌的“叙事”其本质是一种抒情,《公共场所》就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肉眼看不见/平静中的风暴,相爱者坐在/广场的凉地上,数看裤脚上的烟洞究竟有多少”。更多是一种对人生苍凉感的抒情,而不是事件的叙述。事实上“叙事”只能是手段,不能是目的,把它作为诗歌成功的标志是对诗歌本质的一种背离。

二、“现实”中的诗意追寻

对现实的关注实际上是历代诗人所关心的,这也是诗歌这一文体不可逃脱的责任和使命。新诗在创立时就把对现实的关注、书写作为诗歌的一个重要职能,如胡适的《人力车夫》、闻一多的《罪过》、艾青的《大偃塔——我的保姆》等诗都深切地表达和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进入新中国之后,诗人们站在现实的土壤上,用自己的诗篇热情地讴歌刚刚解放的祖国,如李季的《生活之歌》、闻捷的《吐鲁番情歌》等。进入新时期后,老诗人们抒发的多是“归来”之后对“文革”的反思;“朦胧”诗人抒发的多是历史给自身造成的伤害与失落;“后朦胧”诗人大多又在形式上进行一种“先锋”式的探索,而对当时新与旧纠缠的现实缺少一种实实在在的细微关注,以致造成了80年代诗歌有一种高蹈凌虚的空疏抒情倾向。90年代诗人们在非常现实的语境下对这种倾向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于是开始真正有意识的对现实进行细微的个人性的体认与书写。这应该是一种恢复同时也是一种建构。

而诗歌到底应该怎样呈现现实?“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不是一种简单的依存关系,不是事物与镜子的关系,诗歌与现实的关系是一种对等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产生对抗,它产生对话。但是在这种对话中,诗歌对于现实既有呈现它的责任,又有提升它的责任。这样,诗歌在世界上所扮演的便是一个解释性的角色,它最终给予世界的是改造了的现实”。这段话论述是很有道理的,也就是说诗人文本中呈现的“现实”某种意义上说只能是诗人个人的“现实”,并且是一个“改造了的现实”。而我们在梳理90年代之前的诗歌时,会发现“五四”时期的诗歌都有一种精英启蒙意识,诗人们多是站在高处悲悯的俯瞰现实。如胡适的《人力车夫》书写了客与车夫二人的对话,诗中表达了客人高高在上的人道主义式的同情。解放区或解放之后的“叙事诗”如李季的《生活之歌》、闻捷的《吐鲁番情歌》等诗歌又多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现实进行热情的歌颂与赞美。也就是说这些现实的诗歌书写都是站在“他者”的角度进行的,而没有通过自身的“个人性”现实来对当时的复杂“场域”进行揭示。90年代诗人们认识到只有“自身”的现实才是真实的,于是大多对自身“个人性”的现实进行

了诗歌书写,具有了“我在”的特质,如孙文波的《在西安的士兵生涯》、藏棣的《未名湖》等。

用“个人性”的视角来对现实进行诗歌书写,是否就真实的“记录和见证”了现实?关于诗歌中的“个人性”也是历来诗人所争论的话题,“个人性”首先强调一个自然的、一个真实的、不戴任何面具的自我;其次,在西方现代话语中,坚持个人性,就是坚持知识分子在社会结构中的边缘性和独立性,并以此积极介入公共生活。也就是说个人性是相对于公共性而言的,没有公共性就谈不上个人性。但如果是纯粹的“个人性”,我们说它只能是一种私人话语,没有任何真正的现实意义。90年代诗歌在用“个人性”书写现实时,过于强调一个自然的、一个真实的、不戴任何面具的自我,而缺少对虚假的集体话语辩驳,很多诗歌沦为一种私人话语。如诗人张曙光的《时间表》

八点钟上班,挤公共汽车或是骑/自行车,然后走进办公室/向上司点头,拍拍同事/的肩膀,表示着亲切,说说/路上或在电视机上看到的/新闻,打一壶开水,泡茶……。

这首诗不动声色地的真实地书写了一个普通人“个人”的生活。透过这种平庸的生活或许我们能感受到时代给个人心灵造成的伤痛,乃至讽刺当时人们一种庸庸碌碌无为的心态。但弊病也正是在此,只是叙述平淡如水的个人生活,读者难于产生真正的共鸣式的心灵对话。对此有诗人就直接指出此种诗歌的弊病:“由于诗人对个人经验强调到极端的沉溺,而对生存处境、社会语境的逃离和漠视,使他们的诗性话语和诗意语境变得小气、琐屑、漠然甚至萎缩平庸,全然肉身感官化。”

实际上真正的“个人性”是应该通过“个人”的体验来表达大多数人的情感与经验,最后走向“人民性”(即使是“辩驳性”的诗歌表现的情感也是人民的情感),只有这样诗歌才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三、现实中的“真实”

90年代,无论是“知识分子”诗人还是“民间”诗人都对“现实”场景特别是对日常生活场景进行了直接描摹和再现,使诗歌从“宏大叙事”中脱离出来,同时用个人的生活细节来折射时代或历史给个人心灵留下的痕迹,使90年代诗歌真正有了“真实”的基础。但关键的问题更在于,此种过多的真实生活细节充斥诗歌进行个人的诉说时,是不是对现实、时代一种“本质性”的“真实”把握?我们知道,诗歌书写的“个人性”生活细节还应该与诗歌所表现的社会生活内蕴,特别是社会生活中那些本质性规律性的东西构成一个矛盾的统一体,这样才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击中了最大量的思想”。

阿多诺说过,文艺作品的艺术性在于其能否表达时代的真理内容。脱离了“真理内容”的现实书写只能是一种虚假“真实”。90年代诗歌在追求“个人性”“真实”时,大量的诗歌脱离了本质的真实,沦为一种平面化的机械复制生活的流水帐诗歌。特别是90年代“口语化”的民间诗歌。如韩东的《夜航》:

和做服装生意的朋友一起旅行/他去进货,我参加一个文学会议/穿过夜晚的停机坪/我们走向那架童年的飞机//……广州,炎热而陌生的异地/当年的同学迎接我/他是救护队员,今晚空闲/他和我们一起遗忘了那架飞机。

这首诗的诗意或许是来追述时间的流逝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感,用“飞机”这一意象把今天的隔膜和过去的两小无猜做对比,证实了人存在的“荒谬感”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这种纯粹的“个人性”生活再现只能让读者体会到人与人的交往是遗忘性的淡淡之交,很难透过此诗来进行人与人精神间的对话与交流。我们不能说此诗不“真实”,但可以说是脱离了“真理内容”的虚假的“真实”。

90年代的“生活流”诗歌几乎都是某种私人生活的“再现”,也的确对生活场景进行了“真实”地呈现。但现实需要诗人用悲悯高尚的心灵去关注去进行深深的追问与对话的,诗歌若只对现实场景中的日常生活场景进行“个人性”直接描摹,不给人以精神上的交流与提升,这种脱离“真理内容”的日常化“个人性”的生活诗歌书写只能成为琐碎无聊的诗歌。

进入90年代,众多诗人、诗评家都在创作上理论上对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作了比较充分的书写与阐释,诗人们某种程度上也摆脱了空疏的情感抒发和圣体式的箴言式写作。这是对80年代诗歌中抒情过度的反拨,使诗歌真正的立于现实的“大地”上。但更多的诗人在处理诗歌与现实时,出现了较大偏离,仅仅用“个人性”的日常生活细节来对现实进行“叙事”,使大量的诗歌脱离了本质的真实,沦为一种平面化的机械复制生活的流水帐诗歌。真正的诗歌应是用带有“个人性”的“人民性”的声音穿透历史和现实,用真实的情感来震撼或激动不同时代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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