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平
北京是一座能唤起乡土感的城市,老舍和萧乾都以老北京的身份书写着各自的北京市民世界。老舍以思想启蒙和人文关怀为出发点,用幽默的笔调和悲喜剧交融的方法反映北京市民的性格和命运。萧乾则以坎坷的人生体验为基础,用忧郁的怀旧心理和自白的抒情方式书写北京城乡的底层社会民生形态,充满了诗意的气息。老舍以地道的京白语言和“穷人”幽默的心态反映胡同市民由传统到现代转化的复杂心理,而萧乾则采用通用的蓝青官话以“乡下人”忧郁的心态书写北京篱下城乡居民人性的淡雅诗意。
“穷人”的幽默与“乡下人”的忧郁
老舍出生在北京满族穷人家庭,伴随着清王朝覆灭长大,这种“穷人”和“末世满人”的遭际与经历扎根老舍的心灵深处,生成一种“双重遗弃”的心理,并使老舍始终以“温和”、“理解”、“同情”的心态,从“为填饱肚子”的穷人人手,描写他们生活的穷困,从最基本的求生欲望的艰巨性出发展示其悲剧命运。老舍自己对“穷”的痛苦体验是与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北京市民情感相通的,所以当他以悲悯和同情的胸怀对待人世间生活贫乏的人们时,就看出了灰色生活中可怜可笑的“缝子”,并从中提炼出种种“招笑”的元素,进而形成老舍小说独特的幽默心态。“穷人”的幽默从心理学上讲是市民源于对贫穷的恐惧而产生的自我解嘲、自我发泄、苦中作乐,老舍就是以穷人的眼光用含泪的笑面从日常生活中挖掘深奥的悲剧意义。“穷人”的幽默还来自北京市民社会本身蕴含着的许多自相矛盾的幽默因素,老舍以他特有的艺术敏感,捕捉到其中带有社会意义的矛盾冲突,发现幽默素材,构思出耐人寻味的幽默境界。无论是《柳家大院》逗笑的戏剧气氛中涵盖的悲剧主题,还是《离婚》中北京“牛乳”文化中人们反常的生活现象和言行举止,都反映出老舍对苟且与求生相交织的带有本质意义的幽默性冲突的敏感。
而萧乾是本着京派“乡下人”的审美立场进行创作的,萧乾小说从叙述自己在北京城市生活的悲惨遭遇开始,深入到揭露社会现实的贫富对立,并进而探幽在城市文明病的腐蚀下都市人性的蜕变。尽管萧乾不曾有过乡村生活的体验,但过早地尝到北京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的炎凉,使他对都市生活逐渐滋生出厌恶感,并使他更贴近、向往“乡下人”的写作立场。《篱下集》就是以“乡下人”立场进行创作的,小说人物其至善至美的人性显然是北京城市“文明人”所缺失的,是北京乡野美好生命形态的隐喻载体,作者所构建的美好人性的“希腊小庙”显然与京派作家彰显“美在生命”和探求乡村文化价值的审美理念有着颇多呼应。
这种“乡下人”的审美立场使萧乾对城市文明进行批判和反思的同时,却也保持着可贵的现实理性精神。萧乾出于对都市文明的厌恶,所以在构建乡村美好人性世界时就清醒的意识到他所向往的乡村美好人性正在消逝,原因或是由于都市文明的挤压,或是萧乾本人的悲观人生观使他在观照静默的生命形式的存在时,发现了生命本身蕴含的一种哲思层面的终极性的悲剧和残忍,从而使其小说更多带有忧郁的意味和色调。萧乾“乡下人”的忧郁心态不仅源于早年不幸生活的悲剧人生观,对北京都市文明扭曲人性和对想象中乡村诗意向往的焦虑,还源于作家文化意识中挥之不去的带有宿命般的悲剧性心理情结,从而注定了他缺乏老舍的“幽默”,更多的是创作心态和小说美学的感伤和忧郁气质。
京韵风俗与诗意风光
老舍小说侧重对北京特有风韵和人文风俗景观的展示,而萧乾常把京城内外的自然风光作为描写对象,用富有想象力的抒情文字营造小说的诗意画境,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老舍的小说聚集了他北京市民的生活经验,写市民凡俗生活中所呈现的场景风致,写已经斑驳破败仍不失雍容气度的文化情趣,还有构成古城景观的各种职业活动和寻常世相。北京长期作为皇都形成了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老舍用“官样”来概括北京文化特征,包括讲究排场和气派,追求精致的生活艺术,讲究礼仪和体面,固守祖宗的老规矩,性格温厚等,这类北京皇城文化特征渗透于老舍小说人物的刻画和风俗的渲染中。但作为一个清醒的知识分子,老舍并没有因为自己对北京民俗的亲近与喜爱而放弃对其文化的“劣质”部分进行深刻的反思与批判,他认为《正红旗下》多甫和《四世同堂》祁老人的做法,都来自北京的风俗文化,而当这种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地把惊心动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的小节目上去”。在充满着浓烈风习民俗的画面中,老舍执着地表述着他独特的文化观,文化不仅包括来自纵向的经典文献式的儒家文化,更包括横向的虽无明文规定、却靠世代承传中发生巨大“法约”力量的民间文化,并通过批判来挖掘民族劣根性的病根,应该说老舍的风俗描写和批判使他对国民性的思考升华到一个更本质、更具体的思辨层面。
如果说老舍小说着重写风俗民情对国民性的形成和影响,那么萧乾则善于刻画自然风光以营造抒情气氛,表现人在自然环境面前的自由性。对于萧乾来说,营造气氛和描述人事同等的重要。萧乾小说十分注重对意境的描写,把人物的感情投射到自然风光的描写中去,如《雨夕》以诗意的语言描述出一幅肃穆的雨景图,化用古典文学借景写情的手法,把凄凉的雨景和弃妇的哀怨描述得恰到好处,像是一首充满忧郁、悲凉的散文诗,在淡淡的苦味中,引起灵魂震颤。萧乾小说的叙事,能在融入“乡下人”的生命体验方式时,体现京派诗意小说的趣味。他对自然生物、乡土风情和艺术意象饶有意味的感觉,都使他的一些小说具有诗情小说的特征和意境。《俘虏》像是一篇黄昏里巷的写景诗,展示出童贞的人性美,并对少男少女朦胧、美好的性意识进行了细致的刻画,宁静和谐的自然天籁之声,与孩子们的天性相应成趣。因此老舍重写实、叙事,萧乾重写意、抒情。老舍的风俗描写给北京增添了浓郁的地域色彩和深厚的现实感,把北京风俗的描写与对市民文化的批判结合起来,一齐融入到国民性反思的主题中。而萧乾小说诗意风光的描绘则使北京多了一份浪漫和抒情气息,小说主观感伤性浓,是“忧郁者的自白”,但又是健朗和充满生气的。
言说阐释与语言叙事
老舍和萧乾的北京书写不仅表现在审美心态和素材选择上,还表现在对小说阐释的经营和语言的运用上。老舍是以批判国民性为指归,以新文化为基本价值标准来观照和表现北京市民社会,因此老舍主要采用长篇集中容纳市民的家庭、教育、婚姻、宗教信仰、风土人情等广阔的社会生活。它或以个人命运为主线联系北京社会的教育状况、时代变化等广阔内容,或以爱情婚姻为主线涉及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宗教哲学等广阔内容,或以家庭的命运起伏为主线折射时代变迁、国家兴亡。当然面对这喧嚣庞杂的外部世界,老舍的长篇也面临如何将这样一个纷乱复杂的世界凝聚为一个完整统一的和谐整体的难
题,如《老张的哲学》结构的松散不严谨。但《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中老舍的结构能力却达到了成熟完美的艺术境界。萧乾小说则以短篇构思见长,短小精致,多写平凡人物、小场面、小事情,或在“窄小的世界”里抒发个人忧郁的感情,或表现一个观念、一点宗教哲学,或描写儿童的模糊爱恨意识。但因注重于抒发内心情感,萧乾小说对外部现实世界的拓展范围往往受到一定的限制,因此同样是书写北京市民社会,萧乾的北京形象是片段的、朦胧的,所涉及的只是北京市民社会中一个“窄小的角落”。然而,萧乾善于以微小的画面来反映大的主题,如《邮票》就是以“小题材”表现“大主题”。
老舍和萧乾都是地道的北京人,能讲地道的京韵京腔,但老舍小说用北京白话趋俗,但俗中见雅;萧乾则用当时全国通用的蓝青官话趋雅,雅中有俗。老舍继承了《红楼梦》用纯熟的北京话写北京人生活的传统,“把顶平凡的话语调动得生动有力”,既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又有浓郁的京味魅力。北京话到了老舍手里真正烧出了白话的“原味儿”,达到了天然浑成的境界。无论是市井俚语,还是哲理警句,都自然不雕琢,轻松有趣,朴质中见淳厚深邃,真正做到了简洁清新、雅俗共赏。老舍还娴熟地运用高度口语化的北京方言写人叙事,是运用方言土语的典范,完全是市民间聊天口吻,流畅、动听、有味儿,这也是其小说充满浓郁京味魅力的原因。而萧乾的小说有诗的神韵,这得力于他对语言的敏锐感觉和驱遣才能,得力于他那潇洒俊逸、幽丽委婉的语言风格。萧乾的语言是主观感觉化的语言,追求“直觉的深度”,他认为:“语言就如画家的线条,音乐家的旋律,是用以表达意象或感情的主要手段。”(2)如果说老舍以俗语为比喻,那么萧乾的比喻则显得出格,并以这种出格达到深度的新鲜。他善于捕捉住外部世界与心灵的对应物,发挥充分的想象和联想,再“从心底里进化造型的语言,然后揉和出丰富的感觉性的文字”,这样的文字便具有了无限的表现力。
在现代文学史上,老舍和萧乾这两位北京作家以对北京市民阶层的血肉相连感情,对民族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感,用真诚的笔墨集中书写了北京市民社会种种面貌,开辟了艺术地书写市民阶层的生活、情感和命运的天地。老舍说:“文艺是要争奇斗艳的,内容、思想感情要好,文字上也要显示出自己的风格来,不是人云亦云的,老老实实的。”此语足以评价他本人和萧乾的小说创作实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