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古人选宅,非常讲究择邻,《左传》中就记载着“非宅是卜,惟邻是卜”的谚语。孟母三迁,就是为儿子选择合适的邻居,使幼年孟轲的日常行为有良好的榜样。如今有许多城市居民为了让孩子能进重点中学或重点小学、重点幼儿园,千方百计地迁移到某个“学区”去居住,与孟母的做法形同而实异。南朝梁代的宋季雅有一句名言:“一百万买宅,千万买邻。”其目的是与品行高尚的吕僧珍结邻。北宋的王安石与司马光在政治上势不两立,但据王铚《默记》记载,王安石曾对其子说:“择邻必须司马十二,此人居家,事事可法,欲令儿曹有所观效焉。”现代社会中恐怕找不到“居家事事可法”的好邻居了,可是谁也不愿意与地痞流氓为邻,所以仍有择邻的需要。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择邻几乎没有可行性,原因很简单:即使你省吃俭用买了一套新房,又哪能知道未来的芳邻是何种角色?我们只能祈求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好邻居,以免入住新居后日夜提心吊胆。幸亏如今的房地产商人考虑得非常周到,他们制造的住宅都是全封闭的钢筋水泥笼子。有的公寓大楼,从一楼直到顶楼的窗户全用铁栏围得严严实实,活像一座大监狱。除了楼梯以外,邻居之间没有任何公共空间,可以老死不相往来。邻居的关系最多不过是在楼梯上相遇时互相点头示意,有时结邻多年仍不知对方姓甚名谁,真可谓“白头如新”。初唐诗人王勃曾写过“天涯若比邻”的名句,要是他活到今天,说不定会写出“比邻若天涯”的句子来。
我们的祖先不是这样生活的,古代的邻居之间有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在古诗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录。陶渊明的《移居》诗写他移居的过程:“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诗中还写到几年之后,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邻居们常常来访问他,大家谈古说今,一起欣赏诗文。白居易则写了一首《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表示与友人卜邻的愿望:“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元八是元宗简,与白居易相交二十余年,友情甚笃。白居易希望子子孙孙都与元家结邻,世世代代享受美好的睦邻关系。
那么,为什么在地广人稀的古代,邻居之间会有那么密切的关系,现在如此密集的人群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倒反而越来越疏远了呢?我猜想有两个原因:
其一,古代的邻居之间在空间上没有设置隔离层,邻舍间享有较多的公共空间。安史之乱后杜甫回到羌村探亲,邻人站在墙外观看,对室内的情景一目了然,从而与诗人一家悲欣相通:“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假如杜甫一家关上防盗门,拉上窗帘,即使他们抱头痛哭,邻人又何从得知?况且自然界的芸芸众生本是息息相关的,汉代的王吉(字子阳)住在长安,邻家枣树的树枝伸展到王吉的庭院中。宋人范成大诗中说“邻家鞭笋过墙来”,高翥诗中又说“豆花似解通邻好,引蔓殷勤远过墙”。如果再有杜甫所见的“自去自来堂上燕”和唐末人王驾所见的“蜂蝶纷纷过墙去”,肯定有助于沟通邻居之间的情感交流。
其二,古人为人坦荡,待人和善,邻居之间在心理上互不设防。王吉的妻子在自家庭院里摘了几颗东邻家枣树上的枣子,王吉竟因此要驱逐她。东邻听说此事后,羞愧得要把枣树砍掉。经过其他邻居的劝阻,王吉的夫妻关系和邻家的枣树都得以保全。于是在《汉书》中留下一首歌谣:“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杜甫住在夔州时,任由西邻的穷妇人到自家堂前来打枣。后来他把草堂转让给亲戚吴郎,吴郎插上篱笆阻止妇人来打枣,杜甫就作诗告诫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试想,如果人们都以这样的心态来处理邻居关系,还会有什么矛盾产生,还需要对邻居事事提防吗?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都拆掉家中的防盗门和窗户上的铁栅栏,让牢房般的住宅恢复家的原貌。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都成为“素心人”,邻居之间和睦相处、互相关心,让“远亲不如近邻”的谚语重返人间。如果暂时做不到,那就请读读古人吟咏邻居关系的好诗,先在虚拟世界中结识几家好邻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