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思源
在中国绘画史上,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杰出的画僧,他擅长山、水、花鸟、工书法篆刻,尤以笔简形赅的水墨写意花鸟著称于世,代表了明清之际中国画的最高成就,并在后世三百年中到了倍受推崇的地位。
过去学八大山人者众,论八大山人者多,学习者都有不同出发点,研究家也有不同视角,对他的认识已经相当全面与深入。究其水墨写意花鸟的师承渊源,其翎毛虫兽来源于宋代的赵佶、吕纪、唐寅、林良、李展、卢朝阳等人的风格;花卉、蔬果,明显地继承了明代沈周、陈淳、周之冕、徐渭的水墨花鸟绘画的传统构图和笔墨。此外,本人经细心考察,发现八大山人花鸟画中与元明两代的民间青花瓷器绘画有很深的渊源,某种意义上看,两者具有水到渠成的传承关系及由此而发展创新花鸟绘画的众多表意元素。
瓷器上的任何绘画都是作为一种点缀和附加的工艺而存在,从制作成本上来说,民窑为节省成本,将纹饰形成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与以少少胜多多的中国画原理巧合。基于流传至今的元明瓷器与八大山人的花鸟画相对比,这时便会发现八大山人花鸟画独具个性的造型,章法、笔墨、手法及风貌学习传承了元代的青花花鸟鱼草和明代的花鸟瓷器绘画。
元代景德镇官督民办窑口所烧制的青花瓷器中的各类瓷绘,都是取材于民间那些喜闻乐见的花、鸟、鱼、虫和走兽等动物,有写实者,以其逼真的形象,考究的姿势、体态,甚至每一枝羽毛、每一片鳞片,都无不精雕细刻,展现其丰富的画面。缠枝花纹的牡丹、芭蕉、菊花、云纹、水纹、以其流畅的线条和钴料独有的纯青,将整个器皿充填得饱满而丰富。有写意者,三两笔简约,打破沉闷构图,在经意不经意之间结合勾、皴、点、染技法,线条苍劲有力,显示元代工匠高超的绘画才能。
其中动物的造型方式,呈现的亦是方、菱形的口、眼、特有的惊恐和翻着白眼向天张望的形象。荷叶水草,又莫不以圆形的随意点染,穿插于瓷器特有的方圆造型之间,与器皿、画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表现手法,多在继承宋代隐青瓷器刻花、竹、刀剔花的简练基础上,以钴料为其主要原料,在传统的二方连续图纹式样内,以大写意的点缀风格和介于具象与描象的写实、写意风格,来展现这一特定时期的瓷器绘画风格。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写意还是写实,每一件器皿所绘之物,都充满着神奇的冲击力,每种动物的脸部表情,都在通过情绪化的嘴、眼、颌来塑造着静止在瓷器上的每一件图纹样式。器皿上所绘的每一件东西,都赋予浓烈的情绪化表现。这种瓷器绘画所具有的表现形式,在此以前的所有主流绘画里面是难以见到的。
明代民窑瓷器绘画在继承元代瓷器绘画一些特征的同时在立意上偏重趣味。这也是明代民窑画工绘器多出己意的原因。在明代民窑画工笔下,我们常能看到不受人意干扰、制约、左右的自由创作。《明嘉靖芦雁纹残碗心》(图一),一只芦苇、一只失群后赶来的归雁中途歇息平湖,既装点了寒塘景象,又让人品位着飞逝、寂寥、荒凉。《明天启青花珍禽纹碗心》(图二),几根流畅的线条,几大块层次丰富的钴料就描述出了珍禽的天然野逸。章法上让人体验到人生际遇和对生活与自然的细心体察,可见明代民窑画师掌握了中国画里写神不写形的创作方法。从润泽、光滑的铀下青花色浓淡变化来看,其匠师也具有熟练的中国画笔墨技巧。
八大山人绘画的花鸟画中,却让我们见到了这一可类比的风格。八大山人绘画中的花鸟鱼虫,不管是在章法上,还是在造型、意境的取势上,都具有着与元明瓷器花鸟画惊人的相似之处,其中吸取的表现手法使我们看到了与其前后演变发展关系,甚至可看到其中所包含的绘画精神气质。
从八大山人绘画的笔墨来看,其花鸟绘画,在笔墨上借鉴了元明瓷器画青花的表现形式,技法上除施以典型的瓷器“勾花墨叶”法,以线立形和以墨皴擦点染物之凹凸结构之外,多以放笔用墨,侧锋外露的形态写照对象,在笔墨的把握中,与千度高温之下烧制出来的钴料达到了同样的效果。我们以其《河上花图卷》的笔墨特征与元明青花瓷青花色块相比较分析,就不难看出,不管是其笔下的墨色还是瓷器上的青花色在整体表现出的风格面貌上有着相同的特征,更具有相似和类比性的是,八大山人熟练把握宣纸性能的渲染效果,使作品像上了铀的瓷器一样,画面具有浓重感和透润感。
八大山人的花鸟绘画在造型上特别突出。从现存的《书画册》和《鱼鸭图卷》作品中的游鱼、鸟的造型来看,鸟的身体大多呈现着胸背前蹲而后拱的方形造型,游鱼呈现给观众的感觉就如同在观赏玻璃缸里的鱼一样,显得十分的怪异。将其特征与元明瓷器绘画进行对比,我们发现,瓷器的绘画和八大山人花鸟画动物的造型形成了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即在瓷器的绘画中,由于主体绘画多在瓷器的凸腹部,从平面看去,原本并无前蹲后拱的形象在收颈后,凸腹器皿作用下,视觉效果变成了前蹲后拱了。另外,八大山人作为大明王孙所承受的国破、家散、妻亡、子夭的巨大情感痛苦,只能选择冷峻、痛苦和具有冲击力的造型风格来遣散心中的国仇家恨。
元明瓷绘禽鸟大多是缩头单腿独立的小鸟,眼睛往往具有大而呈菱形或方形,保持瞪目而怒或白眼向青天的状态,正好与八大山人想表达的个人思想情感不谋而合。
章法是八大山人处理画面最为精彩的部分,他的花鸟章法最有个性,承接了瓷器绘画单一的物象和中心构图。这种独特的空间结构,已经具有了强烈的视觉效果,与读者形成一种情感的共鸣。一般的我们用“简”“险”来概括他的章法特点。如在元明民窑画工笔下的雄鹰,屹立巨礁,途险境恶,翅折翼伤,画工参以己意,以败羽、狂澜、乱云、巨礁等渲染出一种英雄末路气氛,于是便具备了撼人心魄的力量。八大山人折取其中的“险”境,另造新“险”,从而使他的绘画自然内蓄,险峻高寒,造就奇境。由此可以看出,八大山人绘画在章法上就已具有了元明瓷器民间绘画造“险”这一特征。
将民间瓷器绘画的风格引入文人画,并以此作为自己风格和审美情趣的八大山人,除了与元明瓷器所具有的传承关系外,景德镇元明瓷器中奇特风格也正是八大山人内心情感作品风格样式和精神状态的需求。八大山人正是从景德镇元明瓷器绘画中,寻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最佳艺术表现手段,从而使其绘画达到了宣泄自己情感和填补心理需求的目的。使作品既具有思念君国的成份,又有了追求癫狂的“鬼气”成份。他不仅开创了有史以来的花鸟画拟人的先河,更是将这一创造推向了巅峰。这一巅峰的创造,三百年过去,至今也没有人超过。
责任编辑:蒋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