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忆萱
十八目连戏和高腔
我对音乐懂得太少,只能就我所知、所想提点看法来就正于行家。
前面提到的《东京梦华录》和《浏阳县志》,都没记载《目连救母》和“俳优戏剧”唱的是什么声腔,中国戏曲早期声腔的形成,也和戏曲本身一样不怎么清晰。这里说目连戏的声腔,自然是单指高腔,因为湖南的所有大本戏,只有目连戏是纯高腔剧目。
高腔在湖南流传之广、保留之久,也比较特别:除上世纪五十年代恢复的湘昆而外,全省七个地方大戏剧种,无不保存了高腔,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由于受外来影响程度之不同,各剧种所保留的高腔才多寡不一。其中辰河戏直到十九世纪中叶,还是一个纯高腔剧种,而且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高、弹(皮黄)虽然同台演出,演员却由各擅一腔的人主演,乐队主奏人员也各不相同,还存在同台未合流现象。而巴陵戏却已没保留一出高腔戏。
湖南各剧种所保留的高腔剧目,除大本戏相同之外,其代表作湘剧有苏(《金印记》)、刘(《白兔记》)、潘(《鹦鹉记》)、伯(《琵琶记》);衡阳湘剧有青(《青梅会》)、红(《红梅阁》)、绿(《绿袍相》)、白(《白兔记》)、黄(《黄金印》):辰河戏有三山(《楚荆山》、《九里山》、《烂柯山》)六袍(《青袍缘》、《老绿袍》、《少绿袍》、《大红袍》、《小红袍》、《白袍记》)。其它明传奇多达数十本。而且有些戏来源古老,如湘剧《单刀会》即用关汉卿本;辰河戏《坐衙嘲笑》即元杂剧《乔坐衙》,可见这种“改调而歌之”由来已久。在二十世纪初,辰河戏吸取荆河戏、常德戏中的大量岳飞故事弹腔本,改为高腔演出,以充实高腔大本戏《岳传》(其他剧种是七、八本,辰河戏可唱二十九本),说明用高腔改唱其他声腔的剧本很容易,也一直流行。衡阳湘剧中,有些同一题材剧目,仍保存有三种不同声腔的演出本,而且都能演出。如明崇祯煤山上吊故事,既有高腔《天意图》,又有昆腔《天启图》,还有弹腔《铁冠图》,且情节各有侧重,演员各有力作。就是一出作杂戏演的小戏《打破锅》,都是三种不同声腔本并存。不也说明高腔在湖南曾经极为盛行,而且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始终未能被其他声腔所取代。据老一辈各剧种的名鼓师说:目连戏里的高腔,是高腔之母,只要会唱目连戏,就没有不会唱的高腔曲牌。可见目连戏中高腔之重要。
高腔在湖南普遍盛行的情况,不独人戏,各地随大剧种流行的木偶戏、皮影戏也同样唱高腔。特别是辰河戏流行区域,不论城乡,到处都有业余的辰河高腔围鼓堂(不化妆,围鼓坐唱),并且有不少知识分子参加,视为高雅娱乐。已故著名辰河戏女艺人陈依白,就是在抗战期间辍学回乡参加了围鼓堂,后来下海成为专业演员。可见辰河高腔影响之广。
我不是学戏剧的,和戏剧也没有什么渊源,只是个解放初期由“组织决定”的戏改干部出身。最初从事戏曲时,都是据前人所说,也认定湖南高腔源于弋阳腔。理由一是徐渭《南词叙录》中所记关于弋阳腔的流布地域;一是明初朱元璋攻打败陈友谅,江西人都逃来湖南,俗有“扯江西,填湖南”之说。湖南确有很多人祖籍是明初来自江西,我本人祖上也来自江西吉安,不过在湖南定居的时间不算长,到我还只是第七代。江西人移居湖南,带来了家乡的艺术;或者说弋阳腔随着大批的江西人进入湖南,似乎理所当然,我也完全相信。但是,在戏曲圈子里泡了几十年,特别是开始目连戏研究之后,这一认识出现了动摇。“扯江西,填湖南”,是发生在明代早期的事,那么,明代之前呢?《浏阳县志》所载“俳优戏剧”可是北宋时事,虽然没记有唱无唱;但元杂剧可是既是有唱又是正式的戏曲了。既然从宋到元湖南就有戏曲活动,当时唱的是什么声腔呢?
古代交通,不外乎驿道和水路。看看屈原的《涉江》吧!“乘鄂渚而反顾兮”,“乘舲船余上沅兮”,“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不证明屈原经由的水路,是从湖北进入湖南的吗?而元代到过湖南的杂剧艺人,夏庭芝的《青楼记》都是写的“驰名江湘间”或“驰名湖湘间”,这不都是由水路而来么?宋代,多少名人谪贬到湖南,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也说“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在宋朝南渡之后,戏曲溯江而上,不更是容易的事么?特别是目连戏,已经到处盛行,难道必须等待弋阳腔形成之后,才由江西传到湖南来?以前我之所以认定高腔来自江西弋阳腔,更多的原因是由于现在的巴陵戏中没有保留什么高腔剧目,而忽视了岳阳这条交通要道。现在我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岳阳是通衢,新的流行声腔得以更早、更便利地进入,更新较快,才使巴陵戏的高腔消亡最多。如果把从湖北经洞庭湖往湘、资、沅、澧“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水路传播来考虑的话,是否也有其地理上的便利呢?也许,考虑到这条水路,就更好解释在北宋绍圣元年,浏阳县就出现“俳优戏剧”了。浏阳是长沙府属县,从岳阳到长沙,再到下属的浏阳县,不也同样说得过去吗?巴陵戏有些独有的剧目,如梆子的《麟骨床》,其中“摘花戏主”一出,至今还是保留剧目,可以想见岳阳作为通衢的广收并蓄的作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问过巴陵戏的名老艺人许升云,以前唱没唱过高腔戏,他说唱过,可能是跟长沙湘班学的。可惜的是,那时竟没追根问底,也没作进一步的广泛查证。后来发现,巴陵戏有些和其他剧种高腔剧目相同的折子戏,都唱“南路平板”(四平调),但剧本却始终仍然是长短句。这种现象在湘剧中也出现过,如《义侠记》中许多单折,辰河戏仍唱高腔,而湘剧则都唱“南路平板”,唱词也同样是长短句。所以,不能因为现在巴陵戏没唱高腔,就断言巴陵戏没唱过高腔戏,或巴陵地方不接受高腔。否则,也无从解释毗邻岳阳的湘阴县,一直有湘剧团在那里唱高腔戏了(直到“文革”湘阴湘剧团解散)。不能不考虑弋阳腔形成之前,湖南本土有没有戏曲和声腔?如果有,唱的是什么声腔呢?
个人以为:在各种声腔没有定型,更没有出现于文人笔下之前,民间就有那么一种唱法,其特点就是“锣鼓击节,不托管弦”,“一人启口,众人帮和”,“错用乡语,只沿土俗”。这种唱法源于何时何地,也许由来已久。《教坊记》载:“踏摇娘,北齐有人姓苏,(鼻包)鼻,实不仕而自号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这不是一唱众和么,只没说有没有伴奏,用不用锣鼓击节而已。我只觉得这种唱法是一种极普通而又普遍的民间腔调,俯拾即是。如傩歌(不是指傩堂戏唱腔),排夫(驾木排的人)和船夫的号子,划龙船的击鼓领唱,民间的山歌,都具有这类风格。至少我对湖南高腔可以作如是说:辰河高腔中听得出沅水上游号子的韵律;祁剧高腔有湘南山歌的风味;只有湘剧高腔加工程度特别高,按我这音乐外行来形容,那就是既有南岳的高昂,也有洞庭的雄浑,还有潇湘的委婉与缠绵,但不难找出湘中民歌的因素。音乐不可能脱离方言,我认为各地的高腔都是由这种“一人启口,众人帮和”,“错用乡语”,“其节以鼓、其调喧”的民间演唱而来,与江西的弋阳腔同源。到幸运的弋阳腔被文人记载之后,就被不少人纳入了弋阳腔范畴,但高腔这一名称仍然始终同时存在。音乐是与时俱进、不断发展的,自然也不能否认湖南后来又受过弋阳腔以及青阳腔的影响。这里再用前辈张庚老的话作为引证:“什么是弋阳腔?什么是高腔?——在以前的认识里,以为高腔只指弋阳腔。这个看法是不大正确的。实际上,弋阳腔是高腔中的一种。应该说,南戏中的高腔流传到江西弋阳地区的便是弋阳腔:流传到浙江地区的高腔,则是余姚腔。浙江目连戏与江西目连戏有许多相通之处,便证明它们是同源的。在浙江还有其他的高腔,如新昌高腔,婺剧也有高腔。那时,南戏中的高腔在各地流传,当地人都称这些戏为高腔,谁也不叫弋阳腔。弋阳腔一词,可能是文人在研究时的称谓。”我还加一句:从四川到江浙,整个长江流域的目连戏既有许多相通之处,又有各地的土特产,而且大都是唱高腔。可以说从剧目到声腔,很可能都同源而异流。
可惜我不懂音乐,对“大曲”、“南曲”、“诸宫调”都认识有限,不敢妄发议论,只以为这些对高腔之形成曲牌体,有一定的影响。
十九百戏杂陈的戏曲原始形态
戏曲在中国是较晚出现的艺术形式,在戏曲形成之前,中国百戏已经极其繁荣,而且丰富多彩。被认为是“古剧”或“戏曲雏形”的《东海黄公》,不也夹在角抵中表演么?《东京梦华录》中,如“元宵”、“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等条都记有在歌舞百戏中演出一段、一段的“杂剧”。所以我前面推论北宋东京的《目连救母》演出时,很可能仍然是几段目连故事戏和百戏杂演,或者目连故事中杂入百戏。这也并非凭空臆测,事实上目连戏本身始终保持了这种形式。它不仅只在“大开五荤”中插入与剧情无关的大量杂耍,而且在许多戏本身就是以百戏形式演出。例如:
打叉这是目连戏中重中之重的技巧,溶武术、杂技于一炉。这可能和湖南山多、猎人多有关,猎人大多用叉,而且也出过一些名叉手。湖南民间蓝法官以叉杀虎的故事,流传久远,曾被向凯然(平江不肖生)收入他写的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中。所以湖南的目连戏特重杀叉。前面引过清乾隆时十四年(1749)潘其炯的《艳火行》,诗中就有“钢叉劈面信手掷”,说明杀叉早就著名。能演目连戏的戏班,必有与饰刘氏的旦角长期合作的叉手。“大杀叉”(即“刘氏受叉”)是独立的一块牌(鬼卒押刘氏,杀叉处很多,捉李狗、金奴也用叉,但只杀几叉,难度也不高。集中表演杀叉则在捉刘氏时),没有台词。演出那天,开锣之前,先到棺材铺抬副新棺材,招摇过市,最后陈列于台口地上,以渲染气氛,吸引更多的观众,然后祭叉、杀叉。不过一些惊险的杀叉特技,我们也只能听到老艺人的讲述了。行话叫:“小打三十六,中打七十二,大打一百零八。”这是指打叉的套路。演出使用多少套,视具体情况、条件而定。我们只知道一些套路名称如:“一捆柴”,“双飞燕”,“三柱香”,“四门叉”“梅花桩”、“两边柱”,“美女梳头”,“坐莲”,“狮子滚球”、“黄龙出洞”,“隔山打子”,“倒挂金钩”、“埋头叉”、“火叉”之类。据说最难打的是“梅花桩”:一说是头顶一叉,两肩上各一叉,当胸一叉,裆下一叉;另一说则不打两肩而打两胁之下。表演时,刘氏被追,身贴台口大木柱站立,鬼卒就对刘氏放叉:头顶,两胁(或两肩),裆下四叉都掷钉在台柱上,裆下那一叉,刘氏悬空劈腿,叉钉入裆下木柱上。只有当胸一叉(据说最早是同时当胸两叉,由刘氏分别用两手接住),是要钉在刘氏身上的,但打时换成假叉。上世纪五十年代辰河戏还保留了一把这样的叉,我有幸见过:两边尖齿是真的,叉身是一个中空的套筒,正中的叉齿较长,是活动的,可以缩入筒内。鬼卒打出叉,刘氏左右手抓紧两边的叉齿,中间那根较长的叉齿,轻碰刘氏胸口就缩进套筒,好象叉入了刘氏胸腔。这一改变可能是为了保险,但仍然不能有分毫误差,其他四叉也同样不能出偏差。据练过叉的老艺人陈盛昌告诉我,他学叉时,每天清晨在山上找砍过的大树兜练。练到有准头后,就改在晚上,在树兜上插支点燃的香火再练,照着香火头打。少说也要练三年以上,能打灭香头上的火时,再和演刘氏的演员对练掷叉、接叉,绝对不能失手。所以叉手和旦角必须长期合作,才能准确无误。祁剧有个神叉手的传说:光绪年间,有个艺人叫廖惠香,是著名的神叉手。江华瑶山有个姓龙的猎手,也以使钢叉驰名。这年瑶山唱目连戏,请了荣庆班。龙某便和戏班谈条件:戏价从优,但叉手不能失手。失一叉,戏价减半;失两叉,分文不给;失三叉,叉手留在瑶山习叉三年。戏班不敢答应,廖惠香当时正在荣庆班,劝班主答应,他保证不失手。等到进山之后,廖惠香才知山里是用竹子搭的戏台,台柱是巨大的楠竹。他平日打的是木柱,叉容易钉在柱上,竹子怎么钉得进?这可把他难住了。他思索很久,发现台柱向观众一方,贴有红纸长对联,便在深夜把要打叉的地方,用钻子全部钻上孔,有对联遮住,观众也看不到。第二天,他居然没一叉失手,观众掌声如雷。从此神叉手更加出名了。(见《中国戏曲志湖南卷》“轶闻传说”)这虽然是祁剧艺人中的传说,也有其可信之处,过去戏班确实有过一些出名的叉手,别的戏班如果没好叉手,碰上演目连戏就会来高薪聘用,历代都有。但是1984年我们录相时,没照当年那样真打,虽然当时还有老叉手,可是,无论叉手或演刘氏的演员,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艺人,我们哪敢冒这种险?但从他们的比划中,也约略看出其难度,那是要求绝对熟练和精准的。而这种颇为惊险的打叉,也可以用来和观众同乐,辰河戏就有在大打叉时,观众正全神贯注台上的绝技,演员会突然放出一把和真叉相似的纸叉,飞向观众头上,叫观众大吃一惊,然后引起满场哗笑。
观音示变 这是郑之珍《劝善记》中有的,可见由来已久。化变矮人、长人、飞禽、走兽,地方戏演出和郑本大体相同,其实也近似杂技表演。但千手观音已不是郑本中所载:“先用白布折缝,占坐被下,用二、三人自缝中伸手出,各执器械作多手舞”的明代简单办法,而是多人叠舞——当然还赶不上今天残疾人艺术团的“千手观音”那么美,但基本形式差不多。
罗汉演武 这虽是单独的一块牌,也没有情节和台词。列在“观音生日”之后,似乎是为了庆祝(这是我的理解,戏中可没作交待)观音生日。这场戏纯粹是杂技和武术兼而有之的表演。由十八“罗汉”表演个人,双人,三人,多人的各项技艺。有“叠牌坊”、“蛇脱皮”,“千脚虫”,“三人忙”,“翻筒车”、“倒大树”……种种套路,大体是戏班会多少就表演多少,最后以集体“莲花台”结束。“莲花台”是两个演员站中间——一人站在另一人的肩上,其他十六人站成圆形,把双脚勾在中间人的身上,然后上半身向后仰平,宛如一座莲台中站尊佛爷。“倒大树”是第二人踏在第一人的肩上,第三人又踏在第二人的肩上……视台高能容几人而定。其他人则成双对面而立,两人双手对握,叠站着的便轰然一次直线倒下,落在成对站立的人手中。
打三官堂这是在“花园盟誓”之前,有一块牌叫“益利扫殿”,益利在打扫三官堂时自言自语,说听人讲安人背子开荤,恰被刘氏端着碗来听到,当场打碗。罗卜上来后,刘氏要打益利,先用数珠打,数珠摔去,罗卜中途接住,抛给益利,益利双手奉还刘氏。刘氏接着又打,连续三次。刘氏又摔台上椅子打益利,也被罗卜中途接住,抛给益利放好,也是连续三次,行话叫“打三角阵”,要求有较快的速度。这块牌之后,刘氏出场就不再戴数珠。
“驮妻”与“两头忙” 这都是一人饰二人的表演。前者是由旦角上身扮妇女,下肢扮老汉,这已经发展成为独立的单出,前面已经提到。而“两头忙”则是一个男演员饰两个男子,反身下腰着地,两手也穿鞋,作另一人的两脚,背上以布扎成一椭圆盘形,演员头在盘的一端,对面一端则扎一假人头,使观众看来就象两个小矮人面对面抬着一个盘子,可以转圈,互举,扭打。但是没有语言,属于杂技性表演。我看过一个北方的民间表演,叫“二贵摔跤”;还看过一个前苏联的杂技节目,叫“两个小伙子摔跤”,表演形式相同,可见来源于民间杂耍。
大上吊 也叫“海氏悬梁”或“耿氏上吊”,也即是脍炙人口的“女吊”。表演给观众的感觉是惊险的,实际却较为安全。在台口挂一根两丈来长的原木,只有尖端伸在台口,待到海氏上吊时,在木条的尖端挂上长条白布,中藏长绳。在白布的掩盖下,绳头有个横栓,插入演员上衣内的“扣子”,就是这个横栓承载了演员的身体重量。演员挂上后,后台便用人推动原木下端,使之出了舞台,海氏便在观众头顶上飘动了,看起来触目惊心。“男吊”(鬼打贼)前面已经提到。
踩高跷 在“无常引路”这块牌中,黑白无常各戴高帽,手执破蒲扇,脚登一丈二尺高的高跷,跳舞过场,没有语言。“开路下坑”时,黑白二无常引五鬼捉刘氏,两个无常踩着高跷,由台上下来,在观众中行走,因为高跷特别高,需要一定的练习才能作到。
这一类的杂耍很多,因不同剧种和地方习俗、演出场地、戏班人力而定,但却一直保留下来了。为什么只有目连戏保留了如此众多的“百戏”,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目连戏出现时,就是和百戏同时演出的。前引明代张岱的《陶庵梦忆》中,不也有“度索舞絙、翻桌翻梯、筋斗蜻蜓、蹬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表演么?就是郑之珍的《劝善记》中,这种痕迹也仍然存在,拙作《郑之珍〈劝善记〉探微》(载《戏曲研究》37期),就是从《劝善记》中的一些舞台提示来探索,认为他是照所看到的舞台演出记下来的一些特别的技巧。由于目连戏有特定的用途——中元节超幽度亡,并且和中元节的各种祭祀活动密不可分,在实际演出中效果不错——中国戏曲特别看重演出效果,才得以把这些形式都保留下来。加之目连戏在历史上又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这些百戏部分不但没减少,相反地还越积越丰富。为什么各地演出的目连戏,属于百戏部份都不尽相同呢?因为它和剧中情节并非紧密关连,于是就各取当地有特色的艺术门类,像张岱所记就是“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朴跌打者”,而湖南的目连戏中,自然就吸收湖南的土特产。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的目连戏中的百戏,也是随着时代的推移,很难再找出宋、元时的原貌,但至少可以认为它保留了近二、三百年的民间百戏,特别是一些湖南的土特产,应该是有其价值的。
二十目连戏中的三湘民俗
湖南的目连戏,自然具有湖南的地方性,因此,三湘民俗也“俯拾即是,着手成春”地保留其中。就其集中的略举几例:
巫俗因为湖南向来“巫风甚盛”,六十年前,凡遇疾病,在湖南的广大农村中,首选不是请医而是巫傩活动。“冲傩”、“还傩愿”随处可见。最简单的也要请“师公子”(巫)“收魂”,我前面说过,巫师收魂和戏中的“哑子收魂”近似。其次则请师公“看水碗”,即端一碗清水,由师公画符念咒后,从水中看起病的原因——冲撞了何方鬼神,以便祭祀。再就是“冲傩”,摆起香堂,师公子穿上法衣,拿着“师刀”等法器,跳舞敬神。或者“请仙”,那就是女巫,称“仙娘”、“师娘”或“马脚”来跳神。等神仙“附体”之后,病家叩问病源和治法。奇怪的是这种女巫,却多祀男神,而且专祀一位神灵。所祀的神也有地方性,视各地最崇奉或最敬畏的奉祀。有专用的神轿——一副轿杠上扎一把小太师椅,椅上即坐所祀神像。到人家跳神之前,先由主家派人把她所祀的神轿抬来,供奉在堂中。我小时候在桃源一带住得较久,看到过好几个不同的“马脚”,说来有趣,她们都是祀奉齐天大圣的。我也见过一次跳神,“马脚”行礼如仪,祷告通诚之后,就坐在神像下面,先是闭目合睛,渐渐全身颤抖,表示神已附体,最后满堂跳舞,一蹦竟有七、八尺高,而且一直闭着双眼。当时我看到的这个“马脚”,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脚妇女,尽管我当时并不迷信,但为她动辄跳那么高,还是惊异不止。跳后归坐,开口用当地方言唱,问请神何事。然后主家就可问病了。但“马脚”代神所答的七字句唱词,似通非通、模棱之语较多。据说如果“马脚”不是奉祀齐天大圣,而祀其他的神,虽然也跳,却不能跳那么高。这样的民间巫风,在湖南的目连戏中,自然会保留较多。举凡镇台、发五猖、捉寒林、请瘟祈福、请巫祈福、打碗之类,只能列入巫俗。“请巫祈福”中还请了“师娘”。关于“五猖神”,其说不一:有说即五瘟神;有说即五鬼(张岱《陶庵梦忆》中即有“招五方恶鬼”的记载);有说为五通。就“发五猖”来看,说是“五方恶鬼”比较准确。但“请瘟祈福”祁剧是一块牌,明确是请来五瘟神求保平安。无论佛教或道教,好像没有请来瘟神祈求平安的。佛教戒杀,目连戏演出则动辄杀雄鸡,饮血酒,与佛教完全背道而驰,而巫俗却常杀牲作祭祀之用。
育俗 主要是“送鸡米”(有些地方叫“送粥米”,意思是产妇刚生孩子,只能喝粥,而且要蘸一点粥汤送入婴儿口中,让孩子“初尝人间烟火”)。孩子生下第三天,俗称“三朝”,必须做“三朝酒”。生孩子的人家摆酒请亲友,孩子的外婆家就要来“送鸡米”,谓之“打三朝”。所送丰俭当然视家境而定,最穷困的人家,至少也得送包红糖和几十个染红的的鸡蛋。要是富裕之家那就多了:白米论担,鸡蛋也是成百上千,一律煮熟,把蛋壳染红,供孩子家分赠亲友,红蛋多,是外婆家的体面。此外则是成缸的甜酒,成笼的母鸡,给产妇补身子;还有孩子穿的,戴的——包括项圈,百家锁,以及缝在帽子上的十八罗汉和观音等银饰物。这是外婆家露脸的机会。来吃酒的亲友都送礼,回敬就用红蛋。这是湖南全境都有的习俗。
丧俗在湖南,死了人,特别是父母,子女总要量力办丧事。湖南目连戏中,“修斋荐父”的演法,情节基本上同于郑本,追荐却用当地习俗。后面还加了一块牌“罗卜谢孝”。那是按湖南的习俗,丧事办完,孝子要逐一到帮过忙的人家磕头,表示感谢。这也许属于楚地古礼,郑之珍《劝善记》“劝姐开荤”中也有一句话,刘贾到傅家,问起怎么不见罗卜,刘氏说:“感蒙邻里相助,今日作谢去了。”而湖南的目连戏中,却算一块牌,有唱有白。到刘氏死后和郑本就不一样了。台上按当地习俗扎灵堂,作法事也不由演员表演,却由益利从台口下去请演出所在地的和尚或道士,一切均按习俗进行。刘贾夫妇还要来奔丧,放炮竹、烧纸钱,像生活中那样哭灵、送葬。出殡前,也像生活中一样“扎龙杠”;抬柩前就撒纸钱(叫“引路钱”,给亡魂作买路钱用),一路撒着走。在送葬归来时,也按当地习俗,放铳、鸣炮驱邪。
祭俗在湖南,人死之后,有“七七”之俗,也就是从死的那天算起,每七天都要有所祭祀。有钱人家逢七必做法事。“一七”至“六七”,一般只做一天;第七个七天称为“断七”,要做三、五、七天不等。死后第七天称“头七”,为亡灵回煞之期,据说人死之后,仅仅只有“头七”这一次重返家庭的机会。等法事做完,为了验证亡灵是否归来,灵堂四周地上都要撒满柴灰,据说新死魂灵还有一点重量,所以魂灵回来会在灰上留下轻微的足迹。我小时候还看见过头七回煞的事,那是极为慎重的。在灵堂地上撒灰之后,家中鸡、狗都要特别关好,怕它们惊吓归来的亡灵。和演出不同的是,没有孝子守在灵前,相反地是全家都在房中不可外出,保持绝对安静,包括不能让小孩子夜哭。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出来查看灰上有无足迹。据说如果没发现足迹,说明死者罪孽深重,在“二七”作法事,就更为隆重,子孙便要深为忏悔,多焚金帛。穷人家做不起法事,也会在逢七之日点香烛,焚纸钱,为死者尽量作点阴功。郑本也有《刘氏回煞》一折,郑之珍是祁门人,这种古代楚俗,被他采用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三湘大地,却是在生活中始终保留着。即使在“文革”期间,农村老百姓家里死了父母,还偷偷逢七焚化纸钱。这已超过迷信范畴,形成子孙对父母的义务和哀思。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作为慎终追远的节日,在湖南从未间断。解放后虽不敢唱目连戏,但祭祀从未终止。即使在“文革”期间,城市人不敢有公开表示,但暗中在家里备点菜肴,偷偷默祭,也还有的;而农村中则仍然焚香化纸,特别是死未周年的“新亡”,绝不可少。近三十年,少数农村照样唱《目连救母》,不过只唱那么两、三个小时而已,还有民间花鼓小班以“搭桥戏”(只有提纲)形式演唱。其它迎接“老客“(历代祖先亡灵)回家并送他们离去的祭祀礼仪大部照旧。对”新亡“还要上坟祭奠,焚化纸钱和各种纸扎。
吵丧前面我说到的“打方亮”耿氏上吊之后,娘家人上台吵闹,就叫“吵丧”。湖南旧俗:女儿嫁到人家,出现非正常死亡,娘家人一定要来找麻烦,用今天的话就是“讨个说法”。娘家人少式微,不过要求说明而已。要是族大人多,那就麻烦大了。简直有点像“文革”中的“打、砸、抢”。砸东西,打人。如果女儿有陪嫁的手饰、嫁妆,绝不留给男家。自然也有浑水摸鱼的人,趁乱把男方家里的小贵重物品随手拿走,损失是惨重的。直到男方请来头面人物调解,谈好善后条件才收场。这种习俗一直保留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也亲眼目睹过。
这一类习俗,遍及三湘大地,戏班演出,几乎就是生活的再现。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