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笑脸

2009-03-16 09:57姜贻斌
天涯 2009年1期
关键词:花花妹子山坡

每天,同生把一张古怪的笑脸对着众人。

那条经过村子的弯曲小路,弯出村子不远,就秀气地沿着小山坡的脚下,朝茫茫前方蜿蜒伸去。同生就坐在那个小山坡上,望着从蚯蚓般小路上来往的人们发笑,笑得坚韧不拔,没有一刻停歇。他那种笑,没有声音,当然就不是哈哈大笑,或是狂笑,更不是歇斯底里的笑了,说得不客气,就是一种蠢笑,无声的,细绵的,长久的。比起微笑来,又要夸张了些许。绝大多数过路的人,除了害怕,一般是不会理睬他的,让他独自笑着,让他白白地浪费那些表情。经过他的跟前时,便慌慌忙忙的,甩开粗糙的手脚,大步地走开了,似乎警惕同生搞突然袭击,担心他从山坡上飞奔而下,呀呀呀地叫喊着,伸出长长的邋遢指甲的手,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害怕同生的,也就是那些女人和妹子。

男人们当然不害怕,如果是不熟悉同生的人,就会不屑地看一眼,暗暗地说,哦,这里怎么坐着一个蠢宝呢?还蠢笑哩。如果怀有怜悯之心的,便会喃喃地说,呃,真是可怜,便匆忙地赶路了,并不多加理睬。如果是熟悉的人,就要大叫起来,算是给自己枯燥行程中的一种点缀吧,大声喊道,喂,同生,你在笑什么呢?是不是吃了笑鸡婆蛋?或是,更为露骨地说,同生,是不是看到了女人的大屁股?

同生听罢,并不生气,还会兴味盎然地回答,说,是你吃了笑鸡婆蛋呃,或是说,是你看到了女人的大屁股呃。

熟悉的人觉得有几分满意了,便不再说话,也不愿意在此逗留,你说,跟一个蠢宝有什么说的呢?便独自嘁嘁地笑起来,愉快地走过去。

仅此而已。

那些女人和妹子的害怕是多余的,同生从来也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他又不是一个讨人嫌的花痴,见不得女的,或许会随时随地去搂抱她们,吓得人家魂不附体。同生简直童叟无欺,在这地方上,是一个少有的安分守己的癫子,夸张一点说,是癫子中的佼佼者。他的坐姿几乎是不变的,盘着双腿,随便扯一根水汁饱满的草茎,放在嘴里不断地嚼动,嚼得绿水流溢,水汁嚼干了,仍然嚼着,好像在嚼着甜水永不枯竭的甘蔗。他身后,不多不少,十分巧合地长着三棵枣子树,细叶绿绿的,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这个数字,好像暗合他是家中的老三。人家不明白的,好像他在守护三棵枣子树,以防别人偷了累累果实。枣树上没有结出枣子时,也是老老实实坐在这里。每天的事情,好像就是坐在山坡上,看着过往的人们发笑,朝来夕走。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几乎从不间断,标准的两点一线。

他恪守着自己的规矩。

也有例外,风雨霜雪了,天气十分恶劣,他就暂时不出现在山坡上了。这样讨厌的天气,就是他的休息日。同生似乎晓得在那样恶劣的气候里,是笑不出来的。笑,也需要适当的气候和环境。

那个并不太陡的山坡上,长着厚厚柔软的草地,像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起伏有致地铺展在缓缓的坡地上。同生久久坐在一个地方,那些绿草就被他屁股坐伏了,坐出一个深陷的凹坑,一些草丛还被坐枯了,有将要死去的迹象。同生还是不错的,似乎很可怜那些绿草,赶紧换到旁边的地方坐下。那个深陷的凹坑,随着日子的过去,被坐伏的草丛,又慢慢地拱出来,把那个凹坑长满了,与其他绿草又是一般高。同生就是这样换来换去,让那片绿色的草地,不至于坐出一个枯死的凹坑,就像一个乖态的女子脸上,刻下一道永久的疤痕。

他似乎与这片绿色草地很有感情,很晓得爱惜这片草地的。如果没有这片绿色草地,如果山坡上是参差不齐的石头,像他这样长年的坐姿,屁股难道不会坐出厚茧来么?

大凡癫了的人,不是在村里疯疯癫癫地奔走,惹是生非,或打人吵闹,或追狗打鸡,闹得鸡犬不宁,就是突然无声地消失了,像幽灵一般,谁也不晓得他或是她跑到哪里去了。对于这样的癫子,家人如果感到心痛的,还要打发人四处寻找,把这个游荡的癫子寻找回来,不轻不重地骂几句,以弥补寻找的辛苦。家人如果不觉得心痛的,对于他或是她的存在,经过多年的折腾,已是麻木不仁了,连寻找也不会去的,忽然就像家中少了一个累赘,就让他或是她在外面野游,哪怕是病死了,或是摔死了,也是不晓得的,好像家里没有这个人了。村里人也不会责怪这户人家的,晓得癫子已经把他或是她的家人折磨得够呛了,谁家也经不起这般的折腾,最多是遗憾地哦一声,淡淡地说,不见了?不见了就算了。更没有帮着去寻找的打算。

同生却没有这些怪毛病,既不在村里闹事,又不失踪远游;既不打扰乡亲,也不给家人添麻烦,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者说,更像一个快乐的哲学家,整天流露出笑容,思索着某个重大问题,这些问题,让他整天沉浸于默然之中。他安分守己,不吵不闹,就分明让家人省去不少的闲心,不必叫他们薄着脸皮,老是给邻里们赔礼道歉,也不必让家人时时替他担惊受怕,或是四处奔波,风里雨里,寻找那个游荡的幽灵。

这大约,也是家人对他不薄的原因吧。

他每天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山坡上,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路人,好像这辈子还没有看到过人类似的,好像是一个天外来客,看到这些人之后,便感到十分的陌生而新奇,老是看不够似的。在细细地观察人类那奇妙的五官,结实的身子,以及灵巧的四肢。也好像,他这辈子的任务就是看人,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看这些喜怒哀乐的人,看这些忙忙碌碌的人,看这些生存艰难的人。看罢,他下的结论,也许就是这样的,哦,原来这就是人之为人哦,就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哦。

这么多年来,他究竟看过多少的路人,谁也没有统计过,也无法统计,同生也不可能统计的。他是一个观察者,不是一个统计者。他看到过有的人高高兴兴地走过,甚至手舞足蹈,也看到过有的人哭哭啼啼地走过,泪流满面;有的人则苦着瘦瘦的脸色,像是刚吃了黄连;有的人却默不作声,像是个哑巴,有的人呢,慢吞吞地行走着,似乎生怕踩死了一只蚂蚁;也有人匆匆忙忙地走着,像是急忙去救火;有的人挑箩排担的,汗流满面,像是天生的一副劳苦命;也有的人空闲双手,走得轻松悠然,好像这辈子是个耍八字。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管过往人们在性别上的差异,还是在年纪上的差异,或者说,是表情上的不同,同生一律对他们抱以微微的笑容,没有丝毫区别。

同生就像一个看透人世间的高人,笑天下可笑之人。虽然,浑身上下十分邋遢,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沤气,衣服也是破旧不堪的,赤着沾着泥土的脚,或是穿着破烂的鞋子,脸上也不是十分清爽,像染上了许多的锅墨灰,甚至连五官也有些模糊了,眼珠子呢,却是亮晶晶的,发出一种尖锐的目光,在认真地注视每个路过的人。他每天要用他的微笑,让那些高兴的人更为高兴,让那些哭哭啼啼的人破涕为笑,让那些满腹心事的人云开日出。

若有挑担的人,站在山坡下的小路上歇气,眼睛自然而好奇地望着同生,似有一丝羡慕之意,心想,他娘的,老子的卵子都快累得掉下来了,这个癫子,却是好清闲哩。同生并不承接对方的那一丝羡慕,还要劝劝对方,意味深长地说,慢点挑嘞。言下之意,好像是提醒你,工分是挣不完的,事情也是做不完的,不如少挑点,不如慢挑点,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生之路还漫长呢,你就要悠然一点。如果压垮了腰子,伤了腿脚,你这辈子就悲惨了,如果还没有讨婆娘的,想讨婆娘就十分困难了;如果是讨了婆娘,也有崽女的,就生生地成了家里的一个累赘,做不得,又吃得,还要吃药,还要发牢骚摔东西,就会把家人磨死的。

如果那人有悟性,就会听出同生话里的一点深意来,把额头上的汗水一抹,心里微微一震,暗暗惊叹道,这个癫子的话里面,居然大有深意嘞,真是看不出来呃,癫子说的话蛮有道理呃。如果没有悟性的人,还以为这个癫子是在说着好耍的,并不在意,让癫子的话,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根本体会不出这话里面的意思,继续挑着重担急促地走,脑壳里还要紧张地想到明天的重担,思想里没有一丝清闲和悠然,好像自己根本压不垮,是钢铁铸成的。

若有细把戏站在山坡下的小路上呜呜哭泣,同生也要轻轻地说上一句,快莫哭了呃。细把戏还很嫩,根本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以为劝他莫哭了。如果是大人,只要一听,细细地体会,也可以听出同生的话里面,有一种深深的羡慕。那就是说,你这个细把戏没病没灾的,已经很幸福了,还哭什么哭呢?到底有多大的事情,让你这样伤心呢?你难道没有想过吗?你可以健康地长大,长大之后,可以读书识字,还可以讨婆娘,还可以生崽女,还可以享受天伦之乐,那是多么的好呀。这一世人,你就做全了,即使到睡进棺材的那天,你也可以安然瞑目了。哪里像我,已是蠢宝一个了,废了一世人了,按乡下的话说,我是在这个世上走了一趟石灰路,也就是说,在世上白走了一趟。按说吧,要说哭,我是最有理由哭的,我哪怕是天天哭时时哭,也是有道理的,别人会说我吗?不会的。而你见我哭过吗?你见我愁眉苦脸过吗?老子每天仍然笑着哩。

无论大人还是细把戏,他只是劝这么一句,如果想让他多说几句,也不会说了的。好像在他这里,不用千金买一笑,他的笑容常在,倒是有千金难买一言的意思。

他每天这样静坐着,没有感到丝毫的疲乏,精神很不错的,十分饱满,他的坐姿似乎也永远不变。

像一尊弥勒佛,笑对人生。

村里也有妹子大胆的,曾经逗耍过他。那天,花花就独自走到山坡上,来到同生的身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同生,还认得我吗?同生望她一眼,笑笑地说,认得,你不就是花花吗?你哥哥是老明,他以前还在水塘里救过我的呃。花花一听,惊讶地说,哎呀,你还记得这个呀?同生瞪起眼珠子,说,不记得别人的大恩大德,那还叫人吗?花花便觉得同生的脑壳是很清楚的,一点也不糊涂,那他为什么又是这样疯疯癫癫的呢?花花没有继续和他说了,便闷头闷脑地走回来,老是叹气。老明见妹妹叹气,问她怎么啦,花花就忧伤地说了刚才同生说的话,老明听罢,也很受感动,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心里还责怪自己,以前不应该老是嘲笑他。老明掮着锄头,准备去菜地,紧接着,花花又说了一句令人震撼的话,她说,如果同生不是脑壳坏了,我就要嫁给他。老明转过身来,也没有任何反感,又感叹地说,是呀,是呀。

同生二十岁之前,恰恰到了乡村后生相亲的年纪,那时还是蛮正常的一个人,每天出工,跟大家说说笑笑的,或是跟老明一帮人玩耍,也是说说笑笑的,似乎没有一点忧愁。他还曾经对村里人说过,如果到他结婚的那天,要把大家通通灌个大醉,放倒地上。别人就笑他,说他在夸海口,同生认真地说,到那天你们就晓得我同生的厉害了。

那还是刚刚在秋天说过的话。

到了冬天,下了第一场大雪,大地上像铺了一床巨大的厚厚的棉毯,老明他们在疯狂地打雪仗,耍得乐不思蜀,老明记起同生还没有来,打发人去他家的窗口喊叫。同生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觉得浑身沉重,脑壳也沉重,身上像吊着巨大的石头,扳也扳不开。他忽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父母急忙叫了赤脚医生,给他吃药,也给他打针,却效果甚微,后来,就成了这副痴呆的样子了。

村里人都替他感到惋惜和遗憾,一个好端端的后生,眼看就要相亲了,谁知就成这副样子了。老明他们的生活中就少了一个好伙伴。

同生有三兄弟,老大叫同民,老二叫同军。在乡下,这个家庭条件是不错的,兄弟多,在村里就说得起话,别人不敢轻易欺侮,所谓人多力量大。他是老三,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兄嫂们对同生也不错的,也没有一点轻待他的意思。两个哥哥先后都分了家,同生跟着父母,不过,他想去哪家吃饭,只管去吃好了。走进大哥或二哥的家门,屁股往板凳上一坐,端碗拿筷子,就像大队或公社的干部一样,有点张狂,也有点放肆。吃过了,嘴巴一抹,拍屁股走人。兄嫂们都不会嫌弃他的,一切都顺着他,还劝他多吃一点,有了好菜,也要争着夹到他碗里,生怕他没有吃着亏了他。虽说癫成了这副样子,却还有这样的好兄嫂,也真是他的福气,不像有些癫子,饥一餐,饱一餐的,实在可怜。只是同生已经领略不到这种亲情的温暖了。可能是这些事在他看来,最平常不过的了,是十分自然的。他一个癫了的人,如果亲人们不去照顾,谁又来照顾呢?难道叫邻里来照顾么?只是父母经常叹气,如果老三没有生这个病,按说,也要讨婆娘了,如果三兄弟个个都讨了婆娘,生了崽女,儿孙满堂的,在这地方上,该是多么风光,做父母的,脸上也有十分的光彩。同生如果没有生病,又是排行老满,按说是最得宠的了,父母兄弟凡事都要让他三分的。

可惜他没有这个福分。

同生癫成了这个样子,对于父母和兄嫂——后来还加上小侄子小侄女——虽然谈不上什么尊重或爱护,也不会替他们解忧排难,却也不会随便撒野和吵闹,给家人带来什么烦恼和不快。况且,又不要吃什么药,没有更多的花费,这就是他对家里最大的贡献。他似乎也晓得,自己给家人带来了太多的痛苦,是一个多余的人,只吃不做的,如果再惹是生非,也就太过分了。他好像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太说话,也不生事,淡然处之,脸色平静,十分超脱似的。他好像是一个过路客,只在这个店子里吃个饭,睡个觉,属于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每天上午默默地出去,傍晚时默默地回来。除此之外,就是坐在那个绿色的山坡上,脸上流露出古怪的笑容,默默地望着从眼前走过的人们。

在家里,他也并不是不说话,只不过是一句半句的,比如说,床底下有只老鼠子。比如说,丽妹子屙屎巴巴了。还比如说,这个菜太咸了。只是说说而已,却不会起身去赶老鼠子的,也不会去替侄女擦屎巴巴的,更不会去把菜里加点水,让菜的味道淡一点。

似乎是一个适可而止的提醒者,不是一个模范的实践者。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山坡上说的那些话,好像深意存焉,是属于形而上的那一类话,在家里所说的话,琐碎而具体,则属于形而下的。

就是说,在同生的嘴巴里存在着两套话语系统。

到夜晚,同生吃罢饭,也不外出游荡,似乎很害怕黑夜,早早地上了床,先是坐在床上,还是山坡上的那个坐姿,只是脸上没有笑容,像在思索什么问题,眉头微微皱着。也好像,那种笑容只在白天出现,一到晚上,就把笑容迅速地收起了,收在了某个深处。他不太跟家人说话的,家人也不去理睬他,让他静静地坐着。桌子上的油灯忽闪地昏黄着,一点引不起他的注意力。大约坐上半个钟头吧,便慢慢地脱衣服,将破烂的衣服放在桌子上,长长地嘟起嘴巴,噗一声吹熄灯,就安静地睡去了。每晚他都是很守时睡觉的,好像有了足够的睡眠,第二天,才会有饱满的神态出现在山坡上。

以往,同生还没有生病时,哪里是这副样子呢?一到晚上,就跟老明那伙人,还有几个爱耍的妹子,四外野荡,不是去外村看戏,就是看电影。他们几个后生,还要调点皮,趁观众多的时候,浑水摸鱼,故意偷偷地摸外村妹子的屁股和奶子,如果摸到了,还要向伙伴们炫耀,无不得意至极。同生那时候的确很调皮,总有炫耀的资本。不过,他也是吃过一回恶亏。有一回去镇上看戏,同生看见一个十分乖态的妹子,头发卷卷的,有点洋气,又恰巧站在他身边。当时人很多,挤挤挨挨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又推过去。同生故意起哄,身子使劲地挤来挤去的,那个妹子就骂挤死啊,同生便油腔滑调地接腔说,是谁在挤死哩?就趁机摸了那个妹子的奶子。他以为这便宜沾到手了,心里正得意。那个妹子却不像别的妹子,如果被后生们揩了油,就不会声张了,毕竟还是晓得怕丑的,说不定,还有一种微微的甜蜜。那个妹子却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十分刺耳,像杀猪一般。同生心里的那份得意还没有消失,却不料,一只拳头突然凶狠狠地朝他脸上打过来,打得他眼冒金星。黯淡的灯光中,同生似乎看见有个穿工作服的后生,牵着那个妹子迅速走开了。那一次,同生是最沮丧的,也是最丢脸的,脸上被打了个青肿,像长了一只青色的梨子,三五天也没有消肿。老明他们嘲笑他,说他是老马失蹄。同生却哭笑不得。不过,吃了那一回恶亏之后,同生忽然变得文明起来,玩耍还是要玩耍的,只不过,不去生事了,不去揩那些妹子的油水了。连老明他们都感到奇怪,嘿嘿,这个同生,真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呃。后来,不管老明他们怎么炫耀占了妹子的便宜,同生也不羡慕了。以前,人家都羡慕他的,现在,应该由他来羡慕别人了。他却不羡慕。他像一个规矩的学生,讲究公共道德了。也好像,十分懂事了,不像毛脚后生那样,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

他显得比老明他们成熟了许多。即使是笑,也不张大嘴巴,朝空阔的天空哈哈野笑了,无所顾忌的。同生当然也笑,却是微微地笑,连牙齿也不露出来,一副很有修养的样子。这让老明他们很不高兴,这样一来,就把他们之间的差异显示出来了。老明他们当然很不舒服,你同生为什么要做出这副卵样子呢?你又不是镇上的人,父母也不是当老师的,家里又没有干部之类的角色,你做这副卵样子,不是故意而为之吗?不是有意把我们之间的情意隔阂了吗?他们找了同生,逼问他为何这样,同生想了想,说,人家那一拳头,把我脑壳打醒了嘞。老明说,有什么怕的呢?我们当时不在场,不然的话,非要把那个家伙打一餐饱的。同生说,不要打,不要打。老明说,是不是让我们去镇上找那个家伙,给你报个仇?同生连连摆手,说,不要报,不要报,的确是我错了。老明他们便不再跟他说了,觉得同生已经劝不过来了,已经定型了。不过,老明他们还是叫他去玩耍的,只是觉得同生没有多少趣味了。

有一天,同生没有像平时那样坐在山坡上,打破了一以贯之的坐姿,却是安静地躺在山坡上的,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坐着的,谁也没有看到过他躺下过。

那天,花花牵着崽回娘家,看见同生躺在山坡上,便觉得有些反常,松掉了牵崽的手,独自走上山坡,来到同生的身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又伸出手,在他鼻子下面试了试,发现已经没有气了。

花花惊慌地大叫起来,你们快来啊,同生走了呃——

大喊大叫一阵,村里的人,还包括同生的家人,都匆匆忙忙地跑来了。

同生的确是仰卧在绿色的山坡上的,面对蓝天,眼珠子微微地闭着,好像睡熟了,正在做着一个美梦。他即使死去了,脸上呢,还是充满着笑容。

很古怪的笑容。

姜贻斌,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中篇小说集《女人不回头》、中短篇小说集《窑祭》、《白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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