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枪汇报
代写对象:柳二石,男,34岁,农民。
赵美琴,女,35岁,农民。
代写时间:1995年11月9日
代写文题:关于寻找“古秦生倒卖枪支案”枪支下落的情况汇报
事件梗概:本村村民古秦生,为人精明,奢赌博。1995年8月6日与河南滑县人陈某发生赌债纠纷,陈某用一支旧左轮手枪作价200元还赌债,古秦生得枪玩几天后,又以350元买给陕西渭南人范某。事发后,古秦生因涉嫌倒卖枪支被拘。同村村民柳二石作为古秦生好友,多次去当地公安机关说情,并与秦妻赵美琴外出寻找枪支下落,共历时22天,足迹遍布三省四市,花费5000元,终未有结果,遂请人代笔写寻枪经过,以期作为从轻量刑情节。
代写字数:7600字
那是我迄今为止写过的最离奇的一篇文字。写完后,我曾想略作修改,变成一部中篇小说,后来到底没做,是因为我更看重的是那次的写作过程,而不是事件本身。到现在我还认为,那样的写作方式,是任何一个文人都不曾体验过的。
1995年11月9日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初冬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得人浑身燥热。我下车正走到村口,碰上了本家强娃叔,没说几句话,强娃叔叹一声,说:“咱村风脉走了,你看,以后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我们村是个有两百多口人的小村,叫韩家场,与河东古镇临晋连成一片,临晋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是县治所在,村人多以城里人自居。清朝晚期,村里曾出过一位进士,一位举人。建国到现在,出的大学生有三十位多位,博士、硕士也有好几位。村人本分老实,数十年间没有出过刑事案件,可称得上民风淳朴,人杰地灵,羡煞周围十里八村。到1995年,厄运好像突然降临到这个小村。先是一帮年轻人上路拦车收费,一下子被逮进去七八个,后又因聚众赌博被弄进去三四个。那些天警车天天在村里凄厉地响,弄得人心惶惶,好像村里随时都会有人被戴上手铐,押上警车。
我就是在这种时候回到村里的。走到巷中间的娘娘庙前,亮晃晃的阳光把人映在地上,迈开脚步,好像在踩着自己的身影走。不知谁家的狗夹着尾巴,神情慌乱,一溜烟从我身边跑过。一个身影在我身后大大咧咧晃得肆意,不等回头,那人喊:三哥,回来啦!
喊我的人叫柳二石,黑瘦的刀条脸,留短须,高个,以前曾在街上杀猪买肉,生性豪爽,讲义气,好斗狠。十八九岁时,在镇上厮混,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儿,曾打得满街的小痞子服服帖帖。如今身边常有一帮小兄弟,号称马仔。记得一次二石曾对我说:“如今这年头,不带几个马仔怎么在街面上混。”完了又得意地问:“知道什么叫马仔吗?”这样的人少不了和公安打交道。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虽是乡亲,我从没有和他打过交道,这回听他喊得亲切,我问:“有事吧?”
柳二石站住了,递过一枝烟,现出神秘的样子,说:“狗日的生娃又叫弄进去了,这回麻烦大了,倒卖枪支,不关狗日的三五年,怕出不来。”
我立刻想起了生娃那精明的模样。生娃与我年龄相仿,大名古秦生,是我们村的招赘女婿,黑脸小个,曾当过兵,在部队期间入党。这几年在村里赌博,玩一手好麻将,输输赢赢,倒也落得自在。柳二石说完,一摇一晃地走开。不等我走进家门,又一摇一晃返回来,大喊:“三哥,求你个事!”
我说:“我能办什么事?”
柳二石说:“还不是生娃那事,我知道三哥是耍笔杆子的,这事对你是小菜。”
我常在机关里写材料,还写小说散文,在村里落了个文人的名声,时不时地帮村里人写点东西。但二石是个粗人,恐怕连小学也没毕业,又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与古秦生非亲非故,说是要我帮忙写材料,还是让人有些意外。
柳二石说:“咱就是向公安局反映一下情况,也算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就不是朋友也是乡党,咱不能眼看着那家伙被关四五年是不是?”
我以为他写材料是要为秦生申辩,说:“倒卖枪支是重罪,光靠写个材料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二石说:“咱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死马当活马医,或许能帮那狗日的减轻些罪。”
我还要问,二石说:“到我家里,咱兄弟先好好喝几杯。”
二石住在生产队原来的库房里,三间大房子被隔成两段,我进去时,里面已经聚了十多个人。屋里光线不好,大白天吊一盏昏黄的灯泡,烟雾腾腾,酒气醺醺。见我来,屋里的人一齐朝这边望一眼,又继续喝酒划拳。二石说:“先喝几杯,提提神。”
我说:“不了,下午还有事,要赶回县里。”
二石说:“那也好,我先给你大概说一下,你看怎么写。”
我仍然不明白二石要写什么东西。二石可能也喝了酒,喷着一嘴酒气,粘粘糊糊,东拉西扯地说了秦生怎么赌博赢了一支枪,怎么卖给别人,又怎么被公安局抓去,他和老美怎么到陕西、河南找枪的事,最后对我说:“就这么个事,听派出所老张说,要解决这事主要还是那支枪,枪找不到,那龟孙子就得关着,什么时候找到了,才能处理。你说,咱不帮他找,那龟孙子要关到什么时候。”
我说:“找枪是公安局的事啊!”
二石哈哈笑,说:“三哥,我说你们这些文人酸吧。公安局谁肯费那么大劲去找,再说,要是咱找着了,生娃那狗东西不是能早点出来吗?”
明白了二石的意图,我感到有些好笑,又碍于情面,不能不写。二石说:“你别管那么多,就是我说这些,你看怎么写,具体细节,写到时我给你说。”说着又大喊:“玲子,给三哥找纸笔!”
玲子是二石老婆,一个瘦小的女人。在里屋翻腾了一会,拿来孩子用的作业本和一枝破了杆的圆珠笔,拉着脸放在我面前。二石伸脚把一张矮板凳踢到床前,说:“三哥就坐这里写,我那小子写作业就坐这里。”
略作思考,我写下了题目:关于寻找“古秦生倒卖枪支案”枪支下落的情况汇报。
那边还在喝酒,猜拳行令声响成一片。二石坐在床沿,望我写出的文字,说:“三哥到底是吃公家饭的,看这话写的,咱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一个孩子从外边蹦蹦跳跳进来,二石朝那边喊:“狗洋,过来,坐在旁边,看你伯怎么写字。”狗洋是个长得瓷瓷实实的黑小子,有八九岁。笑嘻嘻走过来,二石朝头上拍一巴掌,说:“看你那作文写得狗屁不通,跟你伯好好学。”
我按公文的套路往下写,先谈了倒卖枪支对社会的危害和古秦生对法律的无知,再说对这件事的认识,又写了寻找枪支的目的。一条一条写清。下来该写找枪的过程了。问二石:“秦生当时在什么地方打麻将,都有谁和他在一起,输给他枪的人叫什么名字?那一天发生的事?”
二石挠挠头,说:“这我也记不清,老美知道,问老美!”又喊:“创儿,你去叫老美!”那面一个青年放下酒瓶,说:“我看见老美到镇上赶集去了。”
二石大骂:“捱球的,男人叫弄进去了,还有心思赶集,创儿,你到街上去寻。”
我放下那一段继续往下写。那面的几个人可能已经酒足饭饱,纷纷围拢过来,其中一个趴下望我写的字,一字一顿念出声,旁边的几位乘着酒意七嘴八舌,啧啧夸赞:“三哥到底是上过大学的,和咱老粗说的就是不一样。”
我的笔在作业本上飞舞,旁边人越围越多,一个个把头往前伸,我感到头上脸上,被呼出的酒气吹得发凉。每写出一句,立刻有几个人同时读出,随即又是几声夸赞。我感到好笑,为文多年,我还从没有受到这么多这么直接的赞赏,顿时感到笔下异常的顺畅,像王勃写《滕王阁序》,李白醉酒退蛮夷一样酣畅淋漓。
一会儿,老美被叫来了。老美是古秦生的妻子,能说会道,生性开朗。这会儿扭动着肥胖的身子,一边抹汗,一边骂:这挨刀的,要不是为两个娃,我早不和他过了,一天啥也不干就知道赌,叫他赌,这回撞到马头上了,赌到刺上了,叫公安局枪崩了才好呢。
骂完了,擦擦鼻涕,对我说:“叫我说都别管他,看连三哥都跟着受累。”
按照二石的吩咐,老美流着眼泪,又东拉西扯地把事情讲了一遍。不等我动笔写,二石反倒激动起来,说:“三哥你听见了吧,跑这二十多天,花了五六千,你问问老美,我问她要过一分钱吗?咱还不是为这狗日的,还有,连夜过黄河,光河滩就走了十来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天明找到渭南那姓吴的,没想到那王八蛋弄了几个人要揍咱。我二石长这么大,给谁说过熊话,要在咱镇上,打就打,谁怕谁呀!可那回都快给人家叫爷了,那是人家的地盘,没办法。咱这是为了啥?不是为生娃少关几天吗?伙计遇难了,这时候咱不帮谁帮,你问问老美,这是不是真的,我要是有一句假话,就是王八蛋。”二石说着,又有了英雄气。
老美点点头,抽泣着说:“二石这回也跟着那挨刀的没少受罪。”
我在不停地写,老美站在一旁,一边哭,一边接着讲。
我问:“那枪能不能打响,这很关键。”
老美说:“我不知道,其实秦生当时没有赢老陈枪,只是老陈输了二百多块,没钱还。第二天秦生去老陈住的地方,本来还是想打麻将,看见那枝枪,说让老陈用枪抵前一天的债,老陈同意了。那天那挨刀的就张狂的和卫国到许家沟里打野鸡,卫国可能知道。”
二石立刻大喊:“创儿,‘棉铃虫在果园里,你去叫!”‘棉铃虫是卫国的外号。话没落音,那面创儿已出了门,一阵摩托车轰鸣,呼啸而去。
我又问:“输给秦生枪的那个河南滑县人叫什么,多大年纪,到咱这里干什么?”
二石立刻大声说:“这情况‘炮弹知道,六六,‘炮弹在老李铺子里打牌哩,你去叫。”
又一个年轻人出去,外面又是一阵摩托车呼啸。
很快,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二石叫来,来时一个个都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愣愣地望着我。屋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不时问当时的情况,有些问不清的事,又帮助他们判断分析,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又像换了个角色,成了聚啸山林的绿林好汉们的师爷,笔下的文字更加流畅,龙飞凤舞,稍作停顿,立刻有人递烟倒茶。抬头望去,一排排脑袋俯视着,都是十分专注的样子。
整整用了三个小时,总算写完了,数了数,竟有二十多页,先给二石念了一遍,想听听他有没有什么补充的,二石摸着下巴说:“三哥你写出的还有什么说的,我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我问:“落款写谁的名字?”
二石说:“写我,柳二石,还有老美,赵美琴。”
我说:“我写的草,要拿去打印一下。”
二石喊:“老美,你拿到‘臭蛋的文印部,那是我伙计,就说我说的,先记他那儿。”
那天下午,我有事去了外地。一个月后回来,听说古秦生刚放出来,罚了五千块钱。
状告村霸
代写对象:张文彬、刘会才、王世海等六十户农民
代写时间:1996年8月28日
代写文题:惩治村霸,还百姓平安
事件梗概:汪四贵,男,58岁,自“文革”起任村支书,历二十余年,作风粗暴,积怨甚多。1996年8月6日,因门前琐事与村民张某发生口角,驱狼犬将张扑倒后,与家人一起对张进行群殴,致使张多处受伤,激起村民愤怒。当晚,村民百余人赴镇政府状告汪某,要求严惩凶手,撤销汪某职务。隔日,百余村民驾二十余辆农用三轮车,赴县政府集体上访,未果。未几日,又雇二辆大客车赴运城市政府上访,并打出横标。被劝返后,协商派代表赴省城、北京,向省委、省政府和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递交告状材料。
代写字数:3500字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就在老家,在我看来,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汪四贵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和村民们一样清楚。“文革”时,我还在村里当农民时,他就是支部书记,捆人打人是家常便饭。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竟在村子里作威作福了近三十年。这次,是汪某做得太过分,要不,他的支书会干到他自己不想干的那一天。告状的村民多是和我一起干过农活的乡亲,有的曾当过生产队长、会计,还有的是我的本家兄弟,但我始终不愿意参与这件事。我就在县委工作,亲眼目睹了他们去县城集体上访的情景,也听到了机关干部的议论。依我的经验,这件事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
没想到,我很快就被裹进来了。
那些天,汪某经常在村里的大喇叭上恶语威胁上访村民,弄得一些胆小的村民心惊胆颤。天还没黑,巷里就没有了拉家常的人,连串门的也没有,村子里笼罩着一层恐怖的气氛。这么多年了,村民其实从心里惧怕汪某。本来世代相聚的村民,在巷里见面也不敢打招呼,担心会被汪四贵看到,给以后惹下麻烦。只有悄悄聚到一起时,才会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巷里冷清得让人恐惧,只有汪四贵的那条大狼犬不时吼叫几声。夜已经深了,我准备睡觉时,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妻子开了门,进来的是文彬、会才和世海等六个人,他们都是这次上访的组织者,也是对汪四贵怨恨最深的人。
几个人都是一脸愁容。见了我,付才说:“这次要劳你这笔杆子的大驾。”
我说:“乡里乡亲的,只要我能帮上忙。”
付才递过几页纸,说:“我们几个在一起弄了多半夜,实在拉不成个条儿,没办法才找你。”
我接过他们写的东西细看,全是一件件琐事的罗列,比如,某年某月,汪某打了村民某某;某年某月,汪某多占了一处宅院;某年某月村里的一笔卖地款不知去向。从文字中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掌握汪某多少事情。我说:光这些事,想告倒汪四贵很难。
文彬说:“谁说不是呢,咱光知道这家伙坏,欺压百姓,以权谋私,可要具体说哪件事,又没有证据。”
付才狠狠地说:“这回要不把那熊告翻,咱以后都没法在村里活了。”
世海以前曾在村里当过会计,是个有头脑的人,缓缓说:“我看还是多想想那家伙都做过什么坏事,抓住真凭实据。”
付才说:“就是有真凭实据又有什么用,谁听你的,你没听那熊这两天放出风吗,说要拿出一百万和咱们斗,咱们往县跑,人家也往县里;咱往市里,人家也往市里;咱花钱坐票车,人家来去都是小卧车,这么下去,非把咱拖垮不可。”
世海说:“我不信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文彬对我说:“你是干公家事的,知道的比我们多,你说说,难道咱对这坏熊就没办法吗?”
我说:“你们先要弄清楚这次告状要干啥,再说怎么办,四贵固然有问题,但还没有坏到进监狱的分上,所以你们不要太狠,想一下子把他怎么样。”
付才说:“放狗咬人,一家人围着打一个女人,还不是凶手,还不应该惩办?”
我说:“那是公安局的事,要调查取证才能定性,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我又说:“你们写了这么多,只有放狗咬人事实清楚,其他的都是陈年往事,谁也说不清,即使是真的也需要时间调查。”
世海一拍脑门,说:“对呀!咱就只告他狗日的这一条,不管怎么说,他当支书的放狗咬人总说不过去。”
付才说:“不行,不行,这熊做的坏事太多,光写一条太便宜他了。”
世海说:“你还不开窍,咱提的越多,县里调查落实的时间就越长,过上三五个月,人心还不都散了,谁还肯跟你到县里市里告状。就是有人跟你,这三五个月,等于给那熊留下了活动时间,他托托人,走走关系,这事还不就黄了。到时候那家伙再一吓唬,一拉拢,村里还不又是人家的天下。”
付才明白过来了,说:“对对,就死咬住他这一件事不放,县里市里总得给个说法。”
文彬说:“我看咱别在这里吵吵了,时候不早,明天咱还要到省里,让老三赶紧给咱写。”
我拿出纸笔,坐在写字台前,几个人围在一旁,像看戏一样盯着我的笔尖,等着我落笔,仿佛我这一笔下去,就能立刻把汪四贵绳之以法。我感到了笔下的沉重,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文彬说:“要不你们几个先回去,我和付才在这里等着,老三写到不明白的地方,有个人问就行了。咱又不是和那狗日的打架,要这么多的人也没用。”
几个人悄悄走出去,到了院里,文彬交代,别大声说话,那熊说不定派人在巷里盯着。声音神秘中带着几分恐惧。很快,我听到院门轻轻关上,门外响起了汪四贵那只狼犬的叫声。那一刻,我感到黑洞洞的夜空中,仿佛有人在窥视,写作十多年,我还从没有在这种气氛中写过东西。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下笔就顺畅多了。付才和文彬仍然坐在我身旁,一边一个,不停地抽烟。随着沙沙落笔声,我开始进入了写作状态,周围异常宁静,一只鸟在邻居院里的树上咕咕叫。忽然一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又忽地站起来,如临大敌般喊:“怎么回事,快跑!”我大吃一惊,回头看,是付才睡着后掉在地上。文彬嘿嘿笑,说:“这么紧张,还没等把那熊告倒,咱都成神经了。”
付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擦擦嘴角的涎水,说:“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那熊叫来了派出所的人抓咱。”说完又趴在桌上望着我写过的东西发愣。
不一会,两个人都发出了响亮的鼾声,涎水流在写字台上。我伸伸腰,摇醒了付才,说:“你们也该回去歇歇!”
付才睡眼惺忪,连打了几个哈欠,看看表,说:都快四点了,马上就天明,就在你这里趴一会。
文彬也醒了,双手捂着脸不停地搓,说:“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要不咱回去睡一会,让老三能集中精力写。”
付才说:“我就不回去了,干脆咱俩去你家下一会棋。天不明还要来取老三写的东西。”
送走了两个人。写起来更加顺畅,不大功夫就写完了。放下笔,天色已发亮,只觉得眼皮涩重,头脑昏沉,便和衣躺下。
一直睡到吃中午饭才起来,问付才他们来没来过。妻子说:“你刚睡下,他们就来取走材料,说是打印好就坐车去太原,这会儿说不定都在火车上呢。”
过了几天,听人说付才和文彬在太原转悠了几天,连省委的门也没能进去,悻悻回来了。不知道把我写的那个东西如何处置的。又过了几天,我的那些看起来胆小怕事的乡亲们终于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听说县委书记到镇政府检查工作,全村一百多人再次涌到镇政府,齐刷刷跪倒在县委书记面前,哭声恸天,高呼青天大老爷,我的一位本家姑姑还当场昏厥过去。几位带头的把告状材料举到头顶,一直等到县委书记接过。全村的老老少少,整整在镇政府门前跪了两个小时,直到镇党委根据县委书记的指示召开紧急会议,做出决定,免去汪四贵的村党支部书记职务。
不知到底是我费了半夜写的东西起了作用,还是乡亲们的哭声感动了当官的。
那年冬天,我去省城办事。在一位同乡那里聊天,说起村里告状的事,同乡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字,说:“几个月前付才和文彬到我这里来过,说是要去省委告四贵,给我留了份材料,我仔细看了,没想到村里人写出的东西也会这么讲究。”
我接过来看,正是我那天写的东西,不同的是,后面一页密密麻麻地按着上百个鲜红的手印。
车主的申诉
代写对象:李旭堂、韩东娃等二十位客车车主
代写时间:2005年5月26日
2005年12月28日
代写文题:临猗县客车市场秩序混乱亟待整治
——关于运城车站合并后凤凰快车客源严重不足的情况汇报
事件梗概:2003年10月,山西南部省道庙风线(庙前至风陵渡)二级公路开通,古镇临晋至运城的所有班车组成客运公司,全部换成暗红色的宇通客车,名“凤凰快车”,共二十辆。运营线路为临晋——临猗——运城往返,由此引发与县城临猗至运城的“运临快车”车主之间的客源之争。双方从协商、调解,发展到上访,堵塞公路,甚至围车站,械斗,历时一年半之久。经有关部门解决,正常运营半年,逢运城车站合并,整体迁往北郊,双方又因营运线路,发车时间发生争执,相互告状,几近动手。两次争执,“凤凰快车“车主都曾联名写材料上书有关部门。
代写字数:2000字
自从搬到县城居住,我很少回老家,已有三四年时间没有为别人代写过文字。
庙风线就是在我搬到县城的那一年动工修建的。一条平展展的二级公路,把过去一个小时的车程,缩短为十几分钟。几乎在公路修好的同时,出现了令人眼前一亮的“凤凰快车”,真难为他们给客车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我们这块黄土地上,一下出现那么多崭新的豪华客车,就像许多只凤凰翱翔在天空一样,让人赏心悦目。二十辆车全部是清一色的暗红色的车体,中间宽宽一道米黄色图案,翅膀一样。都是全封闭轿子,带空调,液晶显示DVD,每八分钟发一趟,走在那条五十多公里的公路上,随时都可以看到凤凰快车在行驶,我们那个古老小镇的交通状况立刻提升了一个档次。堂弟东娃也是车主之一,据他说,每台车花费四十多万元,车主多数都贷了款,整天不歇气地跑下去,要三年才能还清。让他们头疼的是,凤凰快车从一开始运营,就发生了与县城“运临快车”之间的客源之争。
问起事情的起因,东娃一脸愁苦,说:“难呀!咱跑车,客人就是钱,去运城要经过临猗,咱把客人拉了,就会影响人家的效益,人家又是坐地虎,咱惹不起,捌撬的咱车路过临猗一个客人也拉不上,三哥,你说,光临晋这小地方,一天能有多少客人,哪里用得了二十辆客车。这么跑下去,一辈子也还不清贷款,这不,还没跑几天,代村的稳娃就把车倒手了。”
事情可能比东娃说的还要严重,没过几天,所有的凤凰快车都停了。二十辆中型客车齐刷刷摆在县政府前的广场上,每辆车上都挂着横标。过了一天,又齐刷刷堵在去运城的公路口,听人说,“凤凰快车”车主罢运了,要县政府给个说法。
事情很快和我扯上了关系。
是堂弟东娃把车主们领到我家的。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门外传来一阵汽车轰鸣声,不等我去开门,东娃领着一群人进来了,把小客厅挤得满满当当,妻子忙不迭地找座儿。东娃说:“嫂子,别忙,挤挤就能坐下。”
十多个人都是一脸的疲态,东娃给我介绍:“这是老景,我们的头儿。”
老景笑笑,说:“屁头儿,有事了我就是头儿,没事时这伙熊谁听我的,还不是各跑各的车。”又对我说:“咱不说这些,听东娃说你是咱县里有名的大笔杆子,不说你也知道咱为啥找你。”
我问:“是你们告状的事吧?”
老景说:“你都知道了,这几天弄得满城风雨。咱想写个材料把咱的难处向上级反映一下,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写,这事我们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你和东娃是兄弟,就是咱自家人,找你没那些麻烦事。”
我佩服老景,不愧跑了多年车,都成老江湖了,一句话,就把我拉进他们一伙。弄得我连一句推辞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问需要写些什么内容。十几个车主七嘴八舌,都是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位说:谁谁刚和人家理论了几句,就被打得血流满面。一位说:车在县城车站一停下,人家派人封锁了他的车门,不让旅客上车。老景挥挥手,说:“都别说了,唐唐,还数你膛儿清,你和韩作家说,哪儿不清楚,咱的人都在这里,你随便问。”
唐唐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双大眼里闪动着精明干练,一听老景这么说就嘻嘻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伙鬼,你们谁膛儿不清,也没见把钱装到别人口袋里,还不是都怕得罪人,逮大头哩。”其他人嘿嘿笑。我原以为他们起码第二天早晨才会拿材料,问唐唐:“什么时候要材料?”
老景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马上给咱写,咱这东西不比你写小说,只要把事情说清楚,越简单越好,写多了,那些当官的也不耐烦看。”
我对唐唐说:“让这些师傅们在下边等一会,咱们上楼去写。”
楼上是我的书房。上了楼,打开电脑,唐唐说:“我想了个题目你看行不行,就叫‘强烈要求公安机关惩治车站黑恶势力。”
我说:“言辞是不是太激烈了?”
唐唐说:“不激烈,就是要把这伙熊好好整整,要不,想正正经经跑车连门也没有。”接着一条条数落那些人的事,一脸悲愤神情。“你要看见老拐婆娘叫打的惨况,就知道这伙熊有多坏!”说着大声问楼下的一位车主,“老拐,饿死鬼是哪天打你婆娘的?”
下面一个人支支吾吾,说:“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快过年的时候吧。”其他人一阵哄笑。“你狗日的,连这都记不得,哪天让人把老婆拐走了,看你记不记得。”
另一个说:“是去年腊月初六,看看,还是我和翠儿亲吧!”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唐唐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不停地指点我:“咱的话不要说的这么文雅,用咱老百姓的话说就行。”一会儿又说:“前几年,我也开了个打印部,弄不成,转手了,电脑,打印机,复印机都玩过,可惜没有学会用五笔。没这耐心,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
我说:“怪不得老景让你来说,原来是懂行啊!”
一千多字的材料很快就弄好了。唐唐看过一遍,说:“我拿下去,让大伙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我打印出了一份,唐唐下了楼,老景说:“别一个一个看,咱这些人再看还不是狗看星星,能看了就不寻作家了,你给念念,意思清了就行。”唐唐大声着,碰上认不准的字,又大声问我。一阵嚷嚷后,唐唐又上了楼,说:“事情都清楚了,咱想说了也都说到了,就是口气还有点软,这回咱目标就对准饿死鬼一个人,非把这狗日的放翻不可,你看怎么给改改。”我改动了几句话,唐唐说:“好,这么一改马上就不一样了。”又看了一遍,说:“就这样,先打印五份。”
车主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到半小时,又分乘几辆车轰然离去。
妻子发现客厅门口放着一个大塑料袋,打开看,是四条烟,一箱饮料,价值二百多块钱。这是我为人代笔多年,第一次收到的礼品。坐在客厅里,我感叹他们连让人写东西也是这么利落,妻子说:“这些人都是晚上收了车才聚到一起的来商量事的,明天一早又要出车,耽误不起时间。”
第二天中午,唐唐又来了,一见面就笑,说:“还是你笔头子厉害,狗日的饿死鬼不知怎么看见了,说你们请谁写的材料,把我写得十恶不赦,成车匪路霸了。你再改改,都是吃这一碗饭的,别弄成死对头了,咱有事说事,不对人。”
我把文题变成“临猗县客车市场秩序混乱亟待整治”,又按照他说的改动了一些内容,再打印五份,唐唐匆匆离去。前后不到十分钟。
以后的几个月唐唐再没有来。看来事情已经得到解决。我去运城办事,特意坐了“凤凰快车”,只见车上车下秩序井然,与“运临快车”相安无事。碰到堂弟东娃,问这一段跑的怎么样,还和“运临快车”车主打架吗?东娃说:“还行,照这么下去,再有一年多贷款就能还完。”
我仍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写我的小说散文,日子过得枯燥而又平淡。时间很快过去了半年,其间我又搬了家,加上老父去世,弄得心身疲惫,连自己的文章也很少写。倒是不断往老家临晋跑,来回坐“凤凰快车”。一天大清早,我晨练回来,住宅区的一位大嫂问我:“你家有什么事,那么大一辆客车停在巷口,说是找你。”
回去看,唐唐和一个女人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女人身上背着票夹,看来也是个车主。见了我,唐唐说:“以为你还住在老地方,问了几个人,才知道搬家了,让我们好找。这回来,又要麻烦你写个材料。”
我问怎么回事。
唐唐说:“这回麻烦大了。运城车站迁到北郊,把原来的九洲车站和国营车站并到一起,所有车辆全部进站。这都不要紧,关键是车站要求统一售票,凤凰快车不能卖临猗的票,又会造成客源分配不均,到时候,凤凰车过临猗,又拉不上去临猗的人,运临车又挤得放不下,不是给乘客造成不便吗?这肯定是运临车那伙熊搞的鬼。”
我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唐唐不好意思地笑,说:“就这么两条,我写下了。”说着拿出一片纸,是从烟盒上撕的,上面斜斜歪歪写着两行字。又说:“还是那要求,越简单越好。”
那天,我与朋友约好,九点钟在运城聚会,看看表,已经八点二十分,加上去运城路上要用二十多分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给唐唐说了,唐唐说,我也是九点钟在运城车站发车,一会儿你坐我的车去运城,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到。
打开电脑,唐唐和女人一人坐一边,望着我打字。打出一段,我问唐唐,这样行不行?唐唐说:“行,就这样。”
中间又遇到不清楚的事,唐唐和女人都不知道,唐唐打开手机,大声问其他车主,问好了又给我复述。
仅仅十几分钟,一篇七八百字的文字写好了。打印出几份,唐唐看看表,说:“还能赶上发车,到底是干这个的,就是不一样,要我,憋上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写顺溜。”
隔了一个月,我又去运城,发现我的文字可能没起什么作用。凤凰快车依然只能拉临晋的客人,车上空空荡荡,奇怪的是,一出市区,每辆车上又都满满当当,看来客源并不像唐唐说的那样分配不均。回到老家和堂弟说起这事,堂弟一笑,说:“你不知道,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不是不让卖县城的票吗,咱就专门弄几辆面包,把散客拉出运城,再倒到车上。”
听了堂弟的话,我心想,看来这事还没有结束,唐唐说不定哪天又会来找我。
[资料写作者附言]:舞文弄墨十多年,写过各种各样的文字,论数量,也该有数百万字之多。大略归了一下类:十成中有六成是自己愿意写的小说散文;三成是不得不写的工作总结、汇报材料之类的实用文字;剩下的一成,则是代人写的各种文字,其中有上访告状材料、协议、庆贺祝词、祭文、合同之类,这是一种无奈的文字,找我来写的人,认准了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像找木匠铁匠干活一样,给了材料,你就得弄出个样子来。不同的是木匠、铁匠是有报酬的,而我常常苦熬一宿,只落得个秀才人情。在我们这小地方,一个人一旦被视为吃文字饭的人,就像开了铺子的商号,摆了小摊的小贩,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碰到五花八门的事,扮演的角色就不光是代笔,还需要帮助他们弄清是非曲直,理清思路,听他们或悲愤或哀伤的叙述,那情景,一会儿似旧时衙门老爷升堂,一会儿又像中间人从中调停,仔细体会,又是另一种愉悦。
资料写作者:韩振远,作家,现居山西省临猗县。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