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历史的方式

2009-03-15 10:16傅根生
飞天 2009年24期
关键词:汉娜德利历史

傅根生 唐 娥

一、《生死朗读》的多重含义

《生死朗读》,实际我更愿意叫它《朗读者》。这部基于本哈德·施林克1995年的德文小说改编的电影在第81届奥斯卡上最终为凯特·温丝莱特又赢得了一座小金人,电影引起了网络、报纸等各种媒体的广泛争论,对于电影所涉及到伦理、爱情、罪恶等多重主题莫衷一是。应该说,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是一部成功的小说,这位出生在1944年的德国作家真正的职业是柏林洪堡大学法律哲学教授,这部小说是他最轰动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39种语言在全球卖了上百万本,先后为他获得了4项文学大奖,并一举成为首部登上纽约时代杂志畅销书排行榜首位的德语书籍。这部小说语言简朴流畅,通过讲述一段忘年之恋,透视了藏在爱情背后的沉重话题:如何正视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经历的这段历史;战后成长起来的德国青年如何对待自己的父辈在第三帝国时期的行为;他们如何在战后一个伤痕累累的德国重新树立这个民族的理智。通过朗读这个看似简单的线索,作者向读者展现了一部多主题的,远远超越爱情这个范畴的艺术作品[1]。

2007年9月,斯蒂芬·戴德利根据大卫·哈尔的剧本拍摄了这部《生死朗读》,对于这个饱含着爱、罪恶、秘密与救赎的故事,戴德利在主题上进行了一定的倾斜,“这次不仅仅要挖掘一个人的内心,或一次命运的轮回,而要替历史中的道德观辩护,不必给出答案,至少我们招要一句更清晰的质疑。”在电影中没有直接关注惨无人道的罪行,也没有惨烈的画面作为刺激,而是把焦点放到了普通人身上,通过他们来折射出那段罪恶的往事。虽然戴德利在这样一个预设的前提下,对历史进行了自己主观化的叙述。但是在电影中戴德利依然展现了包括爱情在内的多层次的主题,关于爱情与背叛、罪行与忏悔,关于历史与个人、尊严与羞耻,关于道德的困境和法律的悖论,关于人在自尊与生命面前孰轻孰重?

二、历史叙述的主观性与合理性

“历史”一词包含有多重含义,海登·怀特将它区分为:过去的现实,即历史学家研究的客体;历史编撰,即历史学家关于这个客体的书面话语;历史哲学,即对这个客体与这个话语之间可能有的关系进行的研究[2]。历史叙述的主观性,学者多有论及,“作为知识的历史或知识论意义上的历史,是被叙述出来的、被编撰写做出来的”[3]。海登·怀特在他的《元史学》的序言也认为,“历史作品是一种言辞结构”[4]。可以这样认为,只要历史叙述仍然是一种人类实践,那么其主观性就不可避免,因为历史叙述只可能是某一社会历史情境下某一位个体的叙述。历史叙述的主观性主要集中表现在两个层次,一是历史文本的显性层面,这主要集中直观可见的因素,如写作的背景、叙述的手法、情节的铺设、想象的运用等,二是指历史文本的隐性层面,它涉及了历史叙述者本身的历史性及由此派生的未经检验就被接受的前叙述结构[5]。

既然历史的主观叙述不可避免,那么是否可以脱离历史的真实性与合理性呢?当然不是,合理性是叙述存在的前提。康德曾经说过,对于历史叙述中的主观性,应该以理性抵制历史叙述中因为想象而可能出现的主观性现象,历史的臆测应该是“想象力在理性的指导之下”进行的活动[6]。历史叙述的合理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通过影像叙事,为过去的现象世界披上稳定的形象外衣,使影像合理化,另一方面,通过表达人类共同的时间经验、历史意识,使历史的坐标在当下生活的现实获得合理的解释定位。

三、《生死朗读》对历史的叙述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是德国哲学家泰奥多·阿多诺在1955年出版的文集《棱镜》中提出的名言。奥斯维辛在波兰古都克拉科夫附近,因纳粹德国在此建立集中营并屠杀了上百万犹太平民而成为纳粹暴行的代表和象征。“奥斯维辛之后”提示的是这样一种意识:在发生了有组织的、公开的、凭借现代技术手段和工艺流程的灭绝性大屠杀之后,对文明人类的行为必须重新认识。到目前为止,对纳粹大屠杀的控诉、描述和反思的影片,已多不胜数,也出现了诸如《辛德勒名单》、《钢琴师》等经典作品, 那我们应该怎样看待《生死朗读》?

正如戴德利所言,“并不是每个人天生都是刽子手,更多的人都是不知不觉就参与到了罪恶之中,像汉娜一样,”“他们其实也是受害者,只是没人关注过他们而已。而实际上他们往往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作者设计了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汉娜是否应该承担罪行?汉娜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目不识丁,工作认真,有秩序,她不关心政治,更不喜欢战争。但是作为一个女看守,却承担着命运的荒诞选择,受命挑选女囚犯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去受死,面对数百犹太人活活烧死的境况,选择了维持秩序、防止囚犯逃跑。在当世当时的情境下,汉娜的工作是合理的,是忠于职守的表现,正如她两度询问法官:“要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面对汉娜的诘问,法官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的确,《生死朗读》中的汉娜,面对着的是一个伦理难题——一边是服从,一边是个人的价值判断,在当时的情况下,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一定都会体会到抉择的艰难——“如果是你,怎么办?”对于德国普通民众在纳粹掌权期间的行为,一直存在着这个问题,要不要追究?怎么追究?理解还是谴责?无论是在法理学术界,还是在大众舆论层面,这都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戴德利选择的是用一种艺术化的手法给残酷的历史披上了温情的外衣,甚至站到理解罪恶的立场上来描绘汉娜这个人物。——那么,戴德利对于历史的想象仅止于此吗?显然不是。

汉娜作为一个普通的文盲,她认识到她的罪恶吗?她是否有所意识,有所反省和忏悔?影片给予我们的答案是,不管是在法庭上面,还是多年以后,她都并认识到自己的罪恶与过错。所有一切,在她看来,她只是做她的工作,在她的观念里,那些受害者是犯人,死了固然可惜,放出来却更要不得!到此,我们可以感受到最可怕的不是汉娜在作恶,而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她完全丧失了对善恶的最起码的辨识力,正如《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平庸的恶”一样。阿伦特曾经说过,平庸的恶,是一种无思(thoughtless)的状态:不能把握当下面对的现实,无法进行想象和判断。在《生死朗读》中,作者将汉娜塑造为文盲,不仅是为了增加故事的悬念和冲突,也是为了隐喻汉娜的这种无知以及无思。汉娜是历史的亲历者,却对她所参与的历史缺乏反思的能力。她对自己的行为、对纳粹的罪行、对二战的历史没有了解。在她狭窄的世界里,只有上级交给的责任。她越是尽忠职守,执行任务的效率越高,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汉娜依然相信,她不过是完成了看守的使命。《生死朗读》就这样拷问着我们的灵魂:是什么使得她,一个普通女人,面对屠杀如此冷漠?是什么让她服从命令高于尊重人的生命?是什么使得一个在生活里能援助他人爱护他人、一个喜爱文学聆听朗诵的人变成法西斯手中好用的杀人工具?作者并没有给我们答案,而是通过影像,去真实地表现个体的想法;通过对不同个体不同想法、以及在想法支配下不同行为的反映,提供给我们一个远比答案更为复杂、同时也更有意义的思考。或许正如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所言,大屠杀只是揭露了现代社会的另一面,而这个社会的我们更为熟悉的那一面是非常受我们崇拜的。现在这两面都很好地、协调地依附在同一实体之上。或许我们最害怕的是就是它们不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且每一面都不能离开另外一面而单独存在。

四、我们应该怎样叙述历史

《生死朗读》的历史叙述,站在伦理的角度,在一个非常合理的情境下展示历史中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冲突,不管作者的主观动机如何,其叙述的基点是理解或者谴责,但是戴德利赋予了影片合理性存在的合理性外衣,影片在让我们感动的时候也引起了我们对历史的思考。行文至此,想起来正在热映的另外一部影片——《南京!南京!》,作为中国版的《辛德勒名单》,同样是基于屠杀的历史记忆,同样是赋予侵略与屠杀一种人性关怀的视角,也同样引起媒体的强烈关注和讨论,但似乎缺乏一种使命关怀。陆川在影片中对于历史的叙述更为主观,正如张宏森所说,《南京!南京!》是陆川形而上的冲动思考的体现[7]。但是,对于中国记忆中的“南京大屠杀”,怎样进行“形而上的思考”,虽然陆川准备了四年,显然还没有准备好。《南京!南京!》对历史的叙述放弃了血泪控诉式的言说,以一个日本人的眼光重新审视这场屠杀,在人性的视角下倡导一种所谓的和平主义。但是,这部影片对于历史叙述存在着较为严重的问题,并没有传达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思考与理念,比如,陆川想表达的日本人残酷的原因,电影里并没有诉及。为什么日本人杀人如麻?为什么日本如此嗜血?影片既没有提出值得思考的问题,更没有给出答案。应该说,陆川光有宏大的愿望,但在把这些理念组合成情节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发人深思的切入点,缺乏一个富有内涵的中心情节,这使得整个影片只是像纪录片一样的松散的片断。而角川这一角色的俯瞰性的目光,取代了《南京!南京!》中本该表现出来的受虐者的恐惧,影片几乎从没有深入到一个中国个体者的角度,去感受死亡阴影的步步紧逼给心理上带来的强大的压力与悬念,这使得影片传达出来的悬念与压迫,脆弱而无力[8]。影片中只有一个日本人,披上加上了人性与人道主义的超脱性的视角,忏悔自责,拯救中国人,影片本应承担的使命关怀几乎没有,应该遵守的道德底线也大大突破。当然,我们不用怀疑陆川的诚意与勇气,但想在一个灭绝人性的灾难中挖掘人性,而且是着力挖掘杀人者的人性和痛苦,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加法。如果忽视故事性、忽视精神的对抗、忽视电影本身的创作规律,又在商业与艺术之间摇摆不定,即使获得很高的票房,也很难成为一部优秀的影片。

历史应该怎样表述,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如《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师》等,这些影片不是注重于整个灾难的全景式展现,立足于个体的视角,去表现生命与死亡抗争的过程,展现出大背景下个体的生存状况,进而显示出生命的意义。同样,在《生死朗读》中,作者以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为基点,展示卑微人物在历史洪流面前的无力与无奈,引发个体与历史、伦理与道德、爱情与价值、羞耻与尊严的深层思考。电影对历史的叙述,是电影作者与事实之间的对话和凝视,是传达对历史的认识与理解,是过影像的传播构建当代对历史的想象,是“从深度的历史人物中获得深度历史真实”[9]。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说过:一切物化都是忘却,影像的功能之一是唤起苦难的记忆和罪恶的忏悔,记忆不能改变过去,但记忆可以让我们思考现在,故而选择怎么样的方式叙述至关重要,我们不能仅仅在宏大叙事的外皮下,脱离历史与个体,过分地拔高主题,而忽视电影本身应该拥有的一些本质特征,这样的电影终究只是空中楼阁、纸花赝鼎。

【参考文献】

[1]殷倩.论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的多重主题[J].

陕西教育(高教版),2009,(1).

[2]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2003.295.

[3]王学典.历史是怎样被叙述的[A].中国学者心中

的科学·人文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

42.

[4]海登·怀特.元史学[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1.

[5]刘翔.历史文本作为一种言辞结构——海登·怀

特的历史叙述理论[D].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

论文,2005.18.

[6]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0.62.

[7]不要问什么不能写,我要问你想写什么——专

访电影局副局长张宏森[N].南方周末,2009-

04-30.

[8]程青松.怎么看《南京!南京!》[EB/OL].http://

blog.ce.cn/html/60/102460-269177.html.

[9]张莉.艺术的历史真实[J].电影文学.2006,(4).

(作者简介:傅根生,淮阴工学院讲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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