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地

2009-03-14 04:53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工地姥姥

习 习

习习 兰州人。作品见于诸多刊物及选集,著有散文集《讲述她们》等。散文集《浮现》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二〇〇五年卷)。现为某刊编辑。

1

的确,事物的颜色很容易在时间中消褪,如今,那块杂乱喧闹的废地在愈行愈远的时空里,似乎只显现着单纯的黑白。仿佛那些渐渐显出事物本色的老旧的器物,历久弥新的是渗出于老旧之上的人的情感。回望过去,在那段愈行愈远的时空里,那块废地上似乎一直上演着一部旧时的默片,安静里藏满涌动。

我一再追忆起那块废地,是因为它在我过去的时光里显现着一种异常:混乱、破旧,但又隐藏生机。它仿佛象征着一个过渡——以废墟的样貌预示着新景象的来临——恰如那个纷乱的时代。但那时,九岁的我,懵懂无知。

那是一大片空阔的场地,之前,密布其上的低矮老旧的房屋只剩些豁豁牙牙的墙根。场地四周是新盖起的尚未修饰的红砖小楼房,外面车水马龙。街市上的人们很难发现这块废地,这使得它更像一个孤立的小世界。九岁的我穿梭于这片废地中,乐此不疲地在残墙断瓦间搜寻一些破旧的小物什:发卡、玻璃纽扣、被遗弃的日记本、没头没尾的书、斑驳的陶瓷茶缸……废地的新奇、杂乱无章、残破和种种遗迹令我兴奋——那是我初到那片废地时的感受。

空荡荡的废地一角,独独留下了十来间笔断意连的房屋,这些旧房屋正好迎来了一场罕见大雨后的几个坍塌的家。其实是抢先入住。雨水依然在空茫的天上无休止地倾泻,父母站在刚入住的旧屋窗前,望着铅灰色的天,脸上露着疲倦的欣慰。家其实是稀稀落落的,这是我那时对家的看法,一大堆家什带着滴滴答答的雨水,放进一两间破旧的房间,家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家太需要房屋这个形式了。之后的很多年,我们的家依旧四处迁徙,我一直在想,那是因为找不到一个适合安放家的稳妥的房屋。那时,我喜欢画我们不同地方的家——模样相似的一两间房子,变化的是点缀一边的零星景物。纸上的家确实大同小异:家需要一个屋顶挡风遮雨,需要窗户呼吸空气,需要一扇门供人出入,门上还有一张被风掀开的门帘,家的内部在那一角门帘里隐隐绰绰,里面有父亲、母亲、孩子,一张吃饭的桌子、一个睡觉的炕……

多年以后,在我的少女时代,读到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房间》,那本叫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人们振聋发聩的书,使我更加深切地理解到,家除过独自占有的一个物质上的空间,还蕴含着更深奥的内容。

姥姥总是跟着我们的家随后赶到。每每是,直到黄昏时分,她提着一个上锁的木箱,另一只手拄着拐棍,颠颠簸簸地赶到我们的新家。斜襟黑布大褂,细瘦的腿上紧紧缠着黑色的裹脚布——姥姥颠着小脚赶到我们家时的样子,多年以来令我忧伤。上锁的木箱是姥姥的百宝箱,抽出箱子上一根可以活动的木结子,凑近小洞口,可以闻见苹果杏皮儿巴梨的香味儿,混合着花露水樟脑的气味。木箱里锁的都是姥姥舍不得的吃穿。以后,这种混杂的气味,也成了我回想起姥姥时的契机。

但废地不可能永远是废地,城市里如此之大的一块废墟,时时都有被改造的可能,这令大人们焦虑,他们随时担忧会被逐出这块废地,之后又何去何从呢?但那块废地之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废地,因为直到我们搬离那里,它尚未被改造出一派新面貌来。

果然,废地就要变了。土屋门前的场地很快成了忙碌的工地,据说,废地上将会矗立起一幢城市里最高最豪华的大楼。破砖烂瓦各样垃圾全被轰轰烈烈地清走,很快的,场地上挖出了迷宫似的一道道用来打造地基的壕沟,壕沟边挖出的土堆又组合出了一个地上的迷宫。地上和地下迷宫相呼应,工人们歇工后,我们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壕沟和土堆间追逐、嬉闹,这是我们一天里的快乐时光,比起在家看大人们忧戚阴沉的目光,比起在学校里的墨守成规,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废地提供给我们的日新月异凌乱新鲜的感受。新挖出的黄土散发着雨后泥土的气味。

夏季,明晃晃的太阳铺洒在工地上,满眼睛枯燥。姥姥在闷热的老屋外做针线,工地上尘土飞扬,她不时拿起小凳子边的猪尾巴拂尘,拍扫黑布褂子上的细土面子。

衣着深蓝工作服的工人们满场子穿梭,工地上到处散布着土、水泥、砖头,上了沥青的油黑的方块木头,一蓬一蓬骆驼刺似的铁丝。挖土机、拖拉机、卡车、翻斗车从一个小豁口里忙乱地出出进进。

姥姥找不到一小块地种上她喜爱的花草。

回望过去,那块废地上,真的没有些许植物的影子。人和家不能生根,植物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那些素朴平民的花草生长在更小时候的记忆里:攀窗而上的喇叭花,园子里大红大紫的大丽花,台阶两边毛茸茸的芙蕖花,花盆里的金盏花、吊金钟、臭绣球、金钱树……那是姥姥在我幼小的年岁中种下的缤纷记忆。在废地上生活的那一年多,对植物的记忆是在离废地不远的小学老师辣老师家安静的小院里。小院里洒满干净的阳光,墙上爬满细碎的红艳艳的豆角花。我坐在豆角花下的一个小石凳上,吃着辣老师给我口袋里塞的水果糖,她喜爱地摩挲着父亲用工地上的碎木头给她做的一个带抽拉盖的粉笔盒,夸奖父亲的手艺精细。

那本从破砖烂瓦间捡来的塑料皮日记本也叫人怀念。里面的彩色夹页上盛开多种奇异的花儿,我把夹页小心地剪下来,贴在我和姥姥的炕头。后来,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儿仿佛真切地在废地上我们低矮的家里盛开过。

混乱的废地边,几家人竟都养着鸡。这些成天忙碌的小家禽,在人的脚边咯咯咯地走动着叫唤着,想起来依旧亲切温暖。回忆不出鸡在纷乱的工地上觅食的样子,但每日傍晚,鸡都会按时回到它们的窝——自家主人的炕洞里安歇。有一次,我家母鸡一阵急躁的咯咯嗒咯咯嗒的叫唤后,母亲从炕洞里取出了一个拇指蛋儿大的鸡蛋,鸡蛋打到碗里怎么也搅不烂,母亲就叫它铁蛋。姥姥脸上露出了忧戚之色,她说,鸡下出不平常的蛋总是异兆。恰好,那几天,隔壁美芳家的母鸡一天半夜突然像公鸡一样打起鸣来。姥姥颇为忧虑,她时时念叨着,苦日子苦过,平平安安最好。

2

在那块废地上,我过了九岁生日。每长一岁,意味着就能增长一些给家里添砖加瓦的本领。那时,我所看见的工地上的每个人都忙碌着生计,包括我们孩子。放学后,我们赶到大菜市排队买菜,每来一车蔬菜,人们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地争抢,几乎要挤破跟我一样高的水泥柜台。因为瘦小,孩子们时常被混乱的人群挤出队伍。只好在卸过菜的地方捡拾散落的菜叶,回到家里,选出好的家人吃,边角料剁碎给鸡吃。暑假,我们结伴走很远的路捡拾碎玻璃、纸箱、废铜烂铁,再到废品收购站换取几个零钱贴补家用。寒假里,一大清早,我们拿上铁丝缠的小铁杷子、 簸箕、小篮子或小脸盆,争先恐后地赶到附近工厂刚清出的败煤堆上捡拾没有烧透的煤球。

和父母一样,我们终日为物质忙碌。除过被翻烂的课本,家里都没有多余的书籍,鲜有阅读的记忆。对我而言,印象最深的是初到这块废地时,在一家墙根边捡到的那本没头没尾的书,是鼓荡着黑色海浪的一些页码。一个侦察兵为侦查海边的敌情,钻进一个巨大的蚌壳里,只张开一点缝隙向外窥看,是深夜,海涛阵阵,海里翻滚着黑色的浪花。那本散发神秘气息的残破的书,提供了我对遥远大海的无穷想象。生活止于眼下和目前,书籍可以让我的目光越过这块废地,到很远的海边。但是,那时还没有足够的心智产生无书可读的悲伤,岁月那样悠长,很多事情在回顾时方可产生一种明晰的感受。二〇〇八年冬天,那天正下着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在离先时废地不远处的一幢图书大厦里向那块熟识的地方俯瞰,雪花宁静柔美,深情地飘洒在那块旧时光之上,我怀抱散着墨香的书,内心隐隐潮湿。

令人遐想的还有离废地不远处的工艺美术厂。邻居美芳在工厂做活时被机器切掉了四根手指,之后被安排到这个厂做简单的工作。美芳比我大五六岁,我特别喜欢去她的车间。美芳在工作台前负责捡拾一个个玻璃球,用一只手。美芳那只被切掉手指的手终日蜷缩在袖子里,叫人老觉得她的衣服袖子一只长一只短。明亮的黑玻璃球是毛绒小兔小猫小狗小熊的眼睛。那些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家伙们睁着单纯明亮的大眼睛,憨态可掬地簇拥在一张工作台上。在我眼睛里,它们不是能够叫人吃饱穿暖的物质,它们属于另一个不够实际但又足够美好的范畴。当父母屡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给我买一个毛绒小动物的央求后,我只能在美芳的车间里觊觎它们的可爱,想象和它们在一起生活时的快乐。

也有意外的惊喜,有一天,美芳给了我两根洋娃娃的金色长辫子,我把它们绑在我的小揪揪上,在废地上长时间走来走去。

那是枯燥里的诗意。

夜色笼罩下来,这是那块废地一日里最美好的时间,废地变得安静温馨。为了省电,我和姥姥在土炕上早早睡了。多瞌睡的姥姥刚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一边“扑——”“扑——”吹着泡泡。但是我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华丽的大幕刚刚拉开,我怎么舍得进入梦乡?废地对面那幢楼上,一家家灯盏渐次打开,楼房不再只是个方方正正笨拙的水泥墩子,灯盏一开,楼房立刻变得空灵,楼房里的故事开始上演。没有人知道,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暗处,一个九岁的女孩大睁着双眼,仔细观看着面前宏伟的多屏幕的连续剧。每日的剧情颇为相似,演员基本不变,都是些日常的生活,映现在一个个窗户里的只是一些零碎松散的镜头,但也足以叫人遐想万端。每一个细微的变故,都能叫我用很多时间去虚构前因后果。家家惊人的相似,又惊人的不同。然后,灯光渐次熄灭,楼房隐入漫漫黑夜,大幕拉上了,而故事在我的梦中继续延续。这是一个大秘密,一个与那块废地的色调完全迥异的秘密,我甚至不想与朝夕相处的姥姥分享。

另有一处与废地迥异的柔软美好之地,那是和废地一墙之隔的省政府礼堂外的大院子,它像废地的一个反义词,安静地呆在墙那一边。整齐低矮的柏树,柔软的柳枝,姹紫嫣红的花坛。清香四溢。礼堂高台阶上矗立着粗大光滑的大理石廊柱,廊柱脚下是点缀着彩色石子儿的水磨石地板。一到晚上,高大的葡萄粒似的路灯散着奶油色的灯光。我们在光滑的地板上抓杏核儿、翻羊拐骨。靠着那个光滑的廊柱,在奶油色的灯光下,我一遍遍翻看那本翻滚着黑色浪花的破损的书。在那个院子里,思绪不会被打扰,它允许人有安静的小小的思考,它似乎可以和人的精神有隐约的接触。有时候,我甚至会忘了一墙之外那个嘈杂混乱的废地上的我们的破旧的家。

那个高大的苏式建筑风格的大礼堂,早先,人们叫它中苏友好馆,后来叫反修馆,现在叫省政府礼堂。

3

那年夏天异常燠热,那场罕见的大雨似乎把老天爷蓄积下的水全部泼洒完了。工地上晒着白花花的太阳,地上翻起焦渴的地皮,看一下,都烫人的眼睛。一天,我家那只下了小铁蛋的母鸡失踪了,家家的鸡都按时回了窝,端端迟迟不见它的踪影。我猜想着它将被坏人拔毛吃肉的命运,心里很难过。姥姥倒很平静,她说,丢了也好。美芳家那只变了性别的鸡越来越趾高气扬,每天天不亮,就扯着不公不母的嗓门儿打起响亮的鸣来。

那一年的确是奇特的一年。七月末,一个深夜后,突然传来了大地震的消息。说是短短几分钟里,一个好端端的城市被夷为了平地,伤亡无数,举国震惊。那个城市虽然离我们很远,但人们依旧担忧地震会瘟疫似的蔓延过来。工地上、包括四周楼上的人们惶惶不安地去不远处市中心的大广场上聚集议事。我们家也备了炒面,塑料桶里装满了清水。废地中央,在尚未打好的地基上、凌乱的建筑材料和机器间,搭起了密密麻麻的帐篷。因为忧惧,住满人的工地却异常安静,脚手架上的大灯泡照亮了一工地的落魄。水泥板上到处倒置着空酒瓶,每个人准备着随时应对突发的灾难。人们的反常惊动了狗,狗彻夜狂吠、此起彼伏的叫声令人不安。

终于熬过了一些时日。那段时间,有关地震知识的纪录片在各大电影院反复上映。闪电划破天空、水塘里突然冒出水泡,地上张开可以吞下很多人的口子,动物们浩浩荡荡地转移……黑白纪录片,惊心动魄的画面配着严肃的解说,气氛沉重紧张,叫人深感地震的严酷和人的无助。那时候,常有一种巨大的叫人喘不过气的东西攫住自己,后来我想到,那种多次闪现的瞬间的感受是绝望。

深冬,哀乐骤然响起,周总理去世了。市中心的大广场上,一直延伸到广场的各条马路上,层层叠叠摆满了花圈。晚上,我们结伙出去观看,那种壮阔的景象叫人吃惊。寒风冰凉,各式各样的花圈,大的、小的,还有一家人或一个人敬献的。母亲所在的针织厂女工们,用雪白的尼龙线绾成一朵朵小花散发给路人。不断的黑与白,加重了那段时光肃穆的基调。但是,更叫人吃惊的是,清晨,我们在上学的路上,看到广场上、主席台上、街道上没了一个花圈,仿佛前一天晚上我们的所见是一场梦境。

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跌宕起伏,在那种跌宕起伏中,幼小的我模糊感受到了国家、政治的存在,生活中的许多跌宕与它们有关。

冰封季节,工地也陷入短暂的沉寂。那些刚伸出地面的矮墙,可以显示大楼未来的大致轮廓,小小的矮墙构成了真正的迷宫,我们分头在其间穿行,看能在哪一处碰面,或者干脆失之交臂。我的姥姥,大部分时间坐在热炕上,小脚放在褥子里,做着针线,累了抬头看看窗外的工地。那里暂时还是一片废地,但一开春,地气儿一热,它就会日新月异,最终呈现崭新的面貌。

灾难接踵而至,一天下午,工人们突然涌入我家,说要收听广播上的重要新闻。播音员沉痛地播报了一个重大新闻,整个工地爆发出痛哭之声。毛主席去世了,就是我家墙上画张子里的那个毛爷爷,他去世了。姥姥也叫他毛爷爷,姥姥也和工人们一起哭了起来。废地陷入了又一种混乱。

直到今天,我时常回忆起那个情景。我们在废地旁的楼上俯瞰政府礼堂,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礼堂大院外的人行道上,人们戴着黑袖章,拿着白色小纸花,等候着进入礼堂表达哀思。连续几天,哀乐不断。从礼堂里出来的人们有的泣不成声互相搀扶。那正是炎热的九月,而今天看来,却仿佛是深秋,有着巨大的荒凉。在楼上俯瞰悲伤的队伍,我感到,整个城市都浸透在伤痛之中。今天,我回望我的长辈们,回望那些情景,我能再一次感受到悲伤的真切。

天色阴沉幽暗,市民们有组织地聚集在市中心广场上等待全市追悼大会的召开。我在母亲的一张照片上看过,就在这个广场中心,曾站着一个毛爷爷的全身塑像。天要下雨了,临出门前,姥姥用一块大塑料撕出一个马甲要我穿在罩衣下面。我们的辣老师,始终红着眼睛,低声组织着我们的纪律。人们都很守则,互相体恤着共同的悲伤,偌大的站满上万人的广场非常安静……

再后来,举国欢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城市陷入了狂欢,大人们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学校的女生们被组织起来,穿着红毛衣、扬着金色纱巾,沿街扭秧歌。秧歌队前面是披红挂绿大彩车,高音喇叭里响着欢快的乐曲。队伍经过了我们曾住过的那片废地,我一边扭着秧歌,一边送去了几瞥深情的目光。责任编辑︱曲圣文

猜你喜欢
工地姥姥
工地上的一对夫妇
姥姥的老歌谣
波比的小工地
把握“圾”遇:从工地中来,到市场中去
雪姥姥
姥姥的枣树
八旬姥姥活得美
到考古实习工地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