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

赵　玫

赵玫 满族，任职于天津市作家协会。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一九八六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十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散文随笔集十八部，《赵玫文集》、《赵玫作品集》八部，电视剧本八十余集，计八百余万字。曾获第四、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一九九三年获中国作家协会“庄重文文学奖”。一九九四年应美国政府邀请赴美参加“国际访问者计划”。一九九八年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二〇〇二年获天津市首届青年作家创作奖。

阿格拉，多美的名字。印度北方的一座城市。想象中的美丽城堡。

阿格拉曾经很美。一度是莫卧儿王朝的皇都。这里有辉煌的阿格拉堡。那红色城堡笼罩了这座城市的岁月沧桑。但前往阿格拉的途中，却是一路的萧索与落败。荒漠一般的风景，让人很难和完美而洁净的泰姬陵联系起来。公路上拥挤着轿车、卡车、摩托车和人力车,摩肩接踵般缓慢地向前移动，以至于二百公里的路程，要走上至少六个小时。于是便也没了脾气，像印度人那样接受一切。看车窗外破旧的房舍，荒芜的田野，也算是一种无奈的观光。偶尔途经某个小镇，更是一片肮脏的嘈杂。没有大城市中斑斓的纱丽，却随处可见街边小便的男人，以及到处飘荡的蛛网一般的电线。

蓦然地，眼前出现了一座白色清真寺。圣洁得恍若美丽天堂，完全是另一种神圣的境界，于是目不转睛地凝望。这座刚刚落成的清真寺堪称完美，说明本地有很多的穆斯林。那些莫卧儿王朝遗留的子民们，仍旧笃信着祖先的宗教。在印度教几乎占据了整个国家的今天，或者就因为这里是阿格拉？如此隽永的清真寺，像一道白色的光在我们眼前倏然而过。

惟有阿格拉。

莫卧儿是一个怎样的王朝？成吉思汗应该是它的先祖。这支崛起于东方的蒙古大军，以横扫千军之势征服欧亚，从而建立了最伟大的汗国。这支无敌的蒙古军队可谓所向披靡，铁蹄所过之处林立着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们的各种汗国。其中察合台汗国与所辖地区的突厥人不断融合，进而慢慢融入了伊斯兰文明。而这些深受伊斯兰文明影响的突厥人，后来也影响了莫卧儿王朝。

那美的波斯女子叫阿姬曼·芭奴，原本是杰汗基皇后的侄女。王子沙杰汗和芭奴结婚的时候只有二十岁。二十岁以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宫廷的杀戮愈演愈烈，你死我活的征战烈火燎原。在残忍地杀害了自己三个兄弟之后，沙杰汗终于带着满身的血污，登上了王朝至高无上的宝座。这时候沙杰汗已经三十六岁。在这样的背景下，血脉已经不再是温情的理由，除非那来自于灵魂的爱。

这位年轻的君王尽管冷血，但却一往情深地深爱着自己的王妃。当年他曾起兵争夺父皇的王位，兵败后颠沛流离整整七年。七年间芭奴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登基后沙杰汗便赐给了阿姬曼·芭奴新的封号：孟泰姬·玛哈尔。意思是“宫廷的王冠”。于是美丽的爱情续演着辉煌，想不到仅仅三年之后，这王冠便从宫廷的顶端跌落……

在成吉思汗起兵南下之前，是发源于叶尼塞河上游的突厥人向西部的猛烈扩张。于是在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印度一直被突厥人所统治。这些突厥人一跨出中亚草原，就接受了伊斯兰的信仰。他们所以皈依伊斯兰教，是为了向阿拉伯帝国的纵深地带长驱直入。伽色尼王朝是突厥人在波斯境内建立的第一个国家，公元一千年开始远征印度。进入恒河流域后他们掠夺财物，屠杀人民，给印度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奴隶出身的突厥人库特布在德里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并自立为苏丹，在印度历史中被称作“奴隶王朝”。而新德里南部始建于一一九九年的雄伟的库特布塔，就是这一王朝的不朽见证。而这时的莫卧儿人，还在辽远的北方静候着雄狮的梦醒。

沙杰汗登基仅仅三年，蒙泰姬便在难产中死去。即或做了皇后，即或身怀六甲，蒙泰姬也不曾离开大王一步。她死于郊野的军帐之中。她死是因为要为帝国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她的死或者也是英雄的死。像圣女贞德？不，她只是死在了爱情的伟业上。蒙泰姬撒手人寰时三十八岁，这时候她已经为沙杰汗生下了十四个儿女。作为十四个子女的母亲她已经可以算作是英雄了，却没有和沙杰汗的帝国同生共死的命数。

莫卧儿王朝的缔造者应该是帖木儿。他出生在突厥部落的一个贵族家庭中。帖木儿或许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嗣，但却以先人曾与成吉思汗同族而骄傲自诩。他的帝国被称作“莫卧儿”，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是蒙古大汗的后代。

帖木儿这位英勇的战将，血管里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脉。他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军官，骁勇善战让他成为汗国的首领。在政局混乱、邦国分裂的风云之中，他终于扮演了帖木儿帝国的统治者，而后便开始征战版图。尤其在对印度的劫掠中，帖木儿的铁蹄挞伐之地尸横遍野。他离开德里时所留下的，就只剩下惨不忍睹的废墟了。在战胜了强大的奥斯曼帝国后，帖木儿已经所向无敌。但却在征战东方最强大的明帝国时，空怀着一颗称霸之心疾患而终。从此他建立的横跨亚洲的帝国江河日下，不久便从版图中彻底消失。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后代，会在一百年后再度踏入印度的土地，并建立起属于帖木儿家族的莫卧儿王朝。

伫立在远处遥望泰姬陵，那洁白的辉煌，承载着整个陵墓的温柔。那是泰姬之美，爱情之美，也是建筑之美。为什么印度会有那么多伊斯兰建筑的名胜古迹？为什么这些建筑的风格全都气势恢宏？是因为侵入印度的外邦大多信仰伊斯兰教。不单单统治印度长达三百年之久的莫卧儿王朝，此前突厥人建立的苏丹王朝亦是伊斯兰教忠实的子民。一种耐人寻味的宗教状态。将伊斯兰教带入印度的并不是正宗的阿拉伯穆斯林，而是后来信奉了安拉的突厥人和蒙古人。

莫卧儿王朝是一个以突厥人为主体的入侵者对印度当地居民实行统治的政权。他们有一个庞杂的皇室谱系。巴布尔因母系出自成吉思汗，他便自称为蒙古人。那时候自称蒙古人是一种骄傲，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的象征。毕竟蒙古的成吉思汗和帖木儿，都曾创建了空前强大的帝国。巴布尔所以将王朝命名为莫卧儿，因为莫卧儿即是蒙古的变音。巴布尔一生中曾先后四次进入印度。第一次、第二次是为了掠夺，第三次是想要占领，而到了第四次，他便统一了印度北方。当他终于将德里和阿格拉都收入囊中，就迫不及待地在德里清真寺的礼拜中，宣布自己为印度斯坦大帝，从而建立了这个统治印度三百多年的伊斯兰王朝。但巴布尔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既无良驹，亦无葡萄的地方，于是便开始招募工匠，大兴土木，为他在首都阿格拉兴建各种宫殿和花园。但可惜这位印度斯坦大帝好景不长，四年后便像他的祖先帖木儿一样，因罹患疾病而命归西天。

胡马雍在父皇死后四天即位。却因为生性软弱而最终丢失了巴布尔建立起来的印度斯坦王国，从此开始了他长达十五年的流亡生涯。胡马雍毕其一生都未能掌握印度的主动权，直到苏尔王朝出现了内乱，他才得以卷土重来。重回德里后立刻恢复了王位，但转年便跌下楼梯，死于非命。从此帝国转到了莫卧儿王朝中最声名显赫的阿克巴手中。

蒙泰姬在濒死的那一刻神志清醒，在她身边的沙杰汗痛断肝肠，泪如雨下。他只是紧紧抓住爱妃的双手，问着她有什么要嘱托的。蒙泰姬于是留下她心里的牵挂。作为母亲，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孩子们。她为沙杰汗生下十四个孩子，但是在艰苦卓绝与战乱频仍中只活了四男三女，她希望所剩的孩子都能健康长大。于是濒死的美姬对痛不欲生的帝王说，陛下一定要好好抚养我的孩子。

唏嘘中沙杰汗山盟海誓，那么，还有呢？爱妃还有什么需要嘱托？

如果，陛下还爱我，如果……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如果陛下还爱我，就为我建一座美的陵墓。

怎样的美的陵墓？

天堂一般的。

天堂一般？那么天堂有什么？但紧接着沙杰汗就有了答案。是的，天堂唯有鲜花唯有鲜花唯有鲜花……

于是郁金香，百合花，蝴蝶兰，水仙花，红罂粟……

于是，泰姬陵这座到处镶嵌着花朵的陵墓。

阿克巴在父亲胡马雍的阴影中勇敢地走来。他登上莫卧儿王朝的王位时才仅仅十四岁。而那时王朝的版图也只有德里、阿格拉和拉合尔。然而当他把他的王朝交到儿子杰汗基手中时，已经是一个西起中亚坎大哈，东至孟加拉海湾，向南延伸到温德雅山脉的强大帝国了。阿克巴毕生征战不已，不仅扩大了帝国版图，还对疆域之内的宗教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革。这也是他为后世所称道的伟大之处。他将“普遍的宗教宽容”视为理想，希望印度人能不分信仰地团结起来，为印度的统一而奋斗。为了证明他的信念，信奉伊斯兰的阿克巴娶了信仰印度教的拉其普特公主，并册封她为皇后。阿克巴这样做尽管是为了与北印度最强大的政治势力持久联盟，但到底还是实践了他所提倡的宗教融合。他还指出任何宗教都是有光的，而有光就会有阴影，这是一切宗教所共有的，所以任何宗教都应该拥有同等的地位。于是后人才会在阿克巴修建的清真寺和他为自己设计的陵墓中，到处看到印度教建筑的风格，甚至用印度教所崇拜的大象，用作伊斯兰建筑的装饰。

在蒙泰姬的遗愿中，还有另一个近乎奢侈的请求，那就是希望沙杰汗不要再婚，这是一个男人能做到的吗？何况一个帝王。但是所有的史书都言之凿凿，说沙杰汗真的没有再婚。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实属罕见，足见这个男人对他死去的妻子是怎样忠贞。这位沙杰汗国王曾满手沾满父兄的鲜血，却对一个珍爱的女子如此忠诚。或者就因为满眼是杀戮，他才能更深地去爱一个温柔的女人。

在阿克巴的统治下，统一宗教的理想深入人心。尽管他的子孙们很快就遗忘了他的倡导，但这种对宗教的宽容态度，至今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印记。如今坐落于新德里的莲花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阿克巴宗教理念的传承。这座一九八六年由政府建造的圣殿高大空旷，庙堂内既无神像，亦无雕刻，只有一排排大理石的椅子。这里不崇拜偶像，也没有复杂的祭祀仪式。人们虔诚地来到这里，只为了有一处沉思和默祷的地方。这里的教义也十分明了，融合各个民族、国家和宗教，组成一个全人类的大家庭。这难道不是阿克巴的回声？

沙杰汗为美姬芭奴修建的陵墓巍峨秀美。一座堪称美的奇迹的死亡宫殿。那或者不是蒙泰姬所期冀的一个死后的栖身之所，而只是沙杰汗为自己留下的一个永恒的艺术品。蒙泰姬只是给了他一个建造这座宫殿的契机，用她的不幸的死亡和他的深深的爱。然后便有了沙杰汗的浮想联翩，那思绪中镌刻的全都是蒙泰姬一样的鲜花。既然把“宫廷的王冠”赐予了蒙泰姬，这王冠便也要生死不离地追随她。于是一个天堂一般的完美的所在，那个被鲜花装点的华丽陵宇。

阿克巴辉煌的足迹名垂青史，但他的后代们却再没有消停过，以后历代王朝的更迭，几乎都是通过杀兄弒父来完成的。如此一代一代充满了血腥，在腥风血雨中迎来了莫卧儿王朝最鼎盛的时期，也开启了王室斗争最为残酷的黑暗篇章。

自阿克巴的长子杰汗基登上舞台，这种谋权篡位的表演就开始了。杰汗基不仅图谋父王阿克巴的权杖，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伟大的阿克巴或许就因为看到了这父子间、兄弟间的兵戎相见，才无奈饮恨而亡的。杰汗基终于如愿以偿，从此躺在父亲为他打下的江山中，声色犬马。但登基未久，他自己的儿子便重蹈覆辙。这现世就开始了的生死报应，让他尝尽了人间的苦酒。长子举兵谋反，让他们父子相见于沙场。不久后长子被囚，被弄瞎双眼。尔后终获大赦，又被自己的兄弟残忍地毒死。而这个毒死了兄长的皇子就是沙杰汗。

面对儿子们为角逐皇权的争斗，杰汗基不再有征战的斗志。从此他宁可声色犬马，做一任玩物丧志的君王，却也成就了那个时代文化的繁荣与兴盛。不久后，苍天不负这位笃爱艺术的君王，让他在出游中遇到了一位国色天香的波斯美女。这波斯美女与安卧在泰姬陵中的女人有关，她便是蒙泰姬长袖善舞的姑姑诺姬罕。杰汗基见到诺姬罕后，便非她不娶。娶了她，又立刻将她封为皇后。想来这位嫁给皇帝时已三十五岁的女人一定不同凡响。不仅工琴棋诗画，还能骑马陪帝王在林中狩猎。这是一个怎样的波斯女人。能将杰汗基帝王的整个人生玩儿得团团转。她可以六宫粉黛集于一身，又可以伺候得君王从此不思朝政。于是权杖顺势旁落于皇后父兄的手中。这种外戚专权的现象，在各国王朝的历史中可谓屡见不鲜。

后来大概是玩儿得太过火了，杰汗基五十岁就开始恶病缠身，朝不保夕。面对父皇如此昏聩，另外的三个儿子又开始火拚。是时长子已经被沙杰汗毒死。另一个皇子也因嗜酒沉饮而一命呜呼。当父皇驾崩，最小的儿子沙利雅便倚仗皇后诺姬罕的支持，火速在拉合尔登基称帝。这让沙杰汗愤恨无比。

让人疑惑不解的是，皇后为什么不支持自己的亲侄女，反倒去怂恿那个沙利雅？或者那个沙利雅更容易驾驭，抑或，那干脆就是皇后自己的儿子？

不料在拉合尔登基的新皇帝很快死于战乱。是的，我们很快就看到了这个必然的结局，皇后的哥哥、也就是蒙泰姬的父亲、沙杰汗的岳父立刻出兵，为自己的女婿或者不如说为了自己挺身而出。这位坐拥重兵的阿沙夫汗一面将皇后软禁起来，一面助其女婿击败了拉合尔的末日皇帝，并将其处死。在此番征战后沙杰汗终于荣登王位，而他的岳父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成为了首相。

于是，沙杰汗和蒙泰姬凄美的爱情故事才得以存在。在那样的情势下，不是在拉合尔称帝的沙利雅死，就是被排除在王权以外的沙杰汗亡。是的，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宫廷政治从来就是你死我活。别无选择。

于是有了沙杰汗和蒙泰姬的深深的爱。也于是有了这举世闻名的陵墓，这世代传颂的悲歌。沙杰汗无疑是深爱着自己的亡妻的，为此他竟然真的终生不再娶。是为了故事的完美，还是为尊者讳？无论沙杰汗后来到底有没有女人，有多少女人，和他一道流芳百世的，也只有辉煌陵寝里的这位蒙泰姬。

但无论爱情怎样的结局，沙杰汗心里是有着罪恶的这一点不能改变。毕竟他曾对父亲剑拔弩张，也曾毒死自己的哥哥、处死自己的弟弟。他的手上是滴着血的，他的心也应该是伤痕累累。而这扭曲的负罪的心灵或者只能在蒙泰姬的爱抚中找到安慰，或者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深深地眷恋着泰姬的缘故。或许只有在她的身边，这个罪恶累累的男人才能获得哪怕片刻的宁静。不，不单单是沙杰汗，蒙泰姬对于整个兵戎相见、冷酷残暴的莫卧儿王朝来说，都是一个温暖的所在。

只是，在征战中，泰姬死于野营的军帐，这是沙杰汗没有想到的。这个需要温暖也需要有人来为他洗涤罪恶的君王是怎样痛心疾首，为此，他下令全国为王后致哀两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生命中那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光亮弃他而去了，把他丢在了他和蒙泰姬所生的那些争权夺势的儿子们中间。为了摆脱宫廷的险恶，沙杰汗不停地征战，不停地平定来自各方的叛乱。不久后他便决定离开阿格拉，离开祖父阿克巴的红堡。或许他离开这里只是为了不再被思念所折磨。而这时他在亚穆纳河岸的皇家花园中为蒙泰姬建造的陵墓早已破土动工。

离开阿格拉时的恋恋不舍可以想见。那亡国之君的悲歌。月明中的故国不堪回首。那时的沙杰汗当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被放逐到这故都城堡，在凄切中遥望泰姬的美陵。

沙杰汗的迁都德里，让阿格拉这座城市从此衰败。

如果沙杰汗没有留下泰姬陵，那人们还会从世界各地赶来阿格拉这座颓败的城市吗？

事实上沙杰汗死前就已然知道，他的第三儿子已经杀光了自己的手足兄弟。历史中一代一代的骨肉相残，听上去实在令人触目惊心。在手足之间，为什么非要杀死对方才能保存自我？而双手沾满亲人的血的内心又会是怎样地惴惴不安？连血缘都不能维系的生存，是怎样的天伦丧尽？而唯一留下来的沙杰汗和蒙泰姬的第三个儿子奥朗则布，就成了莫卧儿王朝兴盛时期的最后暴君。

是的，奥朗则布，这个杀害了三个兄弟的恶魔。沙杰汗生前便目睹了这一幕兄弟相残的惨剧，悲哀的是，这所有的儿子都是这个漂亮的波斯女人蒙泰姬的骨肉。幸好蒙泰姬生前没有看到孩子们之间的你死我活，或者她就是为了不看到这一幕而匆促死去的。否则每一个孩子的死亡都将撕碎她的心。

奥朗则布在泰姬活下来的四个儿子中排行第三，所以他没有天赋的继承权。但是他却偏偏想要继承王位，这或者是天下王朝每一个皇子都渴望得到的。于是他便只能穷兵黩武，联合其他两个兄弟征战他们的太子长兄。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年之久，直到太子战败，在流亡途中被奥朗则布杀害。接下来奥朗则布乘胜追击，将年迈的父亲沙杰汗赶出首都德里，从此囚禁于阿格拉的红堡之中。又一代王朝没有能逃脱杀兄篡父的罪恶魔咒。第二年，这位天良丧尽的奥朗则布便登上王基，自立皇帝。

是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沙杰汗没想到的。他竟然回到阿格拉，从此陪伴在心爱的蒙泰姬身边。被锁入阿格拉城堡的沙杰汗不知是怎样的心境，那生生不已的骨肉相残，那报应一般的杀戮的轮回。阿格拉这个曾经辉煌壮丽的故都。这个他曾与爱妻蒙泰姬缱绻柔情的地方。这座能看得到天堂一般的陵墓的古堡。这个，能回首自己一生的孤独的所在。

沙杰汗被关押进红堡时已英雄迟暮，老迈而目衰。他想着泰姬的第一个愿望是抚养好她的孩子。他没有能实现泰姬这个最深切的愿望。在泰姬所有的儿子中就只剩下了奥朗则布这一个了，如今高高地坐在德里的皇位上。

但泰姬的另外两个愿望他都尽力实现了。他没有再娶，所以老来孤单，一个人捱着无尽的岁月。在历经二十二年后，他也终于为泰姬建成了堪称奇迹的陵墓。恍若天堂般的，被鲜花缭绕。他原本想在亚穆纳河的对岸修建一座自己的黑色陵墓，却伴随着被囚禁而成了空中楼阁，永远不可能再实现了。

那么，谁来陪伴他的凄寂，又谁来关心他的往生？

当年泰姬的遗愿一个接着一个，却唯独没有对沙杰汗本人的关切。她或者以为这个南征北战的君王将毕生所向披靡，她甚至梦想着沙杰汗全身而退时的儿孙绕膝，梦想着他所拥有的那个幸福安康的晚年。她不会想到这个至高无上的大莫卧儿王朝的大帝有一天，竟会被自己的儿子终生囚禁在古堡里。

回到阿格拉的沙杰汗定然是另一番感慨。他或者会反思在位三十年的戎马倥偬中，他得到了什么，又丢掉了什么，以至于为什么会被赶下王位，落至如此悲惨的结局。沙杰汗一六二七年即位时已经三十六岁。十二年后离开阿格拉，迁都德里。蒙泰姬离世的第二年便开始建造泰姬陵。一六五八年沙杰汗被赶回阿格拉的时候，历时二十二年建造的泰姬陵已经完工。那美奂美仑的陵墓沙杰汗生前就看到了，甚至在他被关进阿格拉堡时，泰姬陵就已经优雅地伫立在亚穆纳河畔了。他能够在红堡内远远地望着泰姬的天堂，只是被囚禁后不能再步出红堡一步，更不能接近那座花样的陵墓。

在阿格拉堡的最后岁月中，沙杰汗每天只能透过小窗，凄然地遥望亚穆纳河水中那美陵的倒影。那是这位被废国君最后的寄托。后来沙杰汗视力衰退，便只能凭借一颗宝石的折射观看泰姬陵了。生命将尽的时刻，沙杰汗能做的只剩下了两件事：为泰姬陵伤心落泪，和诵读《古兰经》。八年之后，便在这悲伤与落寞中结束了残生。

从此奥兰则布东征西讨，履行着一个帝王的职责。除了要对付印度境内马拉提人的进攻，还要抵御阿富汗人的入侵。始终不曾平息的战争让莫卧儿王朝风雨飘摇。最后为了筹集军饷，奥朗则布不得不接受英国东印度公司交纳的现款，以准许他们在西海岸和东海岸的恒河口继续贸易，自此，英国殖民者便堂而皇之地在孟买和加尔各答建立了他们统治印度的基地。

泰姬陵于一六五三年完工时，沙杰汗可谓宝刀未老，于是便也雄心勃勃地为自己选择陵址。他或者早就选中了亚穆纳河对岸的那片开阔地带。在那里为自己建造一座和泰姬陵一模一样的陵墓。只是泰姬的陵墓是白色的，而他的那座却是黑色的。用黑色大理石镶嵌那些美丽的花朵，或者还有刀枪剑戟那类帝王的象征。可以想见那将是一座怎样气势恢宏的陵墓。把所有的白色换成了黑色，那黑色壮丽雄伟，大气磅礴。所有的穹顶所有的塔楼所有开阔的大理石地面。被黑色大理石反照出来的黑色的影子。那黑色的浮雕以至被雕镂出来的黑色孔格。而连接着这黑色与白色的，将是亚穆纳河上一道半黑半白的大理石桥梁。是的，沙杰汗本想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的爱妻相对而眠，但是他不孝的儿子击碎了他的梦。让他的黑色陵墓永远停留在了历史的想象中。

而我们今天站在泰姬陵上朝亚穆纳河对岸眺望，依然能看到构想中黑色陵墓的一处红色的塔楼。那塔楼孤单地守望着那片浩大的墓地，以及被隐约围起的一望无际的荒凉与凄清。尽管沙杰汗最终不能如愿，但日后的三百多年间，却没有任何人敢去碰触那片沙杰汗的土地。那或者也是人们对沙杰汗遗愿的某种遵从。

在莫卧儿王朝的历史中，奥朗则布堪称暴君。他惯于猜忌，残忍成性，在执政的数十年间杀人如麻。他不仅囚禁父亲，杀害兄弟，还将他的侄儿们尽数毒死，甚至拘禁反对他的亲生骨肉，让自己的儿女双双死在牢狱中。这诸多的血腥让奥朗则布成为孤家寡人，而他最大的倒退是，践踏了由阿克巴大帝实行的“宗教融合”。在一个有着大量印度教徒的国家里，他只准民众笃信伊斯兰教。为此他下令拆毁各地的印度教庙宇，让莫卧儿王朝孤立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对势力中。

这个由巴布尔、阿克巴、杰汗基，以及沙杰汗共同缔造的印度帝国，在奥朗则布手中每况愈下，风雨飘摇。不仅不断遭到印度本土各个族裔的抵触，来自国外的各种势力，也都在虎视眈眈着这座半岛，加之宫廷内部纷争不断，直扰得莫卧儿王朝难以招架，不久后沦为英国附庸。从此英军长驱直入恒河流域。一七五七年，莫卧儿帝国的最后一个国王被英军废黜，王朝终结。

过去一直以为莫卧儿是一个古老的王朝，离我们很遥远。想不到这个王朝的尾声，竟连接上了印度被殖民的历史。莫卧儿王朝的拱手相送，使得印度沦为英殖民地长达数百年之久，直到一九五〇年才宣布成立印度共和国，却仍然没有彻底摆脱英联邦的控制。

后来翻读有关印度的资料，才发现马克思曾对印度有着深入的研究，他说：“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大莫卧儿的无限权力被他们的总督们打倒，总督们的权力被马拉提人打倒，马拉提人的权力又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这样混战的时候，不列颠人闯了进来，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

小心翼翼地走进陵墓，怕惊醒了那个长眠的女人。尽管在拥挤的人群缝隙中，依然能看到那些雕镂的鲜花。郁金香或者百合花的图案，浮雕于温润的暖色调的大理石上。那花柔美得几乎呼之欲出，甚至能闻到几百年来的沉香。而那些高墙上花的美丽图案，都是用云斑或玛瑙，甚至来自中国的水晶和玉石拼嵌而成。那是怎样高妙的完美，以为不是人间之力所能完成的。

每当朝霞初起的时候，一轮红日伴着亚穆纳河袅袅的晨雾，泰姬陵便会在沉睡中苏醒，呈现出她静谧安详的优雅。傍晚时泰姬陵最为妩媚，在斑斓的暮色中，白色的陵壁便被染上了黄昏的色彩。从灰黄到金黄，又变成粉色、暗红、淡青色。然后月亮升起来，泰姬陵又被罩上了一层银白，这时的泰姬陵清幽淡雅。随月影的移动，泰姬陵也仿佛灵动了起来，曼妙着波斯女人那柔媚的舞姿。于是，那形形色色的故事娓娓道来，无一不让人领略到那永恒脸颊上闪烁的泪珠。

才知道不同的时间去拜谒泰姬陵，景色也不同。陵墓的白色大理石就好像一块柔润的画布，吸附着一天中不停变幻的光谱。据说观赏泰姬陵最好的时间是清晨和黄昏，因为那是一天中天空的颜色最绚烂也最柔和的时刻。所以泰姬陵不同时间的票价也不一样，最贵的是早上七点以前和下午五点以后，因为那时候你看到的景色，也是一天中最最曼妙的。

在嘈杂的人群中，依然能感到泰姬陵的静谧。轻轻地走着。不惊扰几百年前那一帘凄美的幽梦。想象着那个美丽的波斯女人，温柔的母亲。她终于没有看到宫廷的血污，那是她作为母亲的毕生的幸运。

在孤独中死去的沙杰汗的棺椁，终于得以和蒙泰姬的石棺共同停放于泰姬陵的葬室，这或者也是奥朗则布的某种良心发现。毕竟这对用一生一世相爱的夫妻是他的父母。总之，奥朗则布将父皇和母后安葬在了一起。在这个美丽而壮阔的宫殿一般的陵墓中，也算是极尽哀荣了。只是安放着沙杰汗的那个石棺稍嫌宽大，和泰姬精美的镶满了宝石的棺椁很不对称。幸好在蒙泰姬的陵墓中沙杰汗没有喧宾夺主，忠实地成为了蒙泰姬的永恒陪衬。

奥朗则布作为莫卧儿王朝的一代君王，没有像他的前辈们那样热衷于大兴土木。他毕生只为自己的信仰建造了三座伊斯兰教清真寺。在贝纳勒斯，他拆毁了印度教大庙，改建为清真寺。在拉合尔，他用红色砂石建造了一座大规模的清真寺。第三座清真寺建在德里的红堡之中。这是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一座很小的清真寺，到处闪烁着珍珠一般的色彩。于是又称为“珍珠清真寺”，被认为是“印度最美丽的清真寺”。

除此奥朗则布不再有任何建筑。终其一生也没能超越父亲沙杰汗。沙杰汗时期的建筑被认为是莫卧儿王朝的最顶峰。他继承了阿克巴时期雄伟的建筑风格，但却更华丽，更完美，更优雅，也更壮观。沙杰汗作为帝王不仅将印度古代建筑艺术推向了顶峰，还为人类留下了一份瑰丽而永恒的遗产。

是的，泰姬陵堪称一座伟大的建筑。她端庄华美，一如泰姬生前那般妩媚婀娜。她的高高的用红石岩建造的围墙和长廊，以及陵墓两侧那对称而深邃的清真寺，正面门楼上镶嵌的各色宝石，红色砂岩和白色大理石交错砌合，红白相映，蔚为壮观。门上二十二个白色圆顶象征着二十二年风风雨雨的工期。红墙中遍布青草，绿树荫荫。很多很古老的大树，掩映着红白相间的壮丽景观。陵墓内到处是印度本国的游人，于是女人们的纱丽就成了簇拥着美陵的另一道绚丽多彩的景观。

远远地看到蓝天白云下的泰姬陵。尽管从照片上已无数次地看到过这白色的景象，但当你真的来到“奇迹”之前，还是抑制不住地满心震撼，仿佛被一种静谧而神秘的感觉所劫掠。那白色的陵墓在午后的那一刻，果然被笼罩在了淡淡的昏黄中，仿佛能触摸得到的一种柔软的温润。

泰姬陵就坐落在池塘的尽头，你的正前方。但突然地，仿佛硕大花园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阴影所笼罩，却惟有泰姬陵，被照亮在一片天堂一般的光束中。不知道这样的光照是怎样形成的，就仿佛圣母玛利亚和基督耶稣脑后悬浮的那明亮的光轮。就照耀着，泰姬陵。照耀着，泰姬本人。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掠夺的，那上天的光芒。

这样一步步向前，向着泰姬陵的深处。慢慢地接近着那个白色的建筑，在庄严的神圣感中，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身边还有别人了。

当真的看到了这座美丽的建筑，反而觉得，这不是真的了。甚至怀疑，我们怎么可能真的接近了这座伟大的建筑？缓缓地向前走，为着陵墓中优美的爱的故事。池水中的漂亮的印度少女的影子，恍若泰姬款款而来，摇曳出水中的婀娜。

泰姬陵的大门恢宏壮丽，门楣上用玛瑙和翡翠嵌满了色彩绚丽的藤蔓花朵。那花朵栉风沐雨，春夏秋冬，却从来不曾褪色。因为成为了花的不是颜色，而是珍贵的宝石。甚至门框上《古兰经》的经文也是黑色宝石镶嵌。为了从上到下视觉效果的一致，顶上的文字被拼嵌得更大。将珠玉宝石镶嵌在大理石中一定是一件很艰辛的苦工，不知道工匠们要怎样精心，才能让那些花的图案既鲜艳夺目，又精湛完美。

或者就因为黄昏已近，白色的大理石变得温暖起来，那百合花的浮雕也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花的浮雕像长卷一般环绕在泰姬陵的腰间。那是我最最喜欢的画卷。于是抚摸着那光滑的墙体，那花的根茎，花瓣和花蕾，那光滑流畅的凹凸的感觉。几百年的风雨让浮雕的花色陈旧，但花的烂漫姿态却始终依然，不离不弃地陪伴着那个花样的女人。

坐在泰姬陵的拱顶下，你会觉得渺小。而置身于泰姬陵的光照下，你又会觉得自己是尘世中幸福的人。然后是身后的亚穆纳河，能看到黑色陵墓的那一片辽远。想象着当金色黄昏降临在黑色大理石上是一幅怎样壮丽的景象。那种属于沙杰汗的高贵色彩或者柔软了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沙杰汗，就会满心的酸楚和忧伤，仿佛能看到他被囚禁时那悲凉的景象。一个男人曾金戈铁马，又曾将一生的柔情献给了唯一的女人。所有泰姬所要的，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沙杰汗都尽其所能的给了她。但是又有谁能给予沙杰汗呢？他要的黑色陵墓，他要的寿终正寝，他要的生死与共，是的，谁又能把这一切给他呢？是的，泰姬丢下了他。丢在了狠毒的奥朗则布手中，丢在了仅一墙之隔却不能同生共死的古堡中。就这样，隔着亚穆纳河想着黄昏中的沙杰汗。

在古老的故事中徜徉于泰姬陵，寻访着那往日的踪迹，一位美女，一座美陵，以及一段斑驳的历史，破碎的辉煌。曾经的怎样的壮丽，又怎样的凄凉。在黄昏，白色的陵墓就如同覆盖在金色的光芒下，甚至泰姬陵自身也闪动出了迷人的光辉。

在离开阿格拉的路上，终于一睹阿格拉城堡的芳容。红色砂岩砌筑的城堡，尽显阿克巴大帝时期建筑的雄伟风格。这里的一砖一石都象征了莫卧儿王朝的伟大气魄。漫长的红墙延伸着这个看不见尽头的城堡。那层层叠叠的红墙，次第向上的楼宇，碉堡式的塔楼，尘封已久的凄迷……

是的，红色的城堡就意味着，红色的悲凉。

想着，那个被囚禁于此的沙杰汗，那个双目失明的沙杰汗，那个想念亡妻的沙杰汗，那个，在《古兰经》中悄然逝去的沙杰汗，那个终于飞升到妻子身边的沙杰汗，那个，天堂里的沙杰汗……

无论泰姬陵还是阿格拉堡，不知道为什么，留在我心中的只是这个男人。是他创造了花的天堂，也是他，铸造了大理石上永恒的诗行。

于是沙杰汗成了心中的永恒。

一个斑驳的男人。

总觉得他的幽灵就在城堡与陵墓之间。

他该也穿着白色的衣衫，留着白色的胡须，像一个智者，或者艺术家。

然后他哀叹，并寻觅着，他丢失了的那个黑色天堂。

泰戈尔说，泰姬陵是“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

我以为，这也是说给那个飘荡的游魂的。

责任编辑︱古耜 实习编辑︱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