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看我,别爱我

2009-03-14 04:53张立勤
海燕 2009年3期
关键词:女郎爱情植物

张立勤 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廊坊。主要从事散文写作,在国内报刊发表大量散文随笔作品。作品入选一百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七部。一九九三年获第六届中国“庄重文文学奖”。二〇〇五年获中国第二届“冰心散文奖”。

1

从深圳上飞机,我穿着我的休闲短裤。可到北京是黑夜,地面温度零下八度。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我居住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是穿休闲短裤的,只不过冬天我要套上保暖护膝。但那一天,我事先忘了到了北京该怎么做。出机场前,我从行李箱中抽出一件短款防寒服套在身上,就匆匆走出了候机大厅。

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与自动门分离开,浑身就被寒风打透了。截然的,截然的!就是那种感觉。冬天、短裤、沙头角、大海、我亲爱的毛姆叔叔在唱英文歌《反转镜》……我好冷!我真想大声喊。我站在马路这边,等着过去到地下停车场。然而车流没完没了,我过不去。我眼看着我穿着丝袜的双腿,冒着冷瑟的光冻僵在北京的路灯下。后来,我怎样过得马路,又怎样钻进的汽车,我都不知道。也许正是在那一刻,我体内的不适隐隐发作了。

我现在回想,再后来我不停的打喷嚏,直到朋友说,你听钟声!是的,钟声响了。它们来自哪里?我们刚下机场高速,我想到了教堂,王府井那个。我每次去王府井都会往前走到教堂那儿,站在一棵树下,看那寂静的尖顶往上的刺入。大约几分钟吧,我转身往回走。

我从深圳飞回的那天,是二〇〇七年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刻,我在高速路上听到了钟声。

别离上一年的钟声,带着它的回响与我的回想。

由此,我电影式的二〇〇八年开始了。

2

我的城市,继续降温。我体内的不适仍在继续,我什么也干不下去。我躺在长沙发上N小时,再蜷缩在休闲椅上N小时,一天就没了。天黑了,我出去游荡。直到那天晚上,我的女友“邦女郎”发来短信说“过来待会儿?”邦女郎是她的代号,此刻我给她起的。我们住一个小区,我猛然间意识到。

下雪了,雪在离我眼睛不远的上方下着。可再往上,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雪充斥在我与我要走向的那座楼中间,夜色被雪挤少了,也被打乱了。也许,这是一个没有夜色的夜晚。我仰着脖子,想看到雪之外的或雪之内的什么,也想看到邦女郎住的那座最高的楼。

按#号和密码,那座楼的楼门打开了。那是一扇极沉的金属门,我拉开它的时候,有自己变得极轻的感觉。我进入这座陌生的楼,像一股冷空气袭入。黑洞洞的楼道,我每往前迈一步,身边的暖空气就往后退一步。其间,天花板上的声控灯亮了。那微不足道的光线,照亮了墙壁宣传画上的两条绿色的鱼。我拐了一个墙角,进入电梯。我忽然觉得,在这个电梯里,我把我刚才经过的路段、植物,以及雪,全都忘了。从我住的那座楼的七层,到邦女郎的十七层,仿佛发生在一座楼里——直上,索性,发虚,昏然——我双手插着裤兜,背对着电梯门。

“邦女郎”家有一个少年,我们每次坐在沙发上,少年都会跑过来,打开落地灯。那灯是橙色玻璃的,呈S型,像一个跳艳舞的女人。那灯似乎只愿意照着它自己,还照着少年说的一句话:“你们说爱情吧!”少年说着这句话,我就感动了。他心里的爱情,原来纯净到只可以说的地步。

我与邦女郎各自占据着一个长沙发,我们侧躺着,身子蜷曲着。她望着我,说着她长达十几年的暗恋。我望着她,说着我长达十几年的爱情失败。我们一直说到心疼,再说到掉泪。我们乐此不疲地说着,重复地说着。也乐此不疲地重复地心疼和掉泪。说话的缝隙,我们只喝白水,用纸杯。我曾经想过,我们应该喝小说里写的那种马提尼酒,淡淡的涩,到嗓子不烧,最好加冰块。

是否我们,只局限于对“爱情”这个词的爱吗?大约是的。因为,我们不能让这个自己与少年的理解有着共同纯净度的词,在生活中找到一个对应的男人。没有一个男人与你配合一种精神意义大于身体意义的爱情,起码在我们这座城市没有。那就别说了,好不好?好。那就说男色吧。好。你看王子们的气质,摩纳哥王子、威廉王子、伊曼纽尔·菲利伯托王子。《波斯王子4》里的王子更酷。我喜欢出演教父的老白兰度,喜欢他老里的那种美。湖人队的科比,感觉特像电影《幸福来敲门》里的威尔史密斯,长得超有形的那种。我怀念《魂断威尼斯》里的美少年,倾国倾城的美。右脸长着一道疤痕,国际一流的那个男模,那道疤痕长的惊艳死你。我喜欢王尔德,也喜欢他的《莎乐美》,包括认同他唯美主义的同性恋。极品美男,是介乎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是吧……

我和邦女郎,都是爱“爱情”的女子,爱“爱情”而没有爱情。

我和她,又都好色。好色,是我们的文字起源。

一个说着的冬季,我几乎每晚都去她家。

我沉迷于那样说着吗?我更沉迷于那样说着的弥漫,在全身四处的弥漫。

说着,居然是我们过冬的一种需要。

3

小区空地上,种植着数不清的植物。我认为是数不清的,因为大部分我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想叫出它们的名字。这样一来,我总是觉得它们多的没有边际。我无知地穿越着它们,从它们的形体到气味。我喜欢我面对植物的时候,是这样的。其实,我喜欢面对别的事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但是很难做到。而唯有置身于植物中,我的大脑自然关闭,身体其他器官大敞四开。这样的我,混沌如初,吮吸着植物的精血,像一个妖女。我想,植物是多么愿意我这样去做,它们也照样吮吸着我的精血。我与植物,就是这样几近爱情般的互为依赖着。因为,我没有人可以依赖。

我先走过我住的楼前的植物,绕过小区中间那座内部是复式楼的楼房,往前拐左侧还是大片的植物,右侧是音乐喷水池。我走过它们,被包围地走过它们。它们也走过我呀,从我的发梢、鼻翼、胸口、胯部走过去,它们还故意用刺扎伤了我的皮肤。然后,我再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回来。每天上午,我都是这样去找植物的。找其中的我有感觉的一种植物,也许它那一天不在那儿,我会第二天继续去找。

这是进入春天的我,每天去找植物。

邦女郎那阵工作很忙,因而取消了晚上的空谈。只有周末周日,我们会在植物中待一会儿。

或是邦女郎带相机来,我们拍“电影”。 我拍她,她拍我。主要是我拍她吧,她模特个儿,一袭白衣,皮肤很欧洲,流海剪得是当下最流行的半圆形。在某种光线下,她死盯着一个地方,特“特写”。她适合做角色,我心里想。

我心里还想,我应该拍电影,在适当时机。我相信,我会拍出微妙的。我每一次按快门,心里都是拍电影的那种感觉,用最普通的oplympus230相机。我说不好那种感觉,但我心里知道。我们逆风拍着电影,我希望这样。起风了,背对着风,我会兴奋。逆风,把邦女郎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朝我吹了过来,连同惆怅。在一个未锁上的车库里,车库与对面车库上面连接的钢梁,被阳光打成窗框式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还有云彩、空气、气温的影子,都复合在一起投射到墙壁上,邦女郎在如此的复合中复合。于是,我听到我如若一个导演在大喊:“注意——你低头——低……”实际上,邦女郎低头拍出的效果就是好看。可是,我没有告诉她的还有,“低”是我自己的一个地方,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低”,那里有着我的梦寐之爱。

旁若无人的春天,树芽长成了细叶,又长成了饱满的叶子。

这拍摄,超过了冬季的爱情与男色。

4

那天,我下楼找植物,突然发现许多植物上面,挂上了小纸牌。长方形的,塑封的。纸牌五分之一是白颜色,五分之四是浅紫色。上面印着黑色的文字,我的心一沉。我知道,那是它们的“名字”。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看见植物们向我推进着变黄。接着,树叶就掉光了。我走近一棵树,树枝上的树皮紧致光滑,仿佛当初从没有长过叶子一样。

夏天在瞬间,全掉光了。

一个一个植物的名字,滋长了出来。

我不想知道它们的名字。

我愤然吗?没有,我想哭。

那就哭吧,我自己对自己说。

我哭了,朝着大地,细小而不沉闷的。

有许多时候,我不想“知道”,我想“不知道”。

小纸牌们,破坏了我的旧有世界,不要名字的,不要归类的,也不要叫出声音的——这是我的伊甸园,我痛恨苹果和蛇。我在我的哭泣中,送别了过去。之后,我走到一棵树下。我打开手机,按菜单中的“新信息”,然后往上打字。我把纸牌上的文字都打入手机,再从手机上删除它们。

“金银木,科名,忍冬科,生态习性,耐寒,耐旱,喜湿润土壤,花期五月。花,白色,黄色,秋果红色……”“珙桐,科名,珙桐科,生态习性,喜阴湿、温暖环境、耐肥、怕阳光曝晒和炎热。叶广卵形,基部心形,边缘有锯齿……”我还依次记下了合欢、女桢、冬青、香柏、榆叶梅、铁线蕨、龙舌兰……

我弯下自己,接近着这些“名字”。我不厌其烦地记着,不敢挺起身子。

删除,比记忆要困难得多,我第一次发现。

5

我低烧了,一直,近三个月。

开始我并不知道,可一到中午一点,我就觉得浑身没劲。想躺下,只能躺下。我是一个爱坐着的女人,坐在我的休闲椅上,看影碟,或者读小说。当然,坐在酒巴什么的地方我也喜欢。如果坐在一个地方,我可以坐上很长时间,一动不动,这是我的天性。这回,我不得不躺下了。

我躺在长沙发上,每隔一小时试一下体温。我捏着那个冰凉的玻璃细管甩一甩,将其夹在腋下。过十分钟,抽出来对着光线看。我转动着看它,我寻找着细管中的自己。那细管,沾染着我的芳菲,显得很像纤柔的我,含蓄的我。光线从窗外射进来,穿过我的沙帘。细管上,那些咖色的刻度显得很宽大,还有那一条乌白乌白的白色,像江水横亘在那里,还有烟雾腾起。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命运一定与一条江水有关,也与抽烟有关。我每一次试体温,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两样东西。接下去,那游丝般的水银柱才显示在“三十七度二”那儿,每一次都不例外。

其实,我根本觉不出来自己究竟躺在哪里。我好像悬空着,周围是大气层,有药片味恣意。我的皮肤上像长满了青苔,我用手能摸得出来。那些下午,以至于夜晚,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三十七度二里。我几乎与体温计相爱,像与艾司坐仑片相爱一样。桌子上放着几瓶矿泉水,一盒手巾纸,是上午的我为下午的我准备的。还有那一草筐仿真变叶木,我会将它挪得离沙发近一些。其余的,整个房间还有什么,我还做了什么,我都忽视了。

我像患了失语症似的,锲而不舍地躺着。我想他,一个抽烟的男人,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我从小就不爱抽烟的男人,可我发起烧来就爱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与体温计上的乌白一模一样。我知道,我幻象迭出,太美太美,也太难受。我刹那间就爱上了他,他在哪里?

法国电影《37度2》中,第—个镜头闪进我的脑子:画外音Zorg:“我认识Betty有一周,我们每晚做爱,天气预报说暴风雨即将来临。”第二个镜头:Zorg亲手结束了Betty的生命,用一只枕头。第三个镜头:Zorg坐在桌前,画外音:“你是在写作吗?”“不,亲爱的。”这是一个悲伤而绝望的故事。年轻,贫穷,坚持,歇斯底里,写小说。

结果——除了低烧,还是低烧,其余则一无所有,就像这个秋天的我。

在三十七度二里面难受的我。不!还有我的心,与那个我爱的爱抽烟的男人的心。两颗心,幻觉中的心,致使我不绝望。而导演贝内克斯没有拍“心”吗?他在拍“性”。除了性,还是性,来解决Zorg与Betty的生存困惑的问题。

他们躺在床上,真性感。

而我躺在长沙发上,很虚弱。

6

“冬至”那天,我退烧了。

我看见我的三十七度二 ,壮观的退向天边。它们是蓝色的,上面有泡沫泛起。

我又可以飞深圳了,去参加我亲爱的毛姆叔叔的圣诞派对。

此刻,我需要考虑的是,该穿哪条休闲短裤去?以及带哪几条替换呢……

责任编辑︱张明晖实习编辑︱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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