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凉(外二篇)

2009-03-14 04:53刘梅花
海燕 2009年3期

刘梅花 原名刘玫华。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生。二〇〇〇年开始散文和散文诗写作。作品陆续发表于《甘肃法制报》《散文诗》《散文百家》《岁月》《阳关》《武威日报》《华商报》《西凉文学》等报刊,其中有作品被《青年文摘》转载。

千年的千年,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不知道。我觉得几百年已经很漫长了,几十年都快沧桑了。

但我是宿命的。相信这个古城亘古的岁月里,肯定有我的思绪会抵达它的内心,我的脚步将会游移于它洁净的肌肤。

它会等我的,无论这一天有多遥远,注定它要等待。等待一个晚风里拾秋叶,晓起又煮清茶的小女子。瞬间是一念,千年是一等。

我凝视着西凉古城的时候,是在这个初秋的天气里,日头古老的手,轻抚我沾着汗水的发丝。一座古城,以一种固有的文化气息,积淀了岁月的深邃。温软,却又粗砺。

文庙,青瓦的屋脊沉红的墙

曾有一个梦。说不清是多久了,总之是隔了一年又一年的旧梦。和所有的梦一样,醒来时只用几秒钟回想,然后又用几秒钟忘记。最后,清净内心,搬运下一个新梦。

但是,这天我走到文庙门口的时候,那个梦倏然的,一下子,弹在眼前:连初阳都是一样的,连走动的行人都是一样的,连落去的那瓣花在柔风里滚动的小模样都是一样的,连升腾起的热气举在文庙上空的形态都是一样的。我在门口徘徊好久,驾驭那满心的惊讶。

红墙青瓦,很民间的颜色。碧木盆花,很家常的味道。可是,又不一样的。红墙,是凝重的那种,是被岁月层层翻阅后的那抹古色。那青瓦,端庄而古朴,落满青苔的潮气。

树呢,是古古的,谦谦的绿着一个独有的姿态。不像我常见的别处的树木,都是大咧咧的绿给你看,一点儿也不含蓄。雨水多,就给你把绿意全抖出来。天要是旱,就蔫给你瞧,摆出呆兮兮的模样,多么浮浅的样子。

此处的树木,绿着,且淡泊的古典着,风雅着。那种绿,是经过千年古文化熏过的厚重,是千年的日头晒得不曾褪色的碧。有风踩着阳光慢慢走来,一树的叶子微微摇晃。我想这儿的每棵树,都可以吟诵卷卷古风。之乎者也的韵律在无声的抑扬顿挫,大智而不若愚。

那墙的颜色,红的深沉。即便入梦,也是那种透彻,没有一点点的浮。盆里的花呢,开得正酣,却是种素面朝天的红,仿佛是从古城的内心一点点唤出的颜色,纯正,厚实,绝无浓艳的意思。倒是有些开在如此厚重文化氛围里的显赫,与众不同。

这花如果开在市井,肯定会开成一种招摇的姿势。若开在乡野,也只会循入淡淡疏篱间,开不开都不会有人在意的。就算偶有才子相逢,喜欢它轻雾欲遮的娇俏模样,顶多也就是为它挥一首诗缠绵一番,注定还是要离去的。留下花朵兀自惆怅。

那么,开在文庙的花朵就很有福了。清雅的,约略有些庄重的,在古文化气息里舒展花瓣。生活在平平仄仄的空气里,多么的嫣然而洁净。

也许,这些花朵的前世真的是蝶呢,在文庙的花前树荫飞起又降落。今生,注定要觅着墨香回来。

我从山里远道而来,一身淡淡山野气息随我在庭院里飘动。庭院古松静静。有风若来,松涛轻轻,与我低声谈论烟暖浮茶香的意境。

想起一位老者的话:在凉州,顺着远古的历史你可以找到说话的石头。我想怎么会不是呢。所有有灵性的石头,在久久地切着时间的脉搏时,都会自己开口说话的。石刻的西夏碑,石砌的古城墙,都在一句句的之乎者也呢,只是缺少了倾听的心。

一个清洁工弯腰捡去地上的零碎落花。庭院里宁宁静静。天空是当空的日头,还有淡淡流云。清洁工走开了,顺便带走几页散落的诗行和一团小风。净地何须扫啊,原本就是不留尘的。如果关上大门,就关上了一院子的清雅啊。

楼阁,大成殿,状元桥,碑刻……我一次次的抚过它们的皮肤,略微有些凉意,坚硬而粗砺。但我的内心,却柔软下去,轻轻颤栗。它们是怎样的走过了长长的岁月,才相互搀扶着静默着,走到了如今?

它们原本是没有生命力的,但在历史长河里行走的太久了,久得连石头都可以说话了,为什么没有生命呢?肯定有的啊,造物大化会赋予它们生命的,时间也会给予生命的。如果愿意,我陪它们说会儿话,把沉淀的往事微微搅动一会儿。让我的指尖,切在它们跳动的脉搏上,感受轻轻呵出的一丝来自时间深处沧桑的气息。

飞翘的青瓦屋檐,古木。高耸,凝重。如果在月夜,我想它们定然在孔庙的梦里走来走去,轻声絮絮交谈,吐纳沉甸甸的历史气味。还有那遥远的往事,书简似的一折又一折,从时光深处掏出来,在月光下安静地摊开晾晒,顺着气场巨大地呼吸着。

清幽恬静的庭院,圣贤站在时间的那端,思考,儒雅。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心情也随之复入古典的淡雅。我听见有鸟声从树冠抛出,又落去。慢慢的走着,脚步轻叩这古老的儒家庭院,碑刻,楼阁,诗书,故事,还有我苍老又苍老的心情。

大云寺的铜钟

佛是喜欢宁静的,不被世俗打扰。大云寺,这悠悠历史里一路赶来的佛教古刹,绝不会在闹市区里,肯定是这样的。

一条窄窄的,小小坑洼的,旧旧的街道,伸延在我面前。朝前走。街两面是古色的房屋,墙是石头和泥巴砌成的。木头门,笨笨的,老老实实的样子。这让我一下子想起童年的那座水磨坊,也是这种造型,石头泥巴墙,茅草的房顶。吱吱呀呀的木头门。还有那嘎吱吱旋转的大木轮,和缠绕在木轮上的清水。亲切而遥远,沉重而简约。

低头,我想这条路要是青石板的就很美丽了。我要穿上木屐,滴嗒嗒的走,青瓷碎花的长裙拽过细长的青石街。在佛的家门前虔诚的聆听佛音,聆听巨大的铜钟咣——咣——地响起,为佛吟诵经文。摩诃般若波罗蜜。还想摘来青苔,洇在青石板的街,用来藏起自己想了良久的愿望。

大云寺的门口,是写了门票价的牌子和小窗口里几个女人冬瓜似的淡漠的脸。唯有这两样是俗的。守在佛的脚下,却不能感知佛的禅意,那种麻木简直让人无法原谅。但世俗总归要存在,所以佛会宽容的。

院子里阳光和树荫相互错落,相互柔和紧扣。紫红的喇叭花儿,依附着低矮的柏树,缠绕着往天空里探。所有的生灵都喜欢自由,渴望蓝天啊。空气里是香火燃过后的味道,淡淡的幽香。这是尘世的气息与佛的空灵相互缠绕,渗透。闻名遐迩的西夏碑,就是在大云寺发现的。

走进一道窄窄的木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向古钟楼。哦,久等了啊!我说过要来看你,这肃穆的铜钟。仰头,耸立的古钟楼刺入蓝天,大大的日头泊在塔顶。一口铜钟,此刻就静静悬挂在楼顶的亭阁。

亦步亦趋地,一层又一层旋转。走着,有些茫然。我的感觉,好像踏在时间堆积的皱纹里,沉重而虚无。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里?又往哪里去?在佛前,我可以是一粒微尘,亦可以是一朵青莲,青色青光。可是,很多的时候,我都迷茫着自己,无法确定从一粒微尘到一朵青莲之间到底要走多远。

在古钟楼的石阶上,只有我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有种心情,如同清水珠溅落在莲花瓣上的无痕。

顺着两层陡陡的木楼梯,到了顶楼。

大云晓钟。青铜的大钟,圆弧,仿佛是佛的一柱清水倾斜而成。大钟的悬垂,使落下来的阳光打了个结,幽暗了些许,而后又飘下楼去。指尖移过钟面所铸的起伏线条,感到是一种肃穆,一种深邃与天地之气凝聚的厚重,还有远离世俗喧哗后的孤独宁静。

如果要撞响这口古朴的巨钟,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行?需要吸一口多深的气才可运力?钟声响彻之后,是不是可以传到天外?落到云霄?我只是轻轻叩叩它,不敢用力撞。我怕它太老了,会哗啦啦一下撞碎它穿越时空大梦!它的梦,穿越东晋十六国,唐宋,明清,还有一九二七年的那场大地震。一个个的王朝,在大云寺的钟声里远去。

我只是在它千年又千年的梦里轻轻一叩,告诉它,我来过了,看过了,感受过了!薄暮烟深,钟声徐出云外落。

在亭子一角俯视,不远处四周都是低矮的石头泥巴墙老屋,一片又一片,苍老,衰弱。对面的一个人不停地选角度,把古钟收进镜头。阳光的珍珠在微黑的皮肤一闪一闪跳跃。我突然有些怅然,这么美丽的透出气势的意象,都将被带走的啊,多么的不舍得。

一匹阳光被我拦截。面对着青铜的大钟,我像老人一样,披着日头,蛰伏记忆。没有过去,不想未来,也不思考悠悠时光拂掠过这座古佛寺的沧桑。

静,是佛家说的没有妄念的那种清澈境界。如果有佛音袅袅而来,我愿意鞠身膜拜!日头明明的,风闲闲剪过薄云。晨钟暮烟,清净尘无痕,佛啊,谁的心里彻悟禅机?

青铜的大钟,垂悬成一种风雅古典的姿势。肃穆,淡定。那神态,背过千年的日头千年的青霜。它是西凉古城的心脏啊,大音声稀,响彻天籁。

那一刻,我们彼此注视,不说一句话。我们的对视,跳动,悠长!一尘不染的,是禅心,是佛音。

雷台,天马

与大云寺相比,雷台要大很多,门前也宽阔很多。南大门。古朴,但绝对暗含了一种气势,古色里埋藏着强大。墙体的色调是接近土黄——泥土的颜色和人皮肤颜色的糅合,升华。约略像一段古城墙,庄重,威严,却又透着民间。

在门口有一点点的犹豫:我将要走进一册古色古香的书简了,它会接纳我么?

西凉城里的日头很烈了。风轻,一层一层更迭,又消失,像远去的历史。时间的巨翅会拂去一些记印,但幸好留下了最醇美的,最撼动人心的凭记——这匹凌空的天马!

我相信,一匹马一直在历史的天宇野性地驰骋 。只是有一天,它飞累了,回到故乡小憩,才被发现。

马踏飞燕。这匹马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单单是属于西凉的。从那腾空一跃而起的时刻,它的飞翔就蕴含了汉文化的硬度,乃至生命的永恒。一飞而惊人啊!

这是七月的一个正午,我仰面看迎风嘶鸣的天马。我的目光被另一种光芒碰疼,折落,然后剩下思考。一座古城,如果没有什么让后人思考与追寻,那将会是多么的单薄啊,单薄到一眼便可望到头的那种平淡与失落。偏偏,西凉是一座厚重的古城,这种厚重让人读一眼就知道自身的渺小。

天马凌空而飞,鼻翼呼纳的是古城凝重的历史气息。游人在它的脚下嘈杂,离开又聚拢。世尘的味道,古西凉千年的烟尘暮道,源远流长的文化,图腾的膜拜与神秘,让人能感受到一种温柔的穿透力和另一种行走的皈依。

马踏飞燕,古松柏,浮雕,牌楼,图腾柱,九十九件铜马车,雷台观……汉代文化的精美无处不在。几种颜色的一群碎花朵,顺着时空迁徙而来,美,而温暖,簇拥在天马浮雕的脚下,暗暗地把淡淡的香味搅动开来。

曾是饮过很多中药汁的,有时感觉呼出来的气息,也渗透了中药味——那种苦苦的味道,固执地留在我的身体里。而雷台,积淀了古文化醇浓的气息,即便在空气里,或是随便走动的角落里,也弥漫了清雅的古风。这种古典的味道,传承,又突破,储满了雷台。

一棵古老的松树已经没有绿色,均匀地把干枯从树根传递到尖梢。一种虬曲苍老的姿势,直刺蓝天。恒久,坚挺,却又不失孤傲。像一种风骨,牵紧了雷台灵魂的深处。

长久地立在这棵树下,感受一种深深的呼吸。内心的虚妄,被驱逐出身体。一棵树,看得见生命已经结束,另一种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生命,又在重生,延续,强大,充满气势。

你不能说一棵古树的消亡就是生命的结束。事实上,它还活着,至少精神是挺拔的,那种无形的生命力非常震撼人。也许,这是长长岁月生命轮回的一种形式,大自然无法破解的秘密。现实意义失去后,象征意义在获取,重生,茂盛。

人必须借助依附别的事物,才能体现价值,感知生命,表达意愿。像雷台,这古代祭雷神的地方,祈求风调雨顺,表达内心最善良的愿望。

千年之前,前凉的国王修筑了雷台。千年之后,一匹天马从雷台下的汉墓凌空而起。不是所有的过程都被记录,不是所有的往事都可消失。历史总是这样,留下神秘感让你猜来猜去,让你不停地去考证去推理。

铜马车仪仗队。领首的一匹马,腾空嘶鸣,气势沛然。拿手搭在它的前蹄上,欲留个影。想起我们乡里有句俗语: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是寒碜那些个没有心机的笨人。我稍稍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把手支在马的哪儿才合适。

但是,它是天马啊,岂能去拍马屁?况且也够不着啊,这马很高很凌空,岂是我辈能随便拍的。我把食指切在马蹄腕上,原本笨人啊,触摸它跳动的时间都变苍老的脉搏。过去表达式,现在进行式,过了许久我才走回我的意识里,从古代撤退到现实里。

如果要点数岁月,雷台真的很老了。只是它把皱纹藏起来了,白发藏起来了,因为它怀揣着大西凉的历史精华,天与地不可解释的神秘。所以,我们看到雷台很美丽,很尊贵,甚至容纳了时尚。雷台是道教的,祈福,平安。

日头野性的涌下来。空气里有淡淡的青草味道和水的味道。带着自己的影子走动,打发目光去四处忙碌。脚下是水泥加固的路面,干净,却坚硬。想寻找有泥土的小路走走,喜欢那份松软,也喜欢把手伸到泥土里面,寻摸土地的脉动,那种介入感让我非常快乐。拿心情抵达它的生命内部,感知一下万物枯枯荣荣轮回的秘密。

往深处走,是我喜欢的一切:小桥,流水,苇草,柳,碎花儿……浪漫而清雅。还有凉州小吃,民间气息与古文化的空灵又一次完美融合。历史是时间的一种过程,雅与俗相互渗入却是境界了。

我在一棵绿烟袅袅的垂柳下停靠,追寻满心的远古。湖水在脚边流过,流在历史与现实的空间。多少岁月都被流水带走,不说一句话。如果水能开口说话,能否告诉我那一个个远去王朝的秘密?

苇子们确实很美丽,但也很雷同。不过不失灵韵。人认为自己漫长的一生,不过是拿这些枯荣之物来对比的。若与沧桑的雷台对比起来,人顶多也就是世间的一个匆匆过客。雷台是苍老的,漫长的岁月让人心生疲惫。

柳挺好,我很是喜欢。柳是树类里的窈窕淑女,美丽而诗情,能够唤出人内藏的柔情来。而君子呢,我想大约是胡杨了,太有节气啊。那么这雷台,也是充满了君子风节,在历史的长河里,刚强,弹韧。走也千年,歇也千年。

风邪

风,是天呵出的一口气,游走升发于大地脉络之上,漫无定出。这口气大可狂肆于天地之间,小可借皮肤的毛孔钻骨。它就是这么的霸道。如果你觉得凉风习习的清爽,那是它最好脾气的时候。

也许连自己都没有觉察,风越窗来过了,入过梦里了。一个连着一个的喷嚏,告诉我,风曾经来过。雾收了,雨还在滴滴答答,只是绊不住风善行的翅。

关于风邪湿邪们,中医是这么说的,正气内存,邪不可干。可是我可能是内存不足的人吧,软软的风经常打搅我的健康。风入侵了身体而导致疾病,就说它是风邪了,没错的。这话可是中医老祖先总结出来的,相当权威。

邪之所凑,展示我体弱,内气在虚。比如我看见书就想凑过去,也不是因为书里有一座黄金屋让我钻,主要是凑习惯了。这风呢,也是拿我的身体玩捉迷藏,捉惯了。事实上我还不是太虚弱的人,至少在外表看来很健壮的。

你看有的人很是瘦骨嶙峋的,走路都被风提溜着。可是并不爱生病,主要是那些风邪湿邪等等的邪们没有入侵惯,路不熟,所以很少感冒伤风的。能被邪们忘记,这是一种幸运,不是人人都可得到这种忘记的。

大约因寒气所引起的不适说是伤寒,被风叮咬过的就是伤风了。伤风是常来找我的,那有什么办法。如果风是人的话,翻几回白眼就再不来了。可是风邪不识眼色,翻也是白翻。这伤风来,还赖着不走,天天发烧,嗓子痛,咳嗽,给我弄出些动静来,以示它的存在。这是我的日常生活需要支付时间和精力的一部分。

伤风感冒来的时候无须迎接,走的时候也从不留恋,因为我知道它不久又会来的。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解释说:风为寒,寒为阴,阴则气血凝滞,运行不畅,不通则可引起疼痛。风若上行,入侵血脉,头痛脑热。若顺骨络行,寒性收缩,则关节曲伸不利。入侵脏腑,脘腹冷痛,呕吐腹泻……

唉,总之这风狂了去了。虽然这是最简单的风邪了,可是一旦招惹,不是一下两下可驱逐走的,也不是几片药粒可打发掉的。通常,我用红糖姜汤摆平它,当然这需要时间。姜汤性热,在我的体内宣发,蒸腾,出汗,风邪就托着它的翅膀被赶出来了,这真的很好。

喷嚏不断。只好起床,煮红枣粥,熬姜汤,燃香,听佛音。寻常小日子在我的手里叮叮当当,生活因此而多了份味道。

四君子汤

党参,炙甘草,茯苓,白术。四君子汤。

我突然记起那个瘦瘦的老老的中医老师。他对我说过:孩子,你从医,要谨记医德,尤其咱中医。看那贫弱的,就只收一半钱好了……他说完话后稍稍一顿,那一顿的表情,肃穆的像沐浴在佛光里。

课余,老师给人看病时,差人来唤我,去写方子。他说的总之很多,我记住的却极少。他说,体质过弱者,不可开过于强补的药,不然药效会被病邪所夺,反而愈弱……

我在一味味中草药里磕磕绊绊行了一程后,绕道而逃了。中医是何其的博大精深,我感觉自己实在无力读懂与支配。老师把那些草药一个个唤出来,让我记在方子上。我觉得它们很听话。可是我独自一人面对时,根本无法组合它们。我想我没有学中医的天赋。

老师认定我是一块学中医的好料,说我具备中医最好的品德:善良,谨慎,好悟性。可是他不知道我是缺乏耐心的。我在课堂里端坐着的时候,思想早已游弋于窗外,像风,善行且捉摸不定。端坐的只是发呆的身体哄骗自己。

我辜负了老师的一番心血,绝无机会为贫弱者免去一半的药费了。真是痛心又疾首。老师是从乡村医生一步步走成卫校老师的,念念不忘让他的学生济世救苦。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这种古老的中医文化在传承的岁月里,会流失本身潜伏的美德。一个中药医者,需要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医德。

很可惜的是我只有老师看重的善良,而无法学到医术,半途而弃了。有时候,遗憾就是这样解释的。我无力让中医成为我谋生的方式了。但我对生活还是充满了幻想,还以为有更好的更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在等我。这样固执的想法居然一直跟定了我。其实我喜欢在生活狭促的缝隙里幻想浩大的心境。

在用凉水浸泡四味药材时,是很有些虔诚的。我将吸纳它们储存在体内的精髓,补中益气。也许有一股我看不见的力量,藏在汤药的背后,会在我的体内拔去风邪的翅膀。若不是伤风感冒来的太频繁,日常生活被感冒拖累的不成样子,根本是没有决心豪饮中药汁的。至少,它们比姜汤难喝多了,跟饮料的味道就更无法比拟了。

老师说正气未虚,邪气亢盛者,不宜用补剂。过虚,则不受补者。暗自估摸了几下:体内的正气还是弱到恰到好处的,邪气估计还没有亢盛,温补刚刚好。重要的是每年都要喝几副四君子汤的,效果很不错。吃药是有个体差异的,在我的意念里,邪气会被驱逐的一干二净,还给我健健康康的体质。

文火熬煎,满屋弥漫药香。其实这四味药挤在一起并不顶顶难吃,反而有些淡淡的药香,苦和甘相互渗透的和谐。党参是补脾益气的君药,白术健脾燥湿为臣药,茯苓健脾渗湿为佐药,炙甘草补中益气为使药。诸药合用,有补气健脾之功。一个方剂里,其实也暗含了一种人生的哲学。简单的组合下,蕴含了高度的默契。

可是我更喜欢的是,这四味药是一个完整的药理系统。有君行,有臣护,有辅佐,有使调和。这么和谐的药剂,甚至有些温文尔雅的感觉,很有君子风度,喝下去多么的妥当。

其实药材的世界是相当有趣的。就说人参挺有名吧,独参汤是可以救命的,起死回生,很是牛气。但对健康的人是不应使用的。

这家伙在中药世界里一枝独霸,救人有功,杀人无过。所以人参还算不得药里的君子,是王,几乎可以统摄药材世界。人参若补过了头,就需大黄救治。可是大黄顶多也就是个小卒,便宜的一块钱可以抓一大把。

其实和人的世界是一样的。每味药材都是有个性有脾气的。医者,只是琢磨透了药材的脾性而委以任用而已。可是我是个懵懂的人,缺少灵性,所以注定成不了医者。但我知道,有四君子汤的驻守,风邪会慢慢被赶得远远的。

责任编辑︱张明晖 实习编辑︱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