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伯群
经过了20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末改革开放之时的30年“断层”之后,通俗文学在中国大陆又开始复苏。这是由于港、台金庸、琼瑶等等作家的作品引进后,被大陆的读者读得“手不释卷”、“废寝忘食”所必然产生的“连锁反应”:读者不禁想起,那些港、台通俗作家的“老祖宗”于几十年前不是生活在大陆上的吗?武侠小说作家,我们曾有过“脍炙人口”的向恺然(平江不肖生)和李寿民(还珠楼主);社会言情小说作家,我们曾有过鼎鼎大名的张恨水。于是“引进热”引发了一场“重印热”。而“市场机制”在文化领域中再度勃兴又为通俗文学的流行推波助澜,许多出版社从“引进热”和“重印热”中看到了并得到了经济效益。当时,一部精英文学的长篇小说初版仅能印几千册,可是向恺然的《近代侠义英雄传》(某出版社将其改名为《大刀王五、霍元甲侠义英雄传》)却一印就是120万册。“引进热”和“重印热”当然也引起了文学界的注目、甚至惊呼,并且参照国外的研究动态开始重视这一文学的“热点”现象。
轻视通俗文学原本是一个世界性的普泛问题,美国也是到“二战”之后,“美国学”起飞的时候,学者们才对美国的通俗文化大感兴趣。苏珊·埃勒里·格林在谈及“畅销书”时说:“哪怕对美国畅销书进行这样一次极其简单的历史性回顾,也可以看出,它们无论在主题上还是风格上,都在发生剧烈变化,这反映了读者的态度和价值观的变化。这些畅销书是一种有用的工具,我们能够透过它们,看到任何特定时间人们普遍关心的事情和某段时间内人们的思想变化。”“美国学”的专家之一托马斯· 英奇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主编了三卷本的《美国通俗文化手册》,在1982年,他又从三卷本中精选出一部分,改名《美国通俗文化简史》。他在“序言”中说:“对通俗文化的认真研究是美国各大专院校文科中最新、最重要的发展。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已从传统的专科范围转向通俗文艺中一些从未被探讨过的、跨学科的问题,从而一大堆有用的研究资料开始积累起来。”这些研究著作促使美国的一些著名学者对通俗文化改变了原有的看法:从轻视转为重视,从主观转为客观,从片面转为全面。
很自然地,发生在美国研究界的这一历程,在中国的通俗小说的“引进热”和“重印热”中也必然会在中国受到“感染”。中国学界在研究精英文学的同时,也必然会有人研究现代通俗文学,在研究的过程中也必然会产生一个“通俗文学是否能作为一门课程进入大学讲堂”的问题。当通俗文艺随着大众传媒的报刊、电视和电脑网络进入千家万户时,学界是否仍是闭目塞听或充耳不闻,或是去积极应对、因势利导?于是在研究的过程中,不仅有几部断代专业通俗文学史的出现,而且在报章杂志上出现了大量研究通俗文化的文章,在大学生和研究生中以通俗文学某一问题作为学位毕业论文的数量也在逐年增加,不少大学中也开始开设通俗文学的选修课程。
通俗文学研究日渐成了一门“显学”,不过有关学界对它的研究还只是刚刚起步。几部现代通俗文学史试图探索通俗文学的古今转型以及通俗文学的若干优秀作家与作品,间或旁涉某些方面确有代表性的文学现象。但是在通俗文学的理论探索方面却还相当滞后,甚至存在着许多空白点。而且文学史的研究工作者在建立通俗文学的评价理论体系方面,又往往感到在理论修养上显得心有余而力不逮。它需要既熟悉通俗文学又对文艺理论有相当修养的专家去承担这一任务,去深入探讨和填补这些“理论上的空白”。
当朱志荣选择《中国现代通俗文学艺术论》作为研究课题时,我觉得他是参与填补和建构通俗文学评价体系“理论空白”的非常合适的人选之一。他在攻读博士学位时师从美学家蒋孔阳教授,后来又与我合作研究现代通俗文学。蒋先生和他的夫人濮之珍教授都是我的老师,因此,我与朱志荣还有一层“师兄弟”之谊。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通俗文学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也是我们研究和交流的最常用的一种形式。这次我读他这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艺术论》的校样,深感这部著作系统地阐述了通俗文学的若干重要的理论性问题。除了“绪论”之外,他分别对“通俗文学流变论”、“通俗文学作家论”、“通俗文学主题论”、“通俗文学技巧论”和“通俗文学读者论”都列了专章;更令我感到有启发性的是将“现代雅俗文学关系论”和“通俗文学评价论”都加以专章疏理并加以公正的述评,资料是极为丰富的。正如作者所说,这部专著的宗旨是要对现代通俗文学的艺术成就进行综合的评估。对其成就予以积极的肯定,对其缺点也决不掩饰。我读后感到作者是贯彻了他著书的立意宗旨的,而且有许多自己的独到见解,颇有创意地与前人的论述进行了心平气和的商榷。同时我也感到他的这部专著,与目前流通的几部现代通俗文学史著作能起到互补的作用。
通俗文学史往往侧重于关注优秀的通俗文学作家、作品以及它们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但是通俗文学史往往无法兼顾“接受美学”上的若干问题。而这部专著却有“通俗文学读者论”专章。在分析通俗文学的“读者至上的定位”时,既看到通俗作家继承“中华民族的通俗文学传统并积极地去适应市民文化形态”的一面,显示了他们对“市民审美情趣的尊重”,同时也指出在追求“读者群体最大化”的过程中也容易出现若干消极因素。
在通俗文学专史中,论述的主要对象是通俗作家与作品,而精英文学则无法纳入通俗文学专史的视野,当然也不可能对雅俗文学的关系作全面而详尽的论述。但在这本专著中却从“雅俗分流”的原因谈起,作者指出小说革新运动把小说当作启迪民智、宣传政党思想工具,具有现代意识的小说观念开始出现,小说不再作为单纯的娱乐工具,这就加速了现代雅俗小说的分流;而新文学作家对通俗文学的批判却常常列举通俗小说中的下乘之作,甚至将庸俗的地摊文学也视为通俗文学而加以抨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雅俗文学之间的进一步的对立,而作者也为今天如何打通过去双方的“森严壁垒”提出了可行性的建议。
现行的通俗文学史因为专注于优秀通俗作品的评析,而对庸俗文学的批评往往只是一般性的批评。而这本专著在分清通俗文学与庸俗文学的界线方面有着很具体的阐发,而对庸俗文学的批判也相当严肃,指出庸俗作品的混入影响了人们对现代通俗文学的总体评价,从而削减优秀通俗文学的光彩。
读这部专著,我以为有许多发人所未发的论点,其创新意义能使我们深深反省昔日的观念之陈旧。例如过去我们常常诟病某作家笔下的“三角”或“多角”恋爱,认为这是最概念而雷同的老套。但是专著在谈及通俗小说的主题深化论时,指出社会言情小说就是在“三角”或“多角”恋爱的抒写中,率先使通俗文学的主题得到深化和发展。过去的封建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是写两个“有情人”对“另一群体”的斗争;而当写到“三角”或“多角”恋爱的时候,就是恋爱者自身性格之间的冲突所碰撞出的激情的火花。作者举的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等多角恋的优秀作品,正如张恨水所说,“世界上之情局,犹如世界上之山峰。山峰千万万,未有一同者。情局千万万,亦未有一同者。”因此,作者由此得出结论,“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的生命情感体验越来越受到现代通俗作家的重视,一种人性化、人道化的创作思想在现代通俗文学中占据了核心地位,同时体现出现代通俗文学作家对新兴的社会思潮的反思,通俗文学的叙事模式、表现技巧也因此获得前进的动力。”这种论证方法是能令人耳目一新的。
我认为专著在阐释现代通俗文学的发展时序上、在源流承传上、在服务对象上、在作用与功能上,均指出了它们与知识精英文学的差异,因此对通俗文学的评价标准,除了与精英文学有某些共同点之外,还应该建构通俗文学自己的是非价值标准。这本专著能专在理论上深刻地说明上述的若干重要问题,有建构之功,是很值得向读者郑重推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