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语
毒
明月照在山路上,蜿蜒如一条银色的响尾蛇,风掠过树林,便如同响尾蛇的尾巴抖动,发出哗哗哗哗的声音,夜色透明如银。
走在这样明亮的月华里,沈暄像一抹淡灰色的影子,又或者是这个月夜不可缺少的一枚水印,辗转曲折,最后落实在山腰,小小一座庭院,伸手推门,“吱呀”一声,溢出满院银辉,银辉中青衣少女闻声转身,素白的一张面孔,眉目宛然如画。
沈暄微微一怔,尚未开口,少女背后已经转出一个蓝衣男子,身长玉立,气度高华,拱手道:“小谢中的毒,有劳沈先生。”
他并没有如何提高声调,也没有十分威严的语气,但是话出口,就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仿佛那是极自然的一件事,只要他开口,所有的要求都会得到应允。
沈暄的目光下垂,看到男子腰间一方小小的玉佩,玉上隐约可见怒目圆睁的龙,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萧宫主?”
神剑宫宫主萧若微微颔首,沈暄却摇头道:“宫主请回。”
萧若显然有一点吃惊,但是并没有更多的表情,只一掀眉,问:“先生的意思是?”
“神剑宫二十八星宿尚且无能为力的毒,沈某不敢自坏名声。”沈暄退了半步,作一个“送客”的手势。萧若的脸登时沉下来,长袖之中劲风鼓荡,只要一出手,必然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斩于剑下。
忽听得“扑哧”一声笑,就仿佛屋檐下的冰柱子叮当叮当落了满地,化成柔软的春水,蜿蜒而去。沈暄心里一动,想道:能得神剑宫宫主亲自护送的人,却不知是什么身份?一念未了,却听少女柔声道:“先生当真不愿救我吗?”
银色月光里,水光潋滟的眼眸,面色苍白如同透明,她对他笑了一笑,张口,鲜血敷在唇上,艳如夕阳,而人已经软软倒下去。萧若变色,沈暄来不及多想,亦容不得多想,抢步上前,单手一扣脉门,皱眉道:“进屋再说!”
小小银针扣在手里,忽然就重得像一座山,生与死的较量,沈暄额上渗出微细的汗珠,萧若反而镇定,他对着沈暄笑一笑,说:“动手吧。”
寂静的夜,淡银色的风蹑手蹑脚从窗外过去,草木萧萧,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
嗔
沈暄睁眼来,空荡荡的月光空荡荡铺了一室,一室寂然,推门去,门外也只有空荡荡的风,风里藤蔓枝连,缀了许多零落的花,洁白如月光的颜色,就像那少女的衣袂。
那少女必然是在午夜醒转,看到守在床边的人,不是她渴望见到的那一个,于是失望地追出门去——结果必然也是失望的,萧若早在那一日天明的时候离去,只留了小小一方玉佩,玉佩上张牙舞爪的龙。他同沈暄说,你救她,便是我神剑宫的大恩人,日后有用得上我神剑宫的地方,但凡开口,无有不从。
沈暄当时没有接,只问:“既然宫主这般看重,为什么不留下等她醒来?”
萧若的目光明显一怔,像是不能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忽又生出三分张皇,匆匆将九龙佩塞在他手中,匆匆道:“我……该走了。”
他没有回头,于是沈暄叹一口气。
“先生为何叹气?”声音从极高的地方传来,沈暄微仰了头,看见屋顶上的少女,雪白的衫子,雪白的肤色,浓郁化不开的眉目,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他摸不准她的心思,却忍不住道:“我只是想,以姑娘的本事,便是孔雀胆鹤顶红也未必就奈何得了姑娘,却为何伤在小小万年青上?”
万年青是种古怪的植物,它的叶子起先奇绿,像古井里常年游荡的水藻,又或者像痴心女子眼中幽怨,浓得化不开的颜色,浓到极处又渐渐转为艳红,像深秋时候铺天盖地的枫叶,叶红于花,这时候长出的果子,见血封喉,所以万年青还有一个名字,叫开喉剑。
听来惊悚,但是在稍懂医术的江湖人眼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她用它,也许是因为,在古老的传说里,它象征思念。有时候思念也是一种毒,比万年青本身要毒上很多倍。沈暄明明知道不应该说穿,可是到底说出了口:“强制气血逆行,若稍有不慎……姑娘又何苦如此?”
少女闻言,只轻笑一声,忽然站起身来。月光在她的面前铺出狭长的道,风吹得满头青丝欲乱,衣袂纷飞,她张开双臂颤巍巍走几步,忽然一个踉跄,沈暄失色惊呼,少女却一拧腰,旋身落在他身畔,笑吟吟问:“那么,先生又何必替我隐瞒?”
她目光灼灼,他面红耳赤,秋夜里纺织娘的琴丝,声声断断。
少女却又低了眉,漫不经心地踢飞脚边石子,漫不经心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沈暄点点头,又摇头:“萧宫主说姑娘姓谢。”
“他叫我小谢,”少女听到“萧宫主”三个字,遥遥望一眼南边,道:“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但或者,先生听过另外一个名字,我叫谢明裳。”
痴
她说她叫谢明裳。
就仿佛一道闪电击中,满院的月华忽然褪去了光辉,剑气激荡,开出一朵一朵锐利明亮的剑花,满山满谷都被这个名字照亮。
原来她就是谢明裳,沈暄低声对自己说。这个名字让他忽然记起她的来处。
最初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萧若刚刚接手神剑宫,不服者众,挑衅者亦众,而他一一都接了下来,三年之中,大大小小战役过百,而最传奇的一战却是在西湖边上应付的慕容七剑,多少年后人们仍然津津乐道,说起那一战的凶险与最后的峰回路转。
据说当时萧若身负重伤,几无再战之能,连百晓生都已经做出判决,这一战没有悬念。这时候有红衣女子抱剑而来,朗声道:“宫主输的不是剑术,只是剑!”
众人皆侧目,而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慕容七剑虎视眈眈中,一步一步走到剑阵中去,慕容七剑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只是当此之时,被她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睛一瞧,忽然就生出江湖人的豪气,竟袖手任她从眼皮子下过去,将怀中宝剑交到萧若手中,说:“宫主必胜。”
四个字,掷地如金石。
众人轰笑,萧若在轰笑声中仗剑而起。
百晓生将这一战列入百年江湖最不可思议十大对决,评论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又戏谑:英雄配宝剑,红粉赠佳人。而那把为萧若立下汗马功劳的宝剑在当年的兵器谱上排名第七,那是谢明裳铸的第一把剑,剑名莫问。
之后每年谢明裳只铸一把剑,每一把剑都名动江湖,三年之后,再无人能与之争锋,但是除了萧若,再没有别人能得到她的剑。
时人都以为是一段佳话,但是半月前传来的消息,神剑宫宫主将迎娶无双城大小姐宁漪之。
宁漪之,这个名字的背后应该是一个温柔和美丽的女子。可是沈暄只见过屋顶上那个寥落的背影,寥落如同每个人的岁月,他听见胸腔里的叹息,撞击,如同深谷回音。
她是故意的吧。
故意用万年青伤到自己,故意强制性气血逆行,为了牵引萧若的目光,阻止他的婚事,但他还是走了,等不及她醒来。
她于是站到高高的屋顶上,那里可以看得远些,再远一些,或者能看到那个决绝而去的背影……有时候只多一眼,也是好的。
只是连这一眼,他都吝啬地不肯留给她。
沈暄张张嘴,想要劝慰,但是少女凛冽的眉目,将所有哀戚藏得那样深,深到他以为他看到的只是一汪湖水,于是所有的声音,才出口就被风吞没,他眼睁睁看着她转了身,缓缓没入月光中,他在恍惚中觉得,她是他梦里的一部分,梦里弥漫如湖水的月光,月光里悄然浮动的暗香。
而暗香也渐渐散去。
劫
小谢的伤原本就算不得严重,何况沈暄妙手神医,过得三五七日也就无恙。才见好了就整日在院子里淘气,欺负满园的花花草草,沈暄采药回来,见娉婷的身影站在回廊下,掐着鹦鹉的脖子教它说话:“沈神医、沈神医……”
绿毛鹦鹉无可奈何地翻着白眼。
也帮着分拣药材。赭色木灵芝,有清晰圆滑的纹路,黄色的五味子蔟生,长着淡红色小花,榛蘑的味道最鲜美,每次才一拿回来就被小谢抢去做汤,也许是一名铸剑师的专业性,小谢对火候的把握显然一点都不比他差。
只是夜里的时候,仍然习惯性地到屋顶上去,她说那里离月亮比较近,让她错觉,只要再近一点,就能在月亮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个人仰头遥望的影子,单薄如一片纸。
随口说起神剑宫里的一些事,她说她师从欧大先生,原本就与神剑宫交好,所以她和萧若,从小就认识了,所有类似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词,有多少都可以往他们身上堆,只不过那样绵长的岁月堆积起来,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她笑着说她锻造的第一把剑出炉,把萧若的脸熏得漆黑如墨。
“我听说,那把剑叫莫问——莫问什么?”沈暄低头,看见小谢晃荡荡的两条长腿,小巧精致的绣鞋,倒不像一般江湖人的粗疏。
小谢笑嘻嘻地说:“英雄莫问出处嘛。”
只是这样吗?她总让他意外。沈暄也学她抬了头看月亮里的影子,但又想,他陪在她身边,再加上她总惦着的那个人,对影成三,应该是不寂寞的吧,谁说碧海青天,嫦娥就一定后悔呢?
因为心疼小谢大病初愈,在檐下安了木梯子,便于攀爬。小谢初见一怔,再见又是一怔:那个眉目清秀如好女的神医真是难得的心细呢。
次日,晨雾才刚刚开始弥漫,沈暄背了药篓上山去,忽然脑后衣袂生风,有人匆匆前来:“我跟你去,好不好?”
沈暄惊讶地看着小谢,她换了红色劲装,也许是用蔷薇花花汁染就的颜色,明眸如画,看起来神采奕奕,让他在恍惚中觉得,三年前抱剑而去的女子,便是这般形容。于是微微一笑,道:“好。”
他从来不指望小谢会留在这里,就如同他从来都不相信她会忘掉萧若,但是这时候她在他身边,他能听见她的呼吸与心跳,看见她笑时明艳的容颜,欢喜就像涨满风的帆。原来所有天长地久的痴念,比不得这一刻的朝朝暮暮。
他笑自己荒唐,但是荒唐一点真心,连自己都觉得酸楚,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有一日,快活一日。
这时候他回头去,小谢正举了一株艳红色虞美人洋洋得意,忙伸手夺下:“小心有毒!”
小谢歪头看着他,静静地说:“我知道。”
她说她知道。
她难得这样静的时候,炎炎的日就挂在山头,不知道什么缘故,沈暄觉得身上寒暑交加,凉一阵热一阵,不知是什么滋味。
离
日日同行上山,踏着暮色归来,半个月亮的影子,一路开了大朵大朵的花。小谢不提下山之事,沈暄乐得佯作不知,自欺欺人地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在他的身边,彻底忘记江湖上曾经有过的传说。
但是在那一年秋末的时候,有翅膀洁白的鸽子从蓝天里一头栽落,沈暄忽然明白,原来所有波澜不兴的日子都是有尽头的。
沈暄推门而入的时候小谢正守在火炉边,幽蓝幽蓝的火舌舔得面上通红,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喜孜孜地说:“沈神医,这次我们采到不少值钱的东西呢,发了。”
她一直唤他沈神医,仿佛“神医”就是他的名字,拐着弯问她缘故,她遥遥望一眼天空,眼冒精光地喊道:“看!有只鸟飞过去了呢。”
黑色的鸟飞过青白色的天空,没有痕迹,他走过她身边的岁月,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影子。
沈暄将信笺递过去,他不认识上面的字迹,但是她一定认识,萧若在信的结尾印了翱翔九天的龙,他请求他下山,救治他的未婚妻,那个女子有十分好听的一个名字,叫宁漪之,沈暄想起有一次小谢随口提起她,随口说:“她长得挺漂亮的。”
——也许她长得极美,可是在有的人心里,你才是最美的呢。
这句话在沈暄的心口舌尖盘旋了不知道几百个回合,最终碎碎地沉下去,和所有被风吞没的心思一样,没有出口。
小谢只扫了一眼信笺,随即丢进火膛里:“去吧去吧,早去早回。”俨然不耐烦的神气,那些字,那些人,仿佛都和她毫不相干。
沈暄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不与我同去么?”
“同去?”小谢睁大眼,仿佛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忽然伸手进火里,但终究已经迟了,信笺上遒劲的字被火烧成灰,灰成烬,火势熊熊,投进去过什么东西都如幻影。沈暄拿了烧伤药过来,她还怔怔站在那里,也许方才投进去的,根本就不止一纸信笺,是她这许多年来明的暗的情愫。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谁又放得下呢?沈暄替她上药,柔声道:“你想去么?”
“我……我不去。”小谢垂了眼帘,这时候她的面容像是藏在阴影里,有一种深的宁谧,就仿佛初见时候的月色,桂花在这样的月色里,簌簌落了一地的香。沈暄深吸了一口气:“不去也好。”
只要是她做的决定,无论什么,都是好的。
只要是萧若做的决定,在她的眼里,也总是好的吧。总免不了这样想,酸酸涩涩地,自己也觉得好笑,又想,至少有一刻,当她接到信笺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起萧若……有那样一刻,他欣喜若狂。
从九华山到南疆的神剑宫,即便是有神剑宫快马接力,也花去整整三天的功夫,到得神剑宫,萧若二话不说,就带他去看宁漪之。
那是沈暄第一次看到宁漪之,不由心中叹道,她才是最适合穿白色的女子啊,那样纤尘不染的高华与皎洁,又如何是那个整日里守在火边上烟熏火燎的草莽女子可以比得上?但是这样的念头,竟更让他思念九华山上红妆飒爽的少女。
萧若在他耳边急急地道:“求先生救她。”
他请他救小谢,用的是“有劳”,请他救宁漪之,用的是一个“求”字,高下亲疏这样分明,分明到沈暄心里一凛。
怨
宁漪之脉象浮而不乱,虽然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到底不能小觑。沈暄当即取了银针下手,一路探下,用针到虎口处,想起一种药,回头要取,一只手已经到眼下,手心里静卧一支大红色的花,花生四瓣,薄如绫,洁如绸,状若振翅欲飞的蝶,他一眼就认出来,正是虞美人。
虞美人,微毒,据说应用得当能让人忘掉一些东西。
她到底还是来了。
沈暄缓缓抬头来,站在他面前卫士装束的女子,不是小谢却是谁?只是这样充满怨恨的小谢,是他从未见过,他忍不住退了一步,她进一步,随手就点了床上女子睡穴,宁漪之沉沉睡去,而呼吸越见微弱了。
沈暄飞快地回身落了一针,又挡在床前,阻住小谢的进一步动作,厉声喝道:“小谢!”
她像是到这一刻才看到他,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明亮起来,灼灼与他对峙:“先生,你当真要救她么?”
她重又唤他先生,就仿佛他们的关系又回到最初的陌生。
沈暄正色道:“小谢,我是一名大夫。”
小谢“咯咯”笑了两声,那声音里说不尽的讥诮与讽刺:“先生,你知道她的病是怎么来的吗?”
“小谢……”沈暄别过脸去,不敢看她的眼眸,从她现身神剑宫开始,她就已经回到她的过去——他与她在九华山上竭尽全力想要摆脱的过去,也许是一种宿命,无能为力的又何止是他?
却听小谢冷笑一声,就仿佛有风穿过他的胸腔,他对自己说:我知道的。他并不是不知道,小谢对于药材的运用只怕是不在他之下,是她下的毒,她不甘心宁漪之能与她爱的人双宿双飞,但又不敢让她死——她死了,他一定是伤心的吧,于是吊着,不上不下的一口气。
“不,你不知道。”小谢摇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有分外凄楚的神情:“沈大哥,我没有法子……我宁肯在自己身上下同样的毒,让我自己与她承受同样的苦楚……是我对不住她,可是我没有法子……沈大哥,你永不会知道,我多么羡慕她,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就是她,不惜一切代价。”
“你要杀她吗?”
小谢看着手心里艳如鲜血的虞美人不说话,沈暄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要让她忘掉萧宫主?”
小谢点点头,又摇头,她上前几步,走到床前,俯视宁漪之沉睡的面容:“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比我好,为什么萧大哥爱她不爱我?”
“你想取代她吗?”沈暄默默地注视她面上痴狂的表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样静的深夜里,仿佛惊雷,他听见有人在更遥远的地方说,不,我知道。
因为他也被这样热烈的感情灼伤。
“是,我想取代她,我想留在萧大哥身边,我想!”小谢大声应道,话音落,泪已经流了满面: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是一种奢望,但还是大声说了出来,她要抗争的也许是她失败的爱情,又或者只是她的不甘心,她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男子会无限地纵容她,听她这样说,容她这样做。
只有他。然而这样明确的认知让她越发难过——如果她爱的是他,那该是怎样欢喜的情形?
这时候她听见沈暄缓缓道:“可是小谢,他不爱你,即便你取代她在他身边,他爱的也不是你啊。”
“我愿意的。”小谢咬牙,像发誓一样重复:“我愿意的。”
“那么……好。”沈暄一字一句地说:“我帮你。”
贪
据说在百年前江湖上曾经有一个叫天壤王郎的人,诗画双绝,功夫也不错,最出名的应该是他的医术,而他的医术中最了不得的本事叫换脸,他可以根据你的需求给你换上任何一张面孔。
据说天壤王郎一生只收一个弟子,就是魔手冥羽。
“而冥羽,就是我的师姐,我一身技艺,都由她代师传授。”沈暄漠然道:“我生平从来不以此技示人,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我愿意试一试。”
“你是说……”小谢颤抖着摸到自己面上:“将这张脸……换成宁漪之?”
“是,如果你执意想要留在萧宫主的身边。小谢,你要想明白,你有无数种方式留在他的身边,他一向都很看重你,将你视若亲妹子……”
“我不是他妹子!”小谢一口打断,倔强的神情再一次浮上她的眉宇:她不要他视她为妹子,她爱着他,而爱一个人,总是贪心的。
“但是如果你真的换了容颜,如有一日,萧宫主忽然想念小谢,问你的下落,你该如何答他?”
小谢垂头道:“你错了,他不会记得我的……他不会记得我的……”这只是一个事实,事实的背后是萧若与宁漪之携手以老的美满。她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就如同自己的心被搁在火上煎熬,一刻一刻都不得安宁。
于是狠心道:“先生,你帮我吧。”
沈暄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救过多少人,也杀过一些人,而现在,他要用这双手改变一个人的面容,改变他爱的那个人的面容,为她可以厮守在另一个人的身边。
多荒谬的一件事,他抿一抿唇,想笑,但是终究只徒具一个笑的轮廓。
冰凉的刀握在手里,刀影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那样飞扬的一张面孔,那样安静的一张面孔,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她笑时的模样,她蹙眉时候的怅惘,时时刻刻,他可以用极流利的线条勾勒出这样一张脸,然而他不得不亲手毁了它。
沈暄的手抖了一下,深深俯身去,吻在她的眉心。
那是他与她最后的时光,她面上蒙了轻纱,不能视物,只能听他说,下了雨,伸手到窗外,指尖就有微微的凉意,他替她披上蓑衣,带她去园中“看”新开的海棠,柔软的花瓣,她仿佛能触摸到流逝的时光。
她不安地问沈暄:“真的会……变一张脸吗?”
微笑的年轻男子忽然沉了面孔,有雨的天空阴郁的颜色让他想起他们最后的结局,而少女仍然在眼巴巴地等他回答,他只是辛酸地想,也许最初……最初的最初,他们就不该相见,她不该问她:“先生你当真不愿救我吗?”
他救了她,救不了他自己。
只不过几个月,竟恍然生出隔世之感,沈暄叹一口气,将小谢带到梳妆台前。
面纱慢慢揭开来,镜子宜嗔宜笑的一张面孔,穿上洁白如新雪的衣裳,便如仙子出尘。小谢的手慢慢慢慢地摸到自己脸上,摸到自己的眉,自己的眼,自己的唇……那是她所不熟悉的一张面孔,但是以后,它属于她了。
以后……这世上也许再没有小谢这个人。
“你要走了吗?”
“是啊。”沈暄微笑着说:“宁姑娘,我要走啦,我走之前,可以再喊一次你的名字么?”
小谢点点头。
于是他轻轻抚过她的眉,低声道:“小谢,我走了,你要自己保重。”他说得这样轻,也许这样伤感的话,不但不想让别人听到,连他自己,也不忍听到。
但他终于转了身,在早春时候明媚的阳光里渐行渐远,渐渐就看不见了。
小谢却忽然醒过来,他要走了,也许一生一世都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心里忽然难过起来,难过到她控制不住自己,就这样追了上去,以小谢的方式,大声问他:“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沈暄背对着她应道:“你问吧。”宛若叹息。
“既然你的换容之术这样了得,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用在自己身上?”
——他与她之间曾经有过无数的可能,她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因为他而忘记她一直深爱的男子,只要他肯骗她,只要她愿意,他与她之间,并不是全无可能。
但是他终于没有这样做。
沈暄说:“我留了东西在你的梳妆台上,宁姑娘,你回去吧。”
小谢在风里打开沈暄留下的锦囊,温和清秀的字迹一如那个温和清秀的男子,他说:即使我有一千张面孔,如果你不爱我,便都只枉然。
枉然。
她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如同念出她与他的宿命,若有还无的一段纠缠,如果她转身,又或者他回头……只是他们都没有这样的运气,她义无返顾如扑火的飞蛾,他是飞蛾背后绵长的目光,于是所有所有,付出与伤情,都只枉然。
然而她终是得偿所愿,代价是失去记忆的宁漪之,失去面孔的谢明裳。,以及远走天涯的沈暄。
小谢抱着大红的嫁衣,缓缓贴近面颊,一点深色在静夜的风里慢慢泅化,而明日,就是她的大喜之日了,以别人的身份,嫁给她最爱的男子,但是这样的欢喜,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场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