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下

米朵朵

1

林小白在校园后花园的蔷薇花丛中上这学期第一节写生课，2B与4H的铅笔在白纸上交错进行着，描绘出来的，是一个男子微微欠身的剪影，细长的眉眼，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这张脸，林小白不知画了多少遍，却仍是百画不厌。这一次，林小白又在他的手里添了一只萨克斯管，这是楚天慕昨日在她梦里的模样。

有人把手搭在了林小白的肩上，林小白抬头的同时，右手下意识地掩住画纸，拍她的女子轻颦浅笑。

“晴姐姐！”小白叫出了声。

来的人是楚天慕的姐姐楚天晴，曾经也是她所在的艺术院校的高材生，不过是因为经济条件中途辍了学。在上中学的时候，林小白就经常听到楚天晴说到这片蔷薇花园，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她的微笑依然。长大的林小白隐约感到，这样的笑容里一定有一个甜蜜的故事。

来不及多想，楚天晴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报纸包好的纸包交给了林小白，“小白，就拜托你了！姐姐还有事情，小慕的学费已经拖了好久了。”小白点头接过报纸包心里却开始诧异，教务处就在对面的三楼，有和自己说话这功夫，晴姐姐完全可以自己过去交的呢。可是，为什么呢？

深秋的阳光锁住了楚天晴逐渐远去的背影，林小白看到了楚天晴那对凸显的蝴蝶骨，心脏忽地阵痛了一下。

她深知，这个疼，为晴姐姐，楚天慕，更为，她自己。

2

林小白一个人，常常怀念小时候，这样的怀念与爸妈无关。林小白童年里的缤纷是楚天慕“打”出来的，而关于她的生活里为什么只有奶奶，也是在旁人的口中得知的。

那些小孩子对着瘦弱的林小白坏坏地笑，“你妈妈和别人跑了！你爸爸又带着别人跑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了！”嘲笑声此起彼伏。

起初林小白会哇哇大哭，声嘶力竭地喊，“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都是假的！你们胡说的！”她的眼睛哭得通红，可是那些小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有的甚至拿了泥巴抹在了她刚洗好的脸上。这时，有一个男孩走了过来，驱散了那几个黑色的影子，有阳光照在蹲着的林小白的身上。

男孩将林小白拉了起来，在院子里的水井前为她洗净脸上的泥巴，手法很温柔，可是面部表情却很严肃，俨然一个小大人，“小瘦猴，被欺负了你就大声喊出来么！”她用眼角的余光怯怯地看着他，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男孩用温润的手指在林小白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楚天慕”三个字，“记住它，再被欺负的时候就大声喊出来。”

林小白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听话的乖小孩，再被欺负的时候，她就真是这么做的，她的声音稚嫩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每每听到呼唤，楚天慕就急急地赶了出来，可他却从没像他说的那样去揍谁谁谁，而是和那些顽皮的小孩讲道理，那个时候。楚天慕就能说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话，很久以后，林小白终于明白，真正厉害的并不是这个和她一样青涩未褪的小男孩，而是他的姐姐楚天晴。

楚天慕三个字被林小白当作护身符一样念叨着，连梦里遇见大老虎她都会颤抖地喊出这个名字。只是，楚天慕对她的爱护经过口口相传后成了不大光彩的传奇，林小白倒没有什么，她被人指点惯了，但是她听到有人说楚天慕，说这小子不过是仗着老子的势力欺负人……类似的话让林小白的胸腔中钝锐地痛，她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撞向那些流言蜚语。

再被欺负时，林小白不再喊楚天慕，而是把这三个字记在心里，没有什么事比她眼见着楚天慕被人指指点点更难以忍受。

玻璃镜上已经有了冰凌花。冬天来了。

3

楚天晴带着楚天慕和林小白去学校枯萎的花园里，指着那片盖上了塑料膜的地方，“明年春天，那里会再发新芽，再过一年，你们也一起来这里陪姐姐，好不好？努力呀！”

林小白喜滋滋地记着楚天晴的话，是不是在晴姐姐的心里，自己和楚天慕已经是一起的了呢？

楚天晴告诉林小白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地把头低下，她拿出了自己穿小了的漂亮衣服，把林小白拉在镜子前拿着衣服比划着，“小白，你已经是个美人了呢。”她告诉林小白许多培养气质的小贴士，又搬过来好多提升内涵与魅力的书。林小白在心里感谢她，却是把这些东西都镇静地放在了一边，跑去问楚天慕，你喜欢你姐姐那样的女孩么？

楚天慕愣了一下，“喜欢啊！她要是再可爱一点点就更好了！”

林小白记住了楚天慕的话，在看书的时候做了适合自己的魔法，林小白穿上那些楚天晴穿小的衣服，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原来林小白是个修养很好的公主，再没人去欺负她。那些欺负过她的小混混，全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们在淡粉和鹅黄的信笺上一遍遍写着林小白的名字。

高考的前一年，林小白被当选为校花。那么多的信笺拆都没有拆开就被她放进了垃圾桶，并非是林小白绝情，而是，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想看到谁的目光，听到谁的掌声。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林小白来到那片蔷薇花地蹲在那里嗅着花香，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疲惫地睡着了。被窸窣的声音吵醒时，已经是傍晚了，抬起头，她看见了又圆又大的月亮，以及，月下的那两个人。她甚至看清了楚天晴的脸。林小白闭着眼睛再次蹲下，却仍忍不住偷窥，她看见了楚天晴和那个看不到脸的背影拥抱，看见他们接吻，男子的手在楚天晴纤细的腰间逡巡。

彼时，林小白甚至听到了自己已然紊乱的心跳声。

4

楚爸楚妈临出门前，对楚天晴千叮万嘱要保证小慕的考试期间的三餐营养，接着，楚爸又拿出一沓钱塞进了楚天晴的包包里，这些，都是林小白趴着门缝看到的。从小到大，只有奶奶一个长辈摸着她的头叫她“小白，想吃什么了？和奶奶说说吧。”

林小白微笑地躺在了奶奶的腿上，“奶奶做什么，小白都爱吃。”

林小白在学校里没有好朋友，她被班上的女孩子说成是高傲并且不好接近的人，事实上，有谁真心地和林小白说过几句话呢，她们对林小白的评价多是因为和楚天慕对她的态度有关吧。

两天的考试很快就过去了，林小白这些天每天都能吃到楚天晴亲手烤出来的蛋糕和榨好的新鲜果汁。楚天慕就坐在她的对面，吃饭的时候，林小白总会想，要是每天都能这样该多好呀。于是，她很自私地想，把楚爸楚妈远调吧，这样，自己就可以随便进出楚家了。

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楚爸楚妈还是没有回来。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楚天慕买了一沓啤酒，叫上了林小白，他们坐在公园长椅的两边，中间放了一塑料袋的啤酒。

“小白，你为什么要考艺术学校呢？你的成绩这么好……”

“恩。就是喜欢喽！”

“胡说！你喜欢什么啊？你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不会画画。”

“喜欢就一定要会么？我是可以学的！你不是说我聪明么，学什么都能学好的！”

“你知道艺术学校的学费要高一些，你有和你奶奶商量么？”

“……”

这个问题戳到了林小白的痛处，她不再说话。她听着楚天慕一罐一罐拉开易拉罐的清脆声，改了刚才说话的调调，很小声音说，“或者成绩好可以减免学费也不一定呢。”

楚天慕不说话，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小白，其实，我本来可以和爸爸妈妈商量下帮助你的，真的。可是……”他突然埋下了头。

林小白以为楚天慕为了自己的事情而快乐不起来，她就跳下长椅在楚天慕面前晃来晃去，她不怕影响了自己的形象也不怕自己丑，只要博得他一笑她就心满意足了。

楚天慕抬起了头，眸子里仍然是源源不断的忧伤。他说，“小白，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林小白张大了嘴巴，楚天慕看着她，忽地泪如泉涌，“我和姐姐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他们一起出了车祸……”楚天慕抓住林小白的手臂，“你知道他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出门了么……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少年的手紧紧地攥着易拉罐的铁盒，攥得哗哗地想，尖锐的声音在宁静的夜幕下方分外刺耳。

林小白从包里拿出纸巾盖在楚天慕流血的拳头上，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用自己瘦削的身体环抱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那是她深爱的男子。林小白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有破茧而出的准备了。

5

第二天一大早，林小白就跑去了艺术学校，她站在盛放的蔷薇花丛中，深深地嗅着花香，她希望这一嗅，就可以记下百年。

林小白咬着嘴唇站在教务处门口，里面楚天晴的声音清晰可辨，“老师，我想申请退学。”

有窸窣的翻纸声音响起，“你的成绩一直不错，好像还有很多比赛得奖的记录呢。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学校提出申请的。”

“谢谢老师。我没什么问题。”房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了。发愣的林小白看着同样吃惊的楚天晴，楚天晴拽走了她。“小白，有姐姐在，你们就要把书好好念下去，懂么？”

两个女孩坐在蔷薇花下，各自怀着心事。林小白的心里空空的，她绷紧了每一根弦，却仍然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们的。她只会笨笨地说，“晴姐姐，我会努力的。小慕也会。”

之后的每个月升日落，林小白都与楚天慕在一起，在一起写作业，画素描。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小巷口的酒吧接楚天晴。还剩下最后一场时，楚天慕对林小白说，“真不知道如果学校的老师看见了我们学校的高材生在这里跳大腿舞会怎么想呢。”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再不像从前那样抢着说话，反而是少话的林小白的话题多了起来。她一会叫着小慕，一会儿又叫着晴姐姐。楚天慕一直走在前面，极少说话。

楚天慕的头发越来越长，高二分音乐班与美术班的时候，楚天慕选择了音乐班，林小白选择了美术班，文化课两个班依旧一起上。

傍晚，林小白回去拿落在家里的作业，经过酒吧，她看见楚天晴和一个胖嘟嘟的身影在门口纠缠，像是因为一杯推来推去的酒，她要赶着去交作业，一转身，就走出了巷子。她心里一直记着蔷薇花下，楚天晴与自己说的那句话，“如果我的辛苦，能换来小慕和你美好的明天，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只要记得一直往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头。”

林小白转了一个弯，却看见了背着书包的楚天慕，她挡在了他的前面，“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你放心吧，我已经请好假了，没逃课。”

“可是，晚上那么晚我自己怎么回来呢？”

“晚上我去接你。”

“那现在怎么办呢，现在天已经黑了，你打算让我一个人走回去么？”

“如果，你没碰到我回来，不也得一个人回去么？”

“……”林小白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留住楚天慕，便孩子气地拽住他的衣袖，“那我陪你回去吧。”

楚天慕摇了摇手，“那样天就更黑了。”林小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突然，停电了，小巷的路灯都熄灭了，林小白决定不再回学校去，她走上前对楚天慕说，“咱们还没一起在家复习过吧……”只说了半句，便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找不到蜡烛的夜晚，楚天慕用青涩的胡茬磨蹭着林小白的额头，他问她，“这样，可不可以磨出火花呢？”

林小白的面部开始发烫，她忽然想起了楚天晴在那只胖乎乎的手臂里挣扎的情景。她不知道，晴姐姐若是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

6

已经过了交学费的高峰期，教务处里很安静。林小白报上自己和楚天慕的名字，刚刚留校的年轻男教师抬头看了看，接过钱把学费收据递给了林小白。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小慕的姐姐还好么？”

教务处里这样的对话让林小白诧异，她反问了一句，“老师，您是……？”

“哦，我是楚天晴以前的同学，她，还好么？”

林小白笑着点了点头，倏忽间想起了蔷薇花丛中那个背影，她很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那个他？是不是晴姐姐爱过的他？

林小白要了一份新学期的选修课安排，在老师转过身去给她拿纸片的时候，她看清了那个背影，林小白终于笃定，就是他！她飞快地在便笺上写下楚天晴所在的酒吧的名字和地址，递了过去，“去找她吧，好好待她。”

女孩的笑容绽放在眉梢，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那张英俊的脸虽然被排在了最下面，却仍然让人无法忽视。林小白轻轻地念出相片下的名字，“孙威”，顿了顿，她又迅速地在后面加上了“老师”两个字。

林小白轻轻地带上了教务处的门，回头看了一眼，觉得教务处也没那么让人厌恶了。她盘算着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楚天慕呢。还是不要说了吧，等晚上接晴姐姐的时候他自然会看到的。林小白笃定孙威晚上会去找楚天晴，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不快，但是她迫切地想看到这一对般配的恋人经过涅盘后可以和好如初。

7

楚天晴本没想跳得那么晚，不过是今天的开场早了半个小时，散场后，她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多跳一场，可以给小慕买一双新上市的篮球鞋呢。

她站在舞台中央，动情地歌唱，孤独地舞蹈。那是她播散艺术的地方。是的，她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她需要这样一个平台给她流泪，给她洒汗，给她生活的来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楚天晴的内心开始变得瘦瘦的，很容易，就饱了。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因此让弟弟生活幸福，此时此刻，她所有的追求，不过是这个样子。

只是，她看到孙威的时候，依然顿住了，她无法顺利地进行自己的表演。这，是林小白始料未及的。

孙威站在舞台的正下方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楚天晴停下来的时候，他伸出了手，“走，跟我回家！”

楚天晴流着泪看着他，台下已经有人开始起哄了，“老子花了500块钱看你一场，你就给我这么演？”林小白顺着声音看去，依然是上次那个胖子。孙威看了看胖子，“大哥，不好意思，以后她不做了，今天的钱我赔给你。”胖子挑衅地看着他，“你说不做就不做了！你是她什么人？”孙威没等开口，楚天晴的表情瞬间恢复冷漠，“你走吧，我不要你管！我的事情你做不了主的。”

胖子笑得很得意，霍地抓住了舞台上楚天晴的脚腕，另一只手要去掀她的裙子。一团乱的时候，一只匕首深深地扎在了胖子的手背上，“放开我姐姐！”楚天慕瞪着胖子。胖子没有放，那支匕首也顺势扎了下去，林小白听见了楚天慕几乎带着哭腔，“你就放过我姐姐吧……”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林小白看到楚天慕的脸上清晰地印着纤细的指印，那是最疼爱他的姐姐印上去的，她拉着他，看向台上的女子，“你还是晴姐姐吗？你是吗？”楚天晴挂着泪珠笑得花枝乱颤，“你们俩，给我滚回去！”

在乱哄哄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和林小白差不多大的女孩，化着很浓艳的妆，她对林小白说，“叫我妮子好了，这里的事情你们也帮不上什么，留在这儿晴姐还得关注你们。你们跟我走吧，相信晴姐。”

林小白看见了孙威朝她点头，才和妮子带着小慕往回走。

大片大片的蔷薇花色在林小白眼前闪过，她想知道，自己的青春岁月里，可不可以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好好地在一起，看看校园里盛放的蔷薇花？

8

楚天慕整晚都不说话，妮子用热毛巾给他擦完脸就回去赶午夜场。林小白让妮子给奶奶带话，晚上不回去了，住在同学家。她守在他的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天蒙蒙亮的时候，妮子带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嘱咐林小白和楚天慕吃饭，自己却一句话不说，坐在椅子上吸烟。

“你姐姐被判为故意伤人罪，要坐牢三年。你上学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妮子看着楚天慕，缓缓地说，“但是你，不要跑到公安局再去说什么，你应该知道你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小白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楚天慕，也无法给予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用后来妮子说她的话来说，她只会哭。

在她最喜欢的男孩最无助的时候，她只会哭，只能哭。

9

林小白在巷口的酒吧里找到了楚天慕，他去做保安，每个月拿微薄的薪水，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妮子说，不如去学调酒，这样一张脸，做保安，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