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刘泽华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集》及其王权主义研究

2009-03-11 09:24李宪堂
历史教学·高校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王权专制刘先生

李宪堂

历史研究需要有一个宏观解释的框架,需要一套能够把文化观念、思想理论与社会现象融为一体的整体性研究方法。而这一直是刘泽华先生学术研究的志向和目标。他曾这样写道:“尽管智有所不逮,我们还是尽可能地为我们的研究赋予一种全局性视野,关注的不仅是思想理论的历史过程与内在逻辑、社会历史生活的生动形态,还有思想与社会相互生成的原理和机制:一句话,我们研究的不是思想加社会,而是思想所灌注的社会、社会所生发的思想,以及两者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方式。”

刘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就总体而言,不是经济力量决定着权力分配,而是权力分配决定着经济分配,社会历史的整体性和规律性体现在大一统的王权主义政治文化及其制度形态的演变机制上。因而,他从生产资料的分配人手,落实到授田制与军功制结合的历史实际,指出了专制王权产生、强化的途径与过程,为政治思想史的纵向把握提供了一条逻辑清晰的主线;从对“道”、“天人合一”、“中和”、“君尊臣卑”等核心概念和“天下为公与王有天下”、“君本与民本”等阴阳组合命题的解剖人手,分析了传统政治文化的内涵、要素和结构方式,指出王权主义是其主脉也是其特质;从“臣民意识”的培育、“明君清官神话”的产生、“尊君崇圣”理念的贯彻,谏议制度的实行、朋党政策的调谐等权力机制人手,分析了王权主义政治进行社会控制的手段、方式及其种种表现形态。刘先生的最终结论是,专制王权是传统社会历史地形成的一种组织结构和资源运作体制;而作为其政治文化之精魂的“王权主义”或者说“君主专制主义”,既是一种社会组织原则,也是社会正义的源泉和依据。

显然,刘先生没有对“专制王权”进行“善”或者“恶”之类定性评价,而是从本质上把它归结为一种原发性的社会秩序,看作是一种社会资源控制与分配体系,承认它的文化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对专制政治所内涵的各项要素,如以郡县制为特征的行政体制、儒道互补的政治理论与统治技术、以儒家为主体的意识形态体系等等,也都作如是观:它们都是大一统专制王权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它们的评价不能脱离社会历史的实际状况。

正是从这个认识角度,作为传统政治思想主流的儒家自然进入了刘先生批判的视野。通过长期的深入研究,他几乎很不情愿地得出了结论:在许多人眼里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儒学,实际上是专制主义最深厚的土壤,因为它几乎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权力机制的建构当中。可以说,儒家学说的每一个理念,都与专制王权血肉相关。如儒家奉为立身之本的大公无私的“道”,实际上为王权提供着形而上依据和合法性证明;被视为儒家思想精华的人文主义,强调的是一种总体主义的、整体论的价值取向,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使人不成为人”;“天人合一”观念,被目为传统文化的精粹,现代新儒家认为它启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新模式,具有普遍性价值和意义,实际上不过是“天王合一”的另一个说法,是天子神话的一种生产机制;被许多研究者径直等同于“民主”的“民本”诉求,实际上是专制权力内涵的自我制约机制,因为它追求的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深邃的秩序安排。总之,在刘先生眼里,儒学不仅是专制王权的理论基础,也是专制王权的生产者和哺育者。

用“专制王权”和“王权主义”这个框架,刘先生将传统社会从根子上提了起来,把宏观考察落实到了微观的理念分析上,实现了观念、制度与实践的贯通:由里到外地剖析了其结构,揭示了其机能。这使他的研究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在解析历史的同时,展示过去如何作用于现在,传统如何生成为现实。

刘先生不是新价值的布道者,也不是自诩为洞彻了社会历史疑难病症的思想大师。他是一个平凡的霭霭长者,早已功成名就却仍然求索于学术的最前沿,并经常为思而不得其解而苦恼。他的阐述卑之无甚高论,甚至带有一股“土味”,但沿着他的思路深入走下去,读者会逐渐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从而莫逆于心,会然一笑。因为他的观点都是在艰难的资料爬梳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实践、独家体会出来的结论,因而能说到读者的心里去。刘先生的书浅薄者读不懂,浮华者进不去。

刘先生经常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我想,真正使先生无法释怀的,是马克思那宏阔的人类视野、伟大的淑世志愿以及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在骨子里,刘先生还是一个传统的“士人”,那种自我担承的天下情怀是不容易放下的。在本书的总序中,刘先生谆谆然指出:“专制权力支配中国社会有二三千年的历史,其影响是相当广泛的,它不仅形成了一套体制,也形成一种文化心态。我们要从这种体制和心态中走出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为了走出来,首先要正视历史,确定历史转变的起点。我们经常说要了解和熟悉国情,而历史就是国情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为解析中国的‘国情,并说明我们现实中封建主义的由来”。

“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对现实的关切是刘先生学术事业的缘起,也是他咀嚼不尽却难以倾吐的苦衷。在第三卷的弁言中,刘先生旗帜鲜明地说:“我这些文章是有针对性的,就是对现代封建主义作历史的解剖……这些‘范式相当稳定,以致可以说都形成了‘定势,成了人们政治思维的当然前提和出发点,因此对人与社会具有极大的控制力,成为一种社会隋性。对这种惰性如不用极大的力量进行清理,就会‘死的拖住活的,成为前进的绊脚索”。

近半个世纪来,刘先生坚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像一座沧桑的孤城壁立在种种时髦学术喧嚣而芜杂的废墟中。

20世纪60年代,刘先生开始从事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因为他认识到中国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政治史,不懂政治思想就难于触及历史的灵魂。“文化大革命”中,他是那种积极要求上进却往往被革命派拒之门外的游离分子,因为革命需要他经常耐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有时候为了能够融入人民群众的“主流”,他苦苦钻研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但往往越钻研越困惑,距“进步”的思想意识就越远。70年代末,在思想界熹微乍露的大背景下,他终于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确认仅仅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解释历史的进程过于简单化,以阶级斗争特别是儒法斗争为主线图解中国历史的发展演变则是十足的荒谬。于是,凭借重新讨论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刘先生在“两个凡是”的禁锢下率先打开了思想的突破口,在当时的学术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1989年以后,政治激进派全盘西化的企图遭到挫折,新儒家从欧美港台走了进来,带来了“修齐治平”的新福音和由传统“开出”未来的美好设想。刘先生却不为风尚所左右。他独处热闹和繁华之外,坚持用自己的考古铲对传统文化进行发掘、拷问,由此展开了对儒家思想的全

面清算。

进入21世纪,在提升民族文化竞争力的现实需求下,新新儒家们像雨后蘑菇般从地下冒了出来,并且有官员助阵,有商人随喜,“儒教救中国”似乎成为全社会的共识。而刘先生仍然是光荣的少数。他主张重新思考“五四”的遗产,继续走“拿来创新”的强国之路;对建设“中华文化标志城”之类浮华的文化秀,他从学理上予以严厉的驳斥;他那批判的眼光甚至落在了民族的崛起之路以及中华文明的未来可能性等新锐问题上……

刘先生从来没有把谁作为争论和批判的目标,他只是做他认为应当做的事,思考那些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六亲不靠,自主沉浮。然而,他的理论不可避免地成为争论的焦点。

大道隐而诈伪作。人们都热衷于做场面、趁热闹,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正视传统宿命般的局限性,正视现实转化的复杂与艰难。不知我们还要背着历史的重负前行多久?作为清醒的少数,刘先生的苦恼不在于“举世莫我知”的孤独,而在于尽管不想却有时不得不与时势相对抗的两难:对传统的清算远未到位,又面临了弘扬传统强化民族竞争力的现实课题。批判传统会伤及“国家利益”且引起众怒,服从于现实又会掩盖问题而堵塞通向未来的出口。在实践狡猾的辩证法和黑色幽默面前,书生的真理总显得苍白无力。

不管怎样,在红尘深处,在人事繁华的边缘,刘先生努力保持着向上、向前的姿态,捍卫着思想者的权力和尊严。这三大卷的名山之撰就是他在孤独中为自己建造的纪念碑。

本书是迄今为止刘先生研究中国政治思想的成果的结集。即便只是浏览一下这部120万字的巨著,人们也会为它那质实的厚重感所折服。不是每一个字都恰当准确,却没有一个字是空洞的、轻飘的。在一般人看来,思想的翅膀应该轻灵曼妙、随风远举,而在这儿却显得异常迟钝而沉重,似乎其中的每一个判断都是一锤一锤从岩石上敲下来的,每一个结论都像考古学家手中的文物,是一铲一铲地从地层里掘出来的。为什么?我想,不仅是因为考索对象的巨大与深邃,也因为作者于中寄托了太多的情感和愿望:除了真相的自我言说,还有批虚捣窾的剖析,入骨三分的针砭,欲说还休的言外之意。可以说,这是一本国情白皮书,能使我们理解构成现实的背景和元素,以及形成“中国特色”的深层原因;这是一座思想的城堡,读者在这里不仅可以获得批判现实的阵地与武器,还可以获得进入历史的途径和通向未来的出口。

[责任编辑:侯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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