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李白(之二)

2009-03-09 10:05车延高
十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李白月亮

车延高

月是他的诗魂

孤月一轮,很圆,被夜空放大,真如白玉盘,就搁在月湖对岸。

天天不一样的月亮,天天一样地要回西山,现在天上、水中有两个月亮,柳树知道水中那个月亮是假的,天上那个月亮是真的。柳树伸出了枝条的手臂,这是告别的姿势。它仿佛在说:不管愿不愿意,天上的月亮要走了,一个魂牵心系的时刻到了。

月是李白的诗魂,我知道月要走,李白就不会留下。此去路长,行程漫漫,虽然惜缘,终要送客。我主动起身抱拳,与一代诗仙揖别,心里却依依不舍。毕竟是千载难逢的一晤,月湖之畔,花前月下,唐朝的目光和今天的目光相遇,一代诗仙与一个业余诗人促膝而谈。

李白就是李白,浑然大器,气宇轩昂。他风摆阔袖,挥去不该有的凄楚,携几分阔别的豪气,谦谦揖首,款款一笑。眼神和眼神相抵时,无语有声,我见他眼中噙有两颗泪珠。他很珍惜,没让它落下来。毅然转身,踏一地月光而去。

背影越来越小,水面上有他踏歌而去的路。我在阅读时间的长度,阅读“江悠悠,不回头”,“别时容易见时难”。终于,那轮月又成了灵魂的房子,他走进去,一首诗做了句号。

期望和李白梦中相遇,把酒临风,对酒当歌,共论古今,一抒情怀,是我一直以来的奢望。但梦想成真,一切显现得如实情真景一般却是我不曾想到的。那场景就像是按他《月下独酌》一诗的描写去布置的:天高一轮月,花间一壶酒。李白从一滴酒香里走出来。一袭紫袍,峨冠博带,儒雅倜傥,右手端了满满一杯月光。我趋前相迎,酒杯一碰,响声映心,他先仰头,我也仰头,杯子空了,月光里伸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坐定,他一丝不苟地看着湖面。不是矜持,是若有所思。我也不语,透过时空错位给我洞开的一扇窗,看静夜用月光为我勾出的一帧人物剪影……是李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润耳,没有播音员的那种磁性。他说:你发现没有?月亮也有凡心,住在天上,有时,会偷偷地去湖里约会。

语音已经不重要,我感觉他在吟诗,应该记写下来,这是我和他相见的第一份备忘。也许是心有灵犀,大脑在短暂的排列组合之后,就有了以下这首诗:

今夜,湖边,静影

擅离唐朝的诗人误入一滴酒香

醉,是对醒的背叛

端坐在那里,听树叶揉碎一片风

望一眼美人出浴的地方

才发现

月亮也有凡心

住在天上,有时

会偷偷地去湖里幽会

李兄,幸亏咱们是诗友

否则,也可能被时间误读

流传一段

说不清道不明的绯闻

从李白凝视月亮的眼神,我确信月是李白的诗魂。只要月在,他就可以在诗的王国里“独自凭栏,无限江山”。

这一夜寒不侵衣,话暖如酒,全因了一轮皓月。有几次已经喝得杯空壶罄,好在梦里修得逍遥游,来去如风,移步换影,给了我且就“月湖”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方便。就这样,李白兀自地喝,我“一杯一杯复一杯”地酌,他飘飘若仙了,目光如炬,脸色酡红,向月举杯时,衣袖牵动的酒香无风已经香十里。

我要感谢今晚的月亮,出奇的圆,被幻妙的佛光包裹,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诠释得出神入化,给我和诗人提供了一个可以无眠、不会生锈的固定话题。这是多好的自然化境哦,心若止水。溺月千里,李白俨然活于当世,不用佶屈聱牙的文言句式和我说话。他已超越了过去、今天、未来。

他与我说话时的口气,活脱脱一个现代人,言语新潮,行云流水。时空、距离、朝代和古今的隔膜荡然无存。就像诗友相会,激动处他会站起来,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李白不愧为大家,他赞美月亮时,就用汉字和白话勾勒,是素描,是写意,是场景,也是画面。直抵极处,美不胜收,可惜只有我一个听众。他说,我品,就是一篇优美流畅的散文。他还在说:

“常人眼里,月亮像一枚酿酒的粬子,在我眼里,它是酿制灵感的粕子。伏身书案,烛光照壁,让目光从窗棂穿过,看一轮明媚的月把酒倒入静夜,只一会儿,就醉了万物,醉了劳作一天的人们。等到万籁俱寂,它会禅一般行走于大寂大空,很暴露、很放荡地把自己脱成一团没有欲念的精魂。除了清光就是清光,把天空布置得幽远深邃,借远走他乡的阳光为自己沐浴。这时你用意念去想见,整个银河系星光如水,浣洗的手臂荡涤时空,一轮皓月落尽铅华,似镜面破水而出。明晃晃的,溅起的水珠散落为一天的星星。”

“你看!它亘古不变,‘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多好啊,月是所有诗人必读的一首诗。”

他说的时候很忘情地向右面的天空举目。我的目光跟过去,看悬于月湖上空的一轮皓月,那是无欲、无念、无尘的天地之魂,虚光顿悟,其生若浮。就如一颗佛心入静,普度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把空、灵、明、净集于一身,在没有路的天空踽踽独行,很留恋的样子,行年若梦,一步一回头。手里牵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愁绪。

凝神时刻,我感觉月亮幻化了:清辉落地,身影近人。空间无限放大,罢黜了时间刻度。

月已不再是月,它成了“连天接海隅”的一份寄托。离人、游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它装入行囊背到哪里,每是孤影独徘徊,就把望夫台、青枫浦、灞桥边揣来的别离情丝系于皓月,一米一米地由心底放出,“随风直到夜郎西”;月已不再是月,它成了“气蒸云梦泽”的一团灵光。张若虚“孤篇横绝”,就因他心为月偷,吟一曲《春江花月夜》与月双来,又单影而去;李白“斗酒诗百篇”,也因他杯杯酒中都有一枚月泡着,醉在哪里,才华就埋下了月儿,生发出一片片诗的桃林……

我突然想:月应该是有生命的,它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刻与夜色幽会,像心血来潮的周期,像有起有落的潮汛,它有时坐于柳梢或斑竹叶上,很深情的样子,听一阵风吟诵写给月湖的小令和慢词。它轻移莲步,从高处走下来,如一曲“踏莎行”,去收编了浪花的水岸寻找昨天和今天的倒影。先和古琴台拥抱在水里,又和新落成的琴台大剧院缠绵悱恻,然后梦眠水右,影搁江左。这时岸上的灯火就按捺不住了,争先恐后,溢于言表,不要导演,不需彩排,很自觉很默契地配合,一盏一盏把自己潜入水底,和散住湖底的星星一同吟诗作赋,等一阵风过来吟读,它们临波一笑,湖面就花影凌乱了。

我喜欢在这一时刻踩着月光在沙汀的绿草尖上行走,这里的草有鹦鹉洲的血统,沉默不语,绿着前世的绿;这里的花有五月的颜色,历历如画,红着今天的红。面对自然里的大美,普通的眼睛就会超然物外,我发现:一湖水、一轮月、一座古琴台、一个发育中的城市每天都会以相同的方式相见或表达自己。但由于所逢时代、生存方式和依赖的环境不同,它们各自有各自的运行轨迹和轮回方式。我用幼稚、单纯的目光去观察:它们能如期相见说明它们活着。活着就是时间,就是流水,就有物是人非。它们今天在变,明天会变,后天还要变。

在不停的变化中,古琴台一天一天老了,湖里一茬一茬的鱼儿老了,抬头望月的眼睛也老了,而一轮月亮永远那么年轻。它孤光独照,来去从容,

让那么多高贵的生命为之俯仰,情有独钟,它让漆黑的夜空醍醐灌顶,如佛光普度,用大智慧激发灵感,让惊心动魄的灵性去碰撞惊世骇俗的灵性,在生生不息的创造中让艺术的唯美横空出世,惊艳人寰。

翻开浩若星辰的文学史看看吧,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丹青妙手都随着一轮月走进过历史的巨砚,一任千载的研磨,方有了饱蘸才气的如椽大笔,才在天地之间,留下了惊风雨、泣鬼神的不朽诗篇。梦里梦外,每当我从苦读的眼睛里伸出手,去翻看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我就震撼,情不自禁地问:究竟是一轮月让诗人活在了灵感里,还是一群诗人让月活在了诗句里。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叫我看,诗人和月亮,月亮和诗人,是前世相依、今生相守的一对冤家,它们珠联璧合,相映生辉,绣口开处,笔墨皆金,留下了多少吟风诵月的千古绝句。我曾如痴如醉地翻看了唐宋以来文人骚客写月、吟月、歌月、颂月的诗词,不能不叹服他们细致入微的观察,独具匠心的视角。那是想人未想,发人未发的奇绝想象。尤其那种与时舒卷,细笔描摹、用语精准,令人叫绝的汉字表达,使人读后眼睛一亮,别开洞天。

有些句子赋予了月亮一种生命动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抒怀》;“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欧阳修《会老堂口号》;“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读这样的句子会感觉月亮是行为主体,活生生的,具有人的能量和举动。

有些句子视月亮为魂灵和寄托:“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朱淑真《生查子》;“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陆游《游山西村》;“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高适《塞上听吹笛》。读这样的句子人能感受一种亲切,这时的月是善解人意的,可以千里迢迢寄相思,也可以依依惜别云里去。

有些句子让月亮驻守在时空刻度里:“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出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石头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读这样的句子会发现月是奔波命,操持岁月昼夜不舍。把掉队的星星甩了很远很远,形单影只地跟着时间走,重复一种枯燥乏味的重复,但每每能把自己打扮出动人的样子,你不知道它的实际年龄。它的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光年的面前丢失了身份证原本,谁都不知道它到底是老还是年轻。

有些句子把月亮描摹成唯美的意境和画面:“大漠沙似雪,燕山月如钩。”——李贺《马》;“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一剪梅》;“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煜《相见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白居易《暮江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轼《后赤壁赋》;“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读这样的句子可以闭着眼睛去冥想,让万籁俱寂、形态各异的月亮从意念的闺阁中走来,走得仪态万方、活灵活现,所有的人都可以请它进入自己的文章和画卷。它是无字的诗。

有些句子让月亮恪守于本身,以个性魅力形成装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题李凝幽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梁章钜《沧浪亭志》。读这样的句子你可以想象一轮勤快的皓月走出漆黑,瞬间刷新了夜空,静谧悄悄地出世。等圣洁和空灵长大了,青梅竹马一样地手挽着手走来。彼此望断秋水,又相逢于巫山,两情相悦,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这么诞生了。

以上句子读来都好,可谓遐思不已,各具情态,神韵俱佳。其中成就最突出的当属张若虚,他写月可谓超凡脱俗,入了化境。许多句子让人过目不忘,融汇入心。但如果把李白搬出来,把他和张若虚写月、吟月、歌月、颂月的诗句列出来进行比对,我实事求是地说,若仅就两人一些写月名句的艺术成就而言,应该是浓妆淡抹,各有千秋。但若从表达的多样性,选材角度的多元性,写月诗歌的总数,和痴月、爱月、迷月的程度看,李白应该是力拔头筹,无人可比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我忙里偷闲翻阅过不少介绍李白的文本和诗集,发现诗人与月的确有不同于常人的特定关系和不解之缘。

首先,不同凡响的生和死把李白和月联在了一起。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

将李白出生说成是其母临盆之际囡长庚入梦而出,给人的感觉是太白金星转世,它不仅诠释了李白的名和字,也把未来大唐诗坛的一颗巨星和永存人间的一轮皓月相提并论了,夸大了李白空前绝后的超人才华。

至于李白的死也就因李白爱月,后人爱李白,而生发出一段谁都知道不是事实,但谁都希望成为事实的传说。这个传说出自五代人王定宝所著的《唐摭言》:“李白著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这样的传说不仅有人深信不疑,而且添油加醋。元人王伯成的《李太白贬夜郎》杂剧中,不仅写了李白入水捉月,还加进了一条大鲸破浪前来,李白跨上鲸背,腾空而去的情节。当然也有许多相左的观点,出语尖刻,直驳这是无稽之谈,但马上有人出来调解说:可以理解,应当允许人们表达善良的愿望。

另外我认真翻查了他留下的1050首诗歌中,发现从不同角度写月、吟月、歌月、颂月的诗就有320首,几近三分之一,是迄今为止我所见的诗人中写月最多的,而且在不同时间,不同氛围,不同地点,不同心境对月有不同的描写、形容、比喻和借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地。

在李白笔下,月是有灵性的,是知己,是灵魂,可以“永结无情游,相期邀云汉”,细读你会发现:李白观月之细举世无双。

李白看月与常人的审美不同,慧眼独具,别出心裁。我大致排列了一下李白笔下的月,可谓变幻莫测,形态各异,创下了古今诗人写月之最:

他用状物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风月、海月、江月、湖月、溪月、水月、云月、山月、沙月、星月、松月、天月、冰月、云外月、青天月、石上月、坟上月;

他用时间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春月、新月、初月、夕月、夜月、归月、晓月、寒月、秦时月、汉时月、古时月;

他用绘画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皎月、素月、皓月、明月、朗月、清月、白月;

他用形象派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半月、弯月、片月、薄月、缺月、席月、禅月、浮月、高月、好月、孤月;

他用地理学家的眼睛去看月亮,就有了:镜湖

月、洞庭月、潇湘月、金陵月、天门月、秦地月、竹溪月、西楼月、三江月、芦洲月、五溪月、海上月、洲前月、江月、瑶台月、秦楼月、峨眉月、沦岛月、淮月、楚关月、秋浦月、西江月、边城月、碧山月、后湖月、万里月。

如此多的意象,不敢说是后无来者,但一定是前无古人的。在李白心里月已不是月,“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它是“连天接海隅”的一份寄托,不离不弃,不用俗眼看人,一身清光均等万物。这时天人合一,一切归于简单,花前月下也好,醉卧松下也好,冷对牢窗也罢,一轮月可以是心中的任何意象:是家乡,是父母,是儿女,是知己,是红颜,是小乔初嫁了。这时月也不是一个静止的无生命的物象,它与诗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成为具有人格意义的喻象,这时诗人就跳离了一般的背景渲染和情感寄托,不再是“我寄愁心与明月”,而是李白即月,月即李白。这时的李白通达豁然,心与天齐,他超越了时空、距离的物理隔断,进入无我无物只有月在的境界,他看月、呼月、望月、对月、邀月、问月、醉月、弄月、赏月、吟月、游月、思月、舞月、观月、待月、行月、引月、赊月、乘月,以至于要上天揽月,入水捉月。

写到这里我有一种顿悟:只有随着李白的思维去读月,或跟一轮月去读李白,才能由表及里,由红尘去世外,真正悟透李白与月的一种特殊关系。

月系着李白的生死,月是李白的世外桃源,月是李白的诗魂,月是李白发酵灵感的一枚酒粕。

我知道仅仅这样说还不能让人心悦诚服,所以选了他的《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京》: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尘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滞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还时还弄峨眉月。

我们仔细看,就这么一首短诗,诗人就在六处用月亮作为了意向,这在我所翻看过的古诗、词里是唯一的。由此一斑窥豹,可见诗人爱月、迷月之深。于是我就想:在唐朝居住的月亮是不是常去翻李白家的院墙?它一定穿窗棂而入,踮着脚,很轻很轻,把抄写了几个世纪的诗经、楚辞搁在诗仙的枕边,然后推门,坐在吱呀一响的叹息上。那个低头思故乡的人会走出来,用一个习惯成自然的动作——举头望明月。

想到这里,我抬头很仔细地看他,他的目光正浮在水面上,专心致志地看沉于水底的月亮。那一刻我感觉:他看月是画;我看他是画。我想月亮每天都有一个轮回,但李白出现于我的梦中是多少年一个轮回呢?我们为什么一见如故?就像月亮和月湖一见如故。我看看他,再看看天上的月,再看看自己,就改了欧阳修《会老堂口号》中的前一句诗:湖边月下三学士。

这时有一阵风吹过,静夜一语不发,我看他端坐如钟,胡须冉冉,把过往的风梳理得有条不紊,于是又改了其下一句:静夜风吹两闲人。

这时李白说话了:月亮是最有骨气的,从不给人脸色看,也从不看人脸色。它把伸缩盈亏留于自身,一世清辉交给大地,天地万物,芸芸众生,均得一份光亮,没有远近亲疏。你贵为天子也好,你贱如草木也好,它都若即若离,同等相待。不分高低贵贱,没有厚此薄彼。

见我出神,他拍我一把:你看它像不像一盏灯?不论多远,谁在夜晚都可以挑着它赶路。可你想想,它向没向你和任何人讨要过一根灯芯和一两灯油?

这番话是我在李白诗歌里没有读到过的,这番话让我明白了李白为什么能写出有生命、有动感、有人性、有气质的月亮。

我突然想:如果月亮在唐朝就去世了,王羲之研出的墨还是灯光以外的每一个夜,在一片漆黑中咬文嚼字的李白,会不会邂逅灵感?

该不该种植李白

花朝节是醉人的,估计太阳昨晚也喝多了,醒得特别早,脸红着,像刚出壳的鸡雏,一跳一跳地到了山顶,当它升至一竿儿高时,铁水般漫漶的红晕开始褪去,光变得均匀明亮,山体彻底清晰了,逶迤的轮廓简化成线条,抽象出一种大美,是不屑于装饰的自然写意。

懒散的云这时停留在山腰,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太阳大公无私,光芒普照,天空湛蓝。

我也起得早,在新鲜的空气里洗礼过自己,好奇心跟着眼睛,一步一步登上太平镇的小匡山。

小匡山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一千三百年前少年李白曾在这里潜心读书。后来地因人名,这个小小村落就被那些前来拜谒的人叫成了读书台村。

今天,这里将比以往增加数十倍的游人,精心种植出来的李白将接受海内外游客的一次特殊朝见。

作为李白诗歌的狂热崇拜者,我摸黑起床,捷足先登,就是想在一次别开生面的大地行为艺术拉开帷幕之前,额外有所获得,捕捉一些风景之外的精彩风景。

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早赶来的游客,他们个个都站出伟人的姿势,一脸阳光,兴致勃勃地在那里指点江山。我深吸了几口气,站定,转身朝山下俯瞰。小匡山真是一处观景的极好所在,难怪李白的诗歌会有那种“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浪漫气势,在这么一个天高地阔、汇集风韵的环境中读书,相信每每举目,总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冲动,不解衣襟就有博大胸怀,不需酝酿也能顿生灵感。

此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苦苦追随李白的诗人,在他站过的地方肃立、举目:河畔,田畴,村落,阡陌依次延展开去,极目处,整个江油市尽收眼底。

“看见了吗!是八个字,那边是李白的图像。”一个女人很夸张的声音直撞耳膜。循声望过去,一个长相妩媚的少妇,眼神溢彩,两颊飞红,一节活脱、生动的手臂直指山下。目光被拉过去,看见了一片油菜花的金黄,也看见了一片麦苗的油绿。我开始用视觉去组合,依照旅游广告的介绍和提示,想从山下的八百亩土地上迅速找到种植出来的一幅行为艺术构图,找到一颗太阳用汗水作锦线,在麦苗和油菜花的世界里刺绣出来的诗仙李白。

凝神花海,阳光正用自己的丝线绣每一根风,把天上的金黄和油菜花的金黄绣成了春天上面的春天。当我从油菜花铺出的烫金般底色上找到了绿色的李白肖像和“千年李白、回归大地”八个大字时,一种强烈的震撼和敬意油然而生。我不能不慨叹那家策划公司的奇思妙想,这是一幅颇具匠心、恰到好处的作品。我曾看过故宫南薰殿旧藏的李白画像,看过明代崔子忠和清代苏六朋所创的李白画像,都是写实派的工笔素描。尽管所画的李白各具神态,栩栩如生,但都是出自一个画匠,一张宣纸,一管画笔,一脉相承的画技,和一个人的苦思冥想。而这幅现代行为艺术作品,是对传统艺术表达方式的反叛,它以生养万物的土地作画卷,由一群在土地上播撒汗水、点化春天的劳动者具体实施操作,借春耕种植和植物自然生命的勃发,让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在李白留下过足迹的土地上有机重合,再现了一代诗仙卓尔不凡的浪漫情怀。

这是多厚重的情感表达啊!没有翻动典籍和

的双重“福利”,这时资金和物质是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和文化服务的,它应该用必需的资金去塑造民族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摘掉压在一个民族精神和心理上那顶东亚病夫的帽子。这时钱小文化大。钱用了可以再挣,而精神的柱子坍塌了却是金钱买不回来的。

想到这里我就对为放大文化附加值熬红了眼睛的张艺谋充满了敬意,这种敬意让我的笔尖走出一首诗,算是我赠给他的一份特殊年度贺卡。

历史的画轴,为今夜的眼睛铺开

当孔子的三千弟子列队出来

我突然明白:思想是好大的国土

那些从竹简上站立起来的汉字

是没有权力的君王

已经统治了中国几千年

今夜,当古老的文化穿上现代服饰

我感觉东方的眼睛和西方的眼睛在交流

刘欢和雍容华贵的布莱曼走出来了

汉语、英语、音符都牵着文化的手

多动人啊,五环旗下

世界相视而笑

中国,和当今的世界平起平坐

想法和现实擦肩而过

在我眼里,李白就是一段风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其自身品格的一种写照。我曾在一首诗里用了这样两句话概括李白:“一段豪肠,对酒当歌三分醉;一身风骨,玉树临风七尺白。”敬仰李白,除了折服于他的诗歌,还折服于他的气节和那一身骨头。李白敢让高力士脱靴,天子呼来不上船,靠的不仅仅是一种“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傲气,还要有一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骨气。

李白的傲气和骨气自何而来,是我一直想求证、解答的问题。为了破解它,凡逢出差所到,只要有李白的足迹,我都要踏仙踪去寻访一番,期望能收捡一点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虽然循着偶像的脚印走,虽然踏访千年的脚印早已把这里走成了路,我还是要不停地低头看路,久而久之就悟出一个最普通的道理:

要把路走好,有时还要低头。这好像有点规律性,如果不信,非要别着来,就有可能被石头或沟坎绊倒。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除了走路要低头,在其他方面有时也是要低头的,只是低头的方式和导致的结果不同。

有的是为五斗米折腰,头低了,肚子立马圆了,可骨头架子垮了,从此就是一堆行尸走肉,走到哪个朝代都被人戳脊梁;有的居庙堂,处高位,却关注民生,眼睛向下,“虚心竹有向下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是孺子牛式的低头,老百姓给他们一种奖赏,叫口碑;有的拜贤者为师,甘于求教,不耻下问,这种低头展示了“未出土时先有节,待凌云处更虚心”的好学品质;有的“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这是以屈求伸、卧薪尝胆的低头,是求大谋、图大业的一种忍。“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有的是无权无势,卑弱无力,寄人篱下的无奈屈己,这是为现实环境所迫的不得不低头。这种低头不是其人没有气节或不想要气节,而是社会、生活、环境丢失了规矩,某些要害部位的“住持”和“方丈”们不认识气节,或者喜欢用强权、专制或霸气镇压气节。他们恪定的屋檐就那么高,而且自信我家的屋檐就是最高的,已与天齐。于是武大郎可以自由行走,穆铁柱则处处碰头。在这样的环境里,规律是人造的,原则是化学的,制度是摆设的,现实是扭曲的,正义是要给邪气让道的。这时,一个势单力薄的人,真如蝼蚁之生,你的一双眼睛什么都明白,你的身子却是三道弯,无法站直。这时你只能一脸无奈,叹息连天,就像豹子头林冲,流下了屈辱的泪,还要自我解嘲: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是一种变形的环境,靠单个人的品格力量暂时无法改变它。人住在那里,活在那里,依赖那里,就要顺从于那里,它最后要人接受的一个真理就是委曲求全,让一个人慢慢地相信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在无可奈何的哀叹中把标示个性的头颅慢慢低下来,当人的个性粉身碎骨之后,屈从于某种旧有的习惯和陈规陋俗就成了随遇而安的本分。修炼到这一步,人就变了。再看见正骨的中西医用一双手为一条大腿做复位手术,或将一条有了癌细胞的大腿锯下来,就会兀地把两眼睁大,然后痛苦地一闭,背转过去说:忤逆啊!胳膊怎么能和大腿较量呢。

当然不排除有一些人出淤泥而不染,绝不肯为矮檐下的嗟来之食委屈自己,辞而不就,拂袖远去。从背影看这很酷,是“壮士一去不还”的伟岸造型,是很能成就个人名节的。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客观现实没有改变,在更多的人义无反顾之后,不该去的都去了,就加剧了生存环境的阴盛阳衰。结果,好人让道,坏人得道。

如此看这种因厌世而弃世的行为其实质是一种逃避,是面对现实变形中的一种异样性妥协,是貌似昂头的另一种低头,是一种消极保全个人名节的自守式退让。

凭良心说,敢对所处的恶劣“生态环境”说不,敢于不看颜色,拂袖而去。这种人一般是不缺钙的,他们骨密度高,视气节如山,看不起那种摇尾乞怜,苟且求生的人。他们视一身傲骨如玉,一旦感觉有损名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以做人的品格衡定,这样的人是可敬可佩的,我为他们的壮举行注目礼。但从正义与邪恶较量的角度去看,这是战略家和真正的强者都不会选取的下策。这么做,让我给一个最好听的评断,只能叫:未曾交手,自损三千。邪恶扑了过来,你不迎战,转身去当隐士去了,说好听一点儿,这和自杀没有两样。说难听一点儿,这也算逃兵。对手一定会高兴得拍手称快!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人家的大胜。

当然你可以阿Q精神地说我这是愤世嫉俗,不与为伍,自己把自己摔碎了,虽败犹荣!但你毕竟是败了。一种光荣如果不是在痛击或者击碎了冰山之一角中获得,这种光荣只能是自我安慰似的加冕,早晚会被历史把桂冠摘下来。原因很简单,躲避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甘雌伏。一身正气,却自行退出正义与非正义的较量,这种自顾自的气节保全,非但不益于社会“生态环境”的净化,相反助长了邪恶势力的威风,非正义的东西就借一些人净身而退,得陇望蜀,繁衍漫漶,步步为营,让不该成气候的东西成了气候。

写到这里,我要很不情愿地告诉大家:李白也没逃出这个怪圈,他有一只脚深深陷入了这团泥淖,到死都没有拔出来。当他“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时候,恰恰也就做了蓬蒿人。

727年,李白26岁了,他已经思谋酝酿了许久,不顾家人苦劝,决定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起程那天,太阳在约定时间升起,天高云淡,山高水远,恰好有几只大雁从头顶飞过,把一个大写的人字影印在他家乡的这片土地上。李白抱拳,和送行到村口的人一一道别,他一身的年轻,帕巾束发,英气逼人,着一袭青衫,腰间一柄剑,肩头挎一个蓝布包裹。

李白走出近一里远了,回头。村口还有人站着,可以辨出挥手的姿势,他站定,很深情地挥手。当时没想到这就是和家乡、父母、亲人的一次永久性告别。从这时起到他62岁离世,李白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脚下的路不宽,向远处看却是与天相接的,他相信大道通青天,走下去就是鹏程,他要愤其智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要辅弼帝王,安社稷,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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