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的童谣(中篇)

2009-03-09 10:05郑小驴
十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曾祖父二叔青花

郑小驴

我想象着与我相隔遥远的1921年,年仅6岁的祖父郑公能安坐在夏日的芦苇荡里唱起那首青花滩耳熟能详的童谣时是什么样的一幅情景。或许滔滔不绝的清江水正从他的脚板下静静流过,他扬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碎花小裤脚;或许不远处的渔夫正赶下竹筏前头的鸬鹚;或许他拔出一节芦花,抛在水里,眼看缓缓的河水即将芦花带去遥远的下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把抓起它。诸如此类,常让我惭恧不已,在一个个黑夜中,祖父们的形象正渐渐消弭于我脑海里的夜色中,他们离我如此的遥远,而我也正随着他们渐渐老去。

或许那个在河边被夏风吹拂的少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大半生以后会将怎样度过,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我常常踱步于老屋的堂屋中,用各个不同的角度去揣摩着神龛上的祖父,我发现他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我。他的眼睛那么小,光头,小脸,下巴上有颗小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相框下头写着一行秀逸的小楷:郑公能安老大人之遗像。

在祖父的左边,端坐着的是祖母陈氏云青老孺人。我从未见过祖母,她让我感觉是如此陌生。她忧伤地坐在神龛上,她大而黑亮的眼睛散发出来的光芒让我感到一丝畏惧。她的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左边夹着一个黑色的发夹,结实光滑的额头,整齐的牙齿,或许在描这幅自画像之前,祖母曾经还化过淡妆,她细而长的柳眉像是神来一笔,立刻将她忧郁的表情展现得跃然于表。这幅自画像便是祖母陈氏云青的最后手笔,她在画完最后一笔后,将画笔轻轻地放在砚台上,回过头来对父亲郑弦清说,给你们留个纪念吧,以后看着这幅画便能记得我了。小姑指着画面朝父亲说,上面画的是谁?

父亲说,那是娘。

祖母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父亲旁边的小姑郑玉始也跟随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便是祖母最后的绝笔,在她画完这幅画的第二天,父亲再也没有见过祖母。30年后,我看郑家族谱上是这样写的:陈氏青云,郑公能安妻,陈家坪人氏,生两男一女,公元1967年春投河自尽。

郑姓在青花滩是一大姓。一直到如今,青花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郑。在每年的清明时分,族里的人舞着旗敲锣打鼓从清江边逆流而上,去各个坟山祭奠郑氏的祖先。他们每年照例会在郑家祠堂召开一年的族姓大会。大会由郑氏年长的最富权威的老人主持。有一年,他们一顿吃掉了一头上300斤的肥猪和一头牛。青花滩的另一半姓便是陈。陈也是大姓,特别是在青花滩的上游一带。两大姓相聚在一起,势不两立,每年都会生出点事情来。郑姓曾经在陈姓面前吃过一次大亏,关于这件事,很长时间里,郑姓在青花滩总是抬不起头来,或许是不甘心,在暗地里蓄势待发准备着悄悄给陈姓来一个疯狂的报复。

那是关于争夺一块坟地的事。坟地在清江旁边的山头上,地势开阔,放眼所望,清江从脚下打了个大大的弯儿,碧波荡漾,滔滔而去,风光旖旎,那是块宝地。那个弯儿,青花滩会看风水的先生都知道,那是龙开头的地方,正对着这块坟地的口子。争议便从此展开了。陈姓和郑姓的坟地挨在一块儿,那块风水宝地刚好挨着郑姓这边,按理说,这应该是属于郑姓所管的。但是陈姓不甘心这么块宝地就这样落入了别人的手里。他们使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诡计,在竹筒里装入(禾参)子粑,然后一节节挤出来,那黑糊糊的像极了狗屎。陈姓将这些“狗屎”倒在坟地的周围,第二天请县太爷来断坟山时,便当众对郑姓说,既然你们说坟山是你方的,那你们谁敢把这堆狗屎吃下去吗?!

郑姓这边也不示弱,难道你们就敢吃!?

陈姓就说,怎么就不敢!

县太爷看着有些意思,就说,哪一方吃下了这堆狗屎,这坟山就断给哪一方。

陈姓就说,要得!于是派出一个壮年,三下两下便将“狗屎”抓来吃了。郑姓看得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只得认输,坟山从此归了陈姓。

这事让郑姓愤愤然,因为不久陈姓故意传出来,那狗屎原来是糁子粑做的!这更加让郑姓丢了个大脸,本来就输了,还被人家当孙子耍了一回,岂有此理!从此与陈姓更加势不两立起来。曾祖父终生都对那块坟地耿耿于怀。你们看吧,以后有陈姓的好日子过的,做人不讲诚信,他们是没有好下场的。

曾祖父说的这席话还没有过两个月,红军就打过来了。红军在青花滩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陈姓的祠堂征用来做了驻扎地,头号大土豪陈炜新绰号陈大膀子被红军在一个清早拉到清江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操着浓重新化口音的中年红军举着大刀朝陈大膀子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大膀子缩着头说,祠堂你们也征用了,我的田产你们也分了,为甚还要砍我头?

络腮胡子说,你放心上路好了,红军是不会错杀好人的!话刚说完,刀光一闪,陈大膀子的头便像一个冬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郑姓的人看得心里暗暗高兴又隐隐发毛: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没了?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祖父是兄弟间最小的,排第7。最小的总能得到长辈们多一点疼爱,青花滩有句话说,哪个爹娘不疼满崽?祖父是7个兄弟里头唯一读过一点书的,读的是私塾。头回去念书,曾祖父扛着桌椅去先生家,祖父屁颠屁颠非常好奇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中凝聚着众多兄弟姐妹的羡慕:读书的人是不用下田干活的。

先生是上游请来的,他手中厚厚的戒尺将祖父读书的热情打了个精光。先头几天,祖父放学回家,还会兴高采烈地把私塾里学会的几个字在家炫耀一番,郑家没一个识字的,祖父欣慰得不得了,搂着祖父在郑家神龛下鞠了几个躬,拜的却是孔夫圣爷。青花滩的人对孔夫圣爷尊敬得不得了,所有读书人初一十五都上香贡茶。

后来祖父放学回来,坐在堂屋的高木椅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曾祖父带着哥哥们从田里干活回来。曾祖父说,阿七,今天识到了几个字?

祖父红着脸说,今天先生没教识字,只教了首童谣。

祖父甚是诧异,说,先生这么大了还教童谣?

祖父躲闪着曾祖父的眼光点了点头。曾祖父便说,既然是童谣,你唱来我听听。

祖父起先不情愿,他的哥哥们纷纷望着他笑,祖父盯了他们一眼,嬉笑声顿时静了下来,只听祖父稚嫩的童音在郑家祖传下来的院子里开始阵阵回荡:

……

衣要遮体呃

饭要吃饱呃

苦难再多呃

活着就好呃

……

祖父唱完,有些胆怯地望着曾祖父不敢说话。曾祖父说,这童谣还要先生教吗?他有些疑虑地望了眼祖父。这首童谣在青花滩即使是很年少的童子都会唱,根本就不需人教的。

后来曾祖父终于得知,原来祖父才上了半个月的课,就坐不住了。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戒尺都打断两条了,还是不管用。曾祖父去了私塾,先生于是和他叹息着说。曾祖父说,有劳先生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这个逆子。先生却说,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强迫他呢,他不是干这行的料,即使再逼他,也不见得有效的。曾祖父满脸堆笑地说,是,是,先生不愧读书人,说句话就是在理。

祖父那时便已经开始逃学了。他起先跑到青花滩的庵堂里去玩,庵堂后园是块花生地,他饿了便去偷偷拔花生吃。生的花生味道不怎样,他有一天发现

花生地的后边还有一块凉薯地,这才算是找对地方。8月份的凉薯又大又甜,吃起来清脆可口,祖父吃得带劲,没料到背后站了一个人。

是个和尚,留着胡须,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出家可以做和尚,回到家依旧娶妻生子,也吃肉。青花滩并没有真正的和尚。这个和尚一把拎着祖父的耳朵,小兔崽子,终于让我给逮着了。祖父被五师父和尚拎着耳朵踮起脚尖跟着进了屋。他说,我前几天还在纳闷,好端端的花生地怎么像是薅过一般,我还以为是野猪呢,原来是你这小兔崽子捣的鬼。

祖父也不怕,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五师父直笑。五师父是个光头,有些胖,长了一副菩萨脸,祖父并不怕他。

五师父就说,你还笑,到时告你伢佬倌去,看你还敢不敢笑。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说,你是谁家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祖父便说,你答应不告诉我伢佬倌,我才告诉你!

五师父乐呵呵地说,要得。

祖父便一一说了出来。五师傅说,郑家的教养是出了名的好的,想不到也有你这样的捣蛋鬼。他俩甚是投缘,五师父空守着一座破旧的庵堂,平时一个人也闲得慌,祖父的到来,给他解闷不少。五师父便说,以后别去后园了,那儿的还没熟呢,以后你来,到我这儿直接吃就是了。祖父咧着嘴笑了起来,说要得,要得!

祖父每天早上渡船过清江,曾祖父还以为他真的上学去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去了庵堂。先生也很少主动渡船过来,还以为是曾祖父不让祖父来上学了。

有天,五师父在庵堂抄经书,写的是苍蝇般大小的小楷,内秀而遒劲,祖父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就说,你也教教我吧,这写字,比识字好玩多了。

五师父说,你先写个字我看看。

祖父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能”字。五师父细细地望着这个字,过了半晌说,难得。

于是祖父跟着五师父开始练字。祖父并不认识字,也懒得去识字,但是他非常喜欢写,于是五师父下意识地开始每天教他几个字认,久而久之,一般常见的和经书中的字他竟然在潜移默化中渐渐都识得了。祖父回家时在墙壁上写了一板,曾祖父欣喜得不得了,拉着祖父一起跪在神龛前,说,菩萨保佑,郑家终于有了个识字的人了!

祖父一生只会写小楷和行书。他起先跟着五师父抄经书,学习小楷,后来进而练行书,五师父的字也是无门无派的,祖父和他学,写的也都是无门无派的字体,他既不知道颜体也不知柳体为何物。祖父说,写在纸上端庄工整遒劲,便是好字。

据说我的曾祖母的奶特别长,她有个外号叫长奶婆婆。曾祖父的7个儿子分别是能彬、能祯、能昌、能崇、能保、能泰叔公和祖父能安。郑家人口多,曾祖父9个弟兄在青花滩虽然不算多,但是一家人口聚在一起,颇为壮观。

郑家的田产也不算多,自己有10亩水田和几亩地,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头,还能吃饱,要是年成不好,便只能勉强糊口了。所以郑家一直非常节俭,他们每顿饭里都要拌混着许多杂粮,如干红薯饭、南瓜饭、阿恩叶子饭等等。叔公们很早就开始起床,天还没亮,便得起床。老大能彬,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外号叫兵马子(青花滩方言“bin”与“bing”的发音是一样的),他只干粗活;老二能祯,手巧,外号鲁班,他会打竹筛、簸箕、米箩,很讨人喜欢;老三能昌,青花滩的人都叫他昌鸡公,好玩,但干活动作麻利;老四能崇,脾气火暴,凶狠好斗,青花滩的人都有些怕他,叫他蛮脑壳,有回猪跑出了栏,怎么赶都不肯进栏,蛮脑壳恼怒,抓起把打野兽的叉子,一把插入猪的脖子里,当场便把猪叉死了,他后来去湘西龙山当了名土匪;能保、能泰两位叔公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为人本分老实,其中能保叔公去溆浦躲壮丁,再也没能回来,音信全无,不知死活。

那时叔公们都还小,大的也不过20岁,小的还得背着。曾祖母一到干活的时候,幼小的儿子们趴在曾祖母的背上饿了就哇哇大哭,曾祖母干活腾不出手脚来喂奶,于是掏出奶子往背后一抛,年幼的叔公们便一口含住使劲吸吮起来。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已经无从查证,但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直到今天,青花滩的老人们还为此津津乐道。

天还未亮,郑家的妇女们已经早早地把早饭做好了,用一个甑蒸熟,然后倒在一口大铁锅了,满满的一大锅饭,里面什么都有,南瓜皮、红薯丁子、干豆角都能吃到。菜以咸菜和青菜为主,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妇女是不允许上桌的,要得男丁们吃完了,她们才能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蹲坐在灶前匆匆扒完碗里的饭。郑家的叔公们以能吃而闻名青花滩。大叔公曾经有吃下3升米的纪录。只有吃饱饭,干活才有力气。饭要吃饱,这是郑家留传下来的“祖训”,或许在祖先们看来,这就是他们小康生活的终极目标。

红军来到青花滩的时候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天里,他们是溆浦龙潭那边打过来的。那是个清晨,打着严霜,河面上还起了浓雾。围堵的国军并没有拦截住,自己倒是吃了不小的亏:两支部队合围时因为浓雾没有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彼此都以为对方是红军,结果没头没脑地在浓雾中便干了起来,死伤惨重,等到发现时,双方都懊恼不已,红军却早已撑着筏子逃脱包围圈悄悄来到青花滩了。

曾祖父打开门,发现青花滩突然之间四处都是红军。红军并没有像之前传说的那样红毛黑脸,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见人便称老乡。曾祖父甚至发现红军里面竟然还有女人,有些女人甚至还大着肚子。这让曾祖父和青花滩的人暗地里吃惊不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肖克将军的部队,是红十七师和红校,他们从小龙潭打过来,经圭洞、大华、青山界、龙庄湾抵达这里,打算在此与主力会合。

红军在这里驻扎了下来,他们领头的是个湘西佬,满嘴大蒜味,是个魁梧的大汉,他身后是名戴着眼镜的白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曾祖父们暗地里更是惊讶,戴眼镜的怎么也当土匪啦?

红军热情地和曾祖父们打着招呼,叫他们老乡,但老乡们都不敢与他们搭腔。他们部队里什么口音都有,有几个,听口音似乎就是青花滩上游石门一带的。祖父们一言不发地盯着红军,采取一种既不支持又不反对的态度。红军们开始在墙壁上贴标语,有些是直接刷上去的。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无事不进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标语让青花滩的人暗地里又是吃了一惊。

他们第三天早晨,便把青花滩头号地主陈大膀子绑了起来,绑在陈家祠堂前一株大樟树上,然后开始审问他。

四周围上了层层前来看热闹的人。陈大膀子瞅了瞅人群,脸上开始冒起汗来,人群中隐隐地散发着一股杀气。人们一言不发地望着红军的举动。红军领头的那个湘西佬,走到陈大膀子面前粗声粗气地说,陈大膀子,你穷凶极恶,鱼肉百姓,罪当万死,今天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大膀子挣扎着不服气,说,我哪该死了?你们把我们陈家祠堂也征用了,地契也没收了,饭也给你们煮了,还杀了一口猪给你们吃——我也是过年才杀得上猪啊!

湘西佬吐了几个烟圈,眯着眼睛说,这我知道,可我今天必须要把你杀掉。

陈大膀子说,为啥呀?!

湘西佬说,这是革命上的问题,给你说了,你也未

必能明白,你懂了吗?

陈大膀子低着头,说,我不懂。

湘西佬说,还不懂?!不杀你我们杀谁去,谁让你是青花滩的头号地主,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陈大膀子说,我富,也是靠自己一点一滴节俭出来的,我既不偷又不抢,凭啥杀我!

湘西佬一脚将烟卷踩了,说,你一点一滴节俭出来为啥就富了,别人同样一点一滴节俭,为啥还穷得没裤子穿?!陈大膀子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湘西佬扬了扬手说,你他娘的别哕哕唆唆了!两个背大刀的红军便解开陈大膀子拉他走了。

陈大膀子哑着嗓子边走边喊,难道富也有罪吗?!

陈大膀子被处决后,红军拿出了他的地契,大声说,这是陈炜新的所有地契,划了根火柴,全部当众烧掉了。又将陈大膀子的粮仓打开,号召人们去分。起先没一个敢来分这谷物,一个个站在那里愣着。

湘西佬大声道,老乡哇,陈大膀子都死了,为啥你们还不敢来分粮?蛮脑壳站出来说,分了你们就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湘西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你也可以和我们走!

蛮脑壳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湘西佬捻起烟卷眯着眼睛说,这个,这个,这个暂时不能说,军事机密。一句话把很多人都惹笑起来。气氛慢慢缓和起来。蛮脑壳大声道,娘的分就分,大不了脑壳上多一个疤!于是走向前分了两百斤。曾祖父站在人群里跺着脚干着急,也不敢向前去阻拦,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于是渐渐有胆大的向前来分粮,有些人最终还是站在那里不为所动。湘西佬便走向前问,你们为啥不去分粮?

那些人便说,我们是苦八字,轮到吃啥就吃啥吧,这粮,怕我们咽不下去。湘西佬再劝,他们就是不敢向前半步,最后都悄悄回家去了。

湘西佬跺着脚说,为啥这里的人革命觉悟那么低!

蛮脑壳一回到家,曾祖父将神龛上的那大把荆条取了下来,低声吼道,给我跪下!

蛮脑壳歪着头,偏偏不跪,还说,我也要去参加红军!

这把曾祖父气得快要炸了,他大声地喘着气说,你刚说啥?!

蛮脑壳又说了一遍,我要跟湘西佬他们去当红军!

曾祖父举起荆条劈头盖脸朝蛮脑壳抽去,你这孽种,孽种!你好不学偏要去学当土匪!

蛮脑壳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说,他们不是土匪!上游石门的好几个都当了红军了!

曾祖父气得将荆条也扔掉了,背着手在神龛下团团踱着步,你要是敢去当红军,我就在你面前死去,你看我敢不敢!

曾祖父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回把郑家所有的人都吓住了,没有谁敢向前来替蛮脑壳讨保,蛮脑壳也被怔住了,他没想到曾祖父会为这事生这么大的气。

那两担谷,曾祖父等到红军走后,一直未动它。后来又打发兵马子送回陈家去了。蛮脑壳后来最终没能当成红军,他后来却成了名真正的土匪。

红军在青花滩只待了四天。第四天清晨,天还刚蒙蒙亮,红军就起程了,他们用筏子渡过清江,去了下游的陈家坪。陈家坪姓陈的比青花滩姓郑的还多,那里几乎全部都是姓陈的。红军走之前的晚上四处宣扬道,老乡们,我们还会回来的!

红军浩浩荡荡地渡过了清江,第二天下午国军就追击过来了。国军的装备比红军好多了,里面也没有妇女和小孩,青花滩第一回看见正规军,看刺刀尖在冬天的北风中闪着阵阵寒光,心里头便有些惧怕,比头回见到红军还怕。国军也不宣传,也不刷标语,倒是把红军留下来的标语全部揭掉了。他们把揭下来的标语放在脚下踩,还撒尿在上面。

倒没见哪个红军当着那么多人撒尿的。有些青花滩的人便悄悄说。

他们把保长叫过来,保长说,红军昨天早晨就过江了,他们往陈家坪方向去了。

国军里头便站出来一个头目,说北方话,拿着根马鞭,指着保长说,共匪在这里还干了些什么?

保长望着这根乌黑的鞭子,心里有些害怕,就说,他们把陈大膀子杀了,陈大膀子是我们这里的绅士。

北方佬又问,还有呢?

保长便如实道,他们还把陈大膀子家的家财分了,还鼓动这里的年轻人去参加他们的部队。

北方佬沉思了下,说,都哪些人分了粮?

保长说,一二十户吧,不过我一时也想不起那么多了。

北方佬又沉吟了下,骂了句,他奶奶的!

青花滩骂人都是骂他娘的,他奶奶的这骂法还是头回听见,感觉很新鲜。北方佬又说,爷们儿都饿了,你去搞点吃的,有猪牛羊鸡狗什么的最好!

保长说,我们这里从来都不养羊,牛要用来耕田的,鸡狗倒是有。

北方佬扬起鞭子在空中击了下,奶奶的屁话那么多,搞到什么吃什么!

吃完饭,这些兵也不停歇着,大伙儿远远地望着他们,不敢靠近。第二天,便传出国军要征兵了。征兵这说法倒是体面,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是保长不那么说,他们对青花滩的小伙子们悄悄说,他娘的你们赶紧跑,他们要抓壮丁了!

蛮脑壳说,是去当兵吗?有没有枪发的?!

保长说,他娘的有枪发你就敢去?是要你去送死的!

起先蛮脑壳还不肯跑,后来听保长这么一说,脑壳也就开窍了,和五叔公能保当天夜里就逃到溆浦的一位堂兄那去了。其他几位叔公连夜躲在五师父的庵堂里,也避过了一难。

第二天早上,国军稀稀拉拉没抓到几个壮丁,抓来的都是四十好几的人,北方佬便生气了,朝保长大声吼道:他奶奶的这里的壮年人都死哪去了?!是不是你让他们逃的!

说着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保长,保长委屈地驼着腰说,他们可能是早些日子红军来时躲上山了吧。

这话回答得很乖巧,北方佬便不生气了。北方佬说,你不要耍我,要是我知道你耍我了,我一定有你好下场的!

保长唯唯诺诺地应了。

国军终于也走了。一个月后,蛮脑壳从溆浦回到了家,说,他娘的国军走啦?

曾祖父说,走了好久了。又问,老五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蛮脑壳一个劲地骂道,他娘的我们俩还没走到溆浦就给国军的部队撞上了,他们要抓我们做壮丁,还好我眼疾手快,夜里趁他们不注意,逃了,老五就没那么走运了,他被他们抓走啦!

曾祖父忧心忡忡地说,老五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蛮脑壳就说,这哪像正规军哪,他们还说红军是土匪,我看他们才是土匪,红军才不会强迫人去当兵!

曾祖父长叹了口气,这年头,管他们是红军还是国军呢,咱这些泥巴子能活着吃口饱饭就万幸了;我看红军还是会回来的。

蛮脑壳说,你怎么知道?

曾祖父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会回来便会回来,你问那么多做甚!

红军在陈家坪只待了两天。在这里红军处决了大财主陈文祥。青花滩的陈大膀子被砍的消息在红军未到陈家坪时,这里就已经家喻户晓了。1935年12月19日,红军到了陈家坪。当时的财主、土豪、巨商闻讯,能逃的都携儿带女迅速逃到山里去了。来不及逃走的大财主陈文祥感到左右为难。他逃晚了一步,正准备逃时,红军已经过江来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文祥便拿定了主意不逃了。下午,他头戴博帽,身穿长袍,手拿鞭炮,站在码头上,迎接过江的红军。过不久,一支高举着工农红军大旗的队伍浩浩荡

荡地朝街上开来,陈文祥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燃放鞭炮,欢迎红军进街。还殷勤地递烟给红军,但是红军并没有去接他的烟。陈文祥包揽诉讼,欺压人民,是横行陈家坪的一霸。受过他们迫害的邓记斋铺,早暗地里派人到青花滩,找到了红军控告了他。所以红军来陈家坪时,对陈文祥的罪行了解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上,红军便把陈文祥从洪昌商店拉了出来,进行审讯。

湘西佬说,你就是陈文祥?

陈文祥说,我就是,我就是!他边说边给湘西佬点烟。湘西佬也不拒绝,抽了口便说,你进步倒蛮快哇,昨天放鞭炮的是你吧?

陈文祥哈腰道,我老早就等着你们来,对你们的大名久仰了!

湘西佬就说,我听很多人举报你呀,说你平时鱼肉百姓,是陈家坪一大恶霸!

陈文祥一听脸就绿了,迭声道,我是积极拥护你们的,要不我怎么没逃!湘西佬就说,也好,看你表现不错,你今天上午赶紧找一百个穷人来保,如果一百个穷人都说你不该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这一百个穷人哪能一时凑得齐,再说即使找得到,穷人也不太愿意去帮他说情。陈文祥找了许久好不容易稀稀拉拉找到四五个。湘西佬就说,就这么几个?看来穷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嘛!第二天清早,红军开走时,把陈文祥从正街人泰和布店带出,押到云集街口小溪江边一刀砍了。

红军打到陈家坪的时候,祖母陈云青还是18岁的闺女。祖母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堂的,据父亲后来的话说,她念的是邵阳师范女子学校。她是个开朗的女士,在学校时交往过很多男女同学。祖母家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成分,祖母在家排第四,她前面的是三位姨奶奶,她下面是舅公陈广廉。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父子解放后一同被作为地主镇压在陈家坪的打枪坪。红军在陈家坪待的两天里,老外公并没有做逃跑的打算,但是他把舅公陈广廉藏到了石门的一户佃户家避开了风头。老外公婆婆说,那你和三位闺女怎么办?老外公说,我还逃个屁,反正崽女都那么大了,我也不怕死了,至于闺女,我倒要看看红军是不是连女人都不放过了,要是真那样的话,那他们还打个卵天下?!

红军果然来找老外公,说,你家儿子陈广廉呢?

老外公装聋作哑半天,说,陈广廉早半个月前就去了湘中贩运大米去了。红军在老外公家搜了半天,果真没发现舅公的影子,将信将疑地走了。陈文祥被红军处决后,老外公捋着下颌几缕稀疏的胡子说,这下太平了。

舅公后来回来说,陈文祥都杀了,为什么反而说好了呢?

老外公说,红军是杀鸡儆猴,他们不会再杀了。果然,杀了陈文祥后,红军再也没有在此杀过人。老外公靠做米行生意发的家,红军当天把陈家坪做生意的人都召集了过来,对他们说,做米行生意的,吃的都是嘴里的饭,莫做过分了,不要把发过水的米卖给穷苦人家。

老外公连连点头应允,红军便接着又说,这生意嘛,以后肯定还得继续做下去,不过钱赚一点就行。不要赚得太狠了,不要搞剥削,要不下次我们来就对你们不客气啦!

老外公和其他做生意的忙点着头说,红军放心,我们也是做点小本生意,都是乡里乡亲的,保证不会对他们缺斤短两!

红军就说,这就对了嘛!

红军在这里休整的晚上,老外公打发人抬了5担米到红军住的地方,但是红军没有收。老外公亲自去了,说,这是我陈家的一点小心意,还望你们笑纳。红军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收人家的东西,你要给,那我们按市价给你钱。老外公忙忙推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就走了,米却留在了红军那里。

红军临走的时候,打发人又将钱送到了老外公手里,说,这是你的米钱,够不够?

老外公说,使不得,使不得!

来人便说,我们又不是打劫的,吃你的粮便要给你钱,说完便走了。老外公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长叹了声气,转身进屋去了。从此陈家卖的米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发水,老外公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到解放前夕,如日中天,达到了顶峰。或许老外公一直没有想过,财富有时也是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大姨奶奶嫁给了水车一个茶商的二儿子,二姨奶奶后来嫁在了罗通,后来丈夫眼瞎了,解放前靠老外公接济还勉强度日,解放后,日子便愈发没法过下去了。祖母四姊妹中,三姨奶奶是嫁得最好的,三姨公公是现在湖南师范大学前身的教授,教国文,三姨奶奶出嫁后便一直跟随着三姨公公生活在长沙。祖母是四姊妹之中唯一一个离过婚的。或许在其他三位姊妹看来,祖母的身世是最凄惨的一个。祖母出嫁时已经二十有余了,在当时算是大龄出嫁了。祖母一生多愁善感,极富才情,在陈家四姊妹之中,她是最擅长吟诗作对的一个。当时陈家在陈家坪虽算不上首富,但绝对可以称为殷富之家。陈家在解放前,广达良田两百多亩,在陈家坪和石门还有四家米行。父亲说,祖母在未出嫁时,老外公喜欢出一些对子来让子女们作,祖母总是最先答出来的,答得极快,又极其工整,简直堪称绝对。老外公欣喜之余,便会拿出一些金银首饰作为奖赏,时间长了,祖母竟然整整装满了一个小桃木箱。

陈家一直节俭,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却从未浪费一丝一毫东西,在今天看来,他们是真正的土财主,自己省吃俭用,把积攒下来的钱财,全部用来购置土地。直到现在,青花滩过年吃年夜饭时,还沿袭着这样的过年“专用语”:吃过年肉时,家庭的长者便会指着这块肉说,来,你来买这块“田”!

这就是他们的希望和目标,广积粮,多置田。

但是陈家和我想象中的还有一点不同,他们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太阳曝晒的那天,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放在晒谷坪上曝晒一天。那天,陈家坪的人眼睛都会放光:花边、光洋,各种锦衣绸缎,各式家具等,足以让许多人暗地里垂涎三尺。

这种做法,是否妥当真是值得商榷。解放后土改时,陈家的家财被没收得一件都没有留下。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陈家要把家底暴露在外人的眼中。难道是仅仅出于单纯的炫耀心理吗?己

或许曾经祖母是暗地里计划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的。这在她后来的《读回文有感》可为一例:

“为感良人意,新传织锦诗。才名冠千古。巧思几人知。莫倚冰雪质,休论五色丝。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

回文,即织锦回文。晋代窦滔在远地做官,其妻苏惠(字“若兰”),以五色丝将自撰的一篇长达840字、意甚凄婉的回文诗织于锦上以赠窦滔。祖母诗题目中之“回文”可能就是这一篇。如今已经无法考证《读回文有感》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了,如果是写于祖母出嫁之后,“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这字里行间的幽怨,那是可以理解的。祖母的头嫁丈夫是石门的一个靠做染坊起家的裁缝的大儿子,叫田世光。田家终日忙着做裁缝,家里没一个识字的,平日里忙于裁布加工,哪能理解祖母的那些所谓的“离愁别绪”!夫妻之间终日无共同语言,从《读回文有感》中,不难看出祖母心中的那股幽怨。祖母迟迟不出嫁,起先老外公还没着急,认为自家条件好,不愁嫁不出去,何况祖母长得端庄秀气,又是个识字的。可是等了几年,老外

公心底里暗暗有些焦虑起来,媒婆做了好几个媒了,可是祖母始终不发话,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成天躲在闺房里拿着一本《桃花扇》或者《聊斋》看,有时也绣绣花,老外公见她脸上始终一潭秋水般平静,根本就不为出嫁而着急,外公便静不下来了,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嫁出去,这哪像话,外人知道了会讲闲话的。于是便将后来媒婆介绍过来的田家比较了一下,说,田家虽比不上我们陈家,可裁缝是有手艺的,世道怎么变,怎能少得了个裁缝?!只要人还得穿衣裳,就不愁没饭吃!只要有口饭吃,这人就能活下去!

这桩婚事便由老外公做主定了下来。祖母之前从未见过姓田的长什么样儿,心里急得慌,一万个不情愿,又不能讲出来,怕老外公生气,暗地里一个劲地流泪。老外婆到底见祖母是自个儿心头上的肉,就说,要是那姓田的不咋的就算了吧。老外公一听,拍着桌子说,你咋也这么糊涂了?!这婚事是儿戏吗?说算就算得了的吗?老外公是爱面子的人,答应的事哪能反悔呢,硬逼着祖母嫁了出去。姓田的丈夫长得也不丑,但却是个大老粗,平时只知道做活,至于其他,便什么都不管了。他见祖母整天坐在那里发呆,愁肠百结的样子,慌了神:你是病了吗?

祖母摇了摇头。

那你是这边的饭吃不习惯吗?

祖母又摇了摇头。

姓田的便诧异了,说,有吃有喝的,又不要你做活,你干吗还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你瞧外边的妇女,哪个不是在田地里做活累得半死的,人家也没像你这样成天愁眉苦脸的!

祖母的泪却像树叶上的水珠一颗一颗滑了下来。

祖母一直到姓田的丈夫解放后被当做地主镇压。这其中十几年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给田家生过一儿半女。或许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中,她是在孤寂中度过的。祖母曾在《灯下的飞蛾》这首自由诗中终于把话说白了:“唉!人生男女的结合,倘使遇到不淑之人,她的身世,也像飞蛾一样的不幸与惶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里可用惶惑来形容,一点也不算过分。据石门的老辈人回忆,祖母与田姓丈夫之间常有冷战,偶尔甚至有打骂现象发生。家庭之外,祖母同样感到孤独,“不是秋来感慨多,愁心先已入诗魔。一年明月今宵好,杯酒同君且放歌”(《中秋夜同陈霞玩月》)。陈霞本是个少有文化,更不懂赏月吟诗的普通村妇,祖母邀其玩月,赠之以诗,其孤独无奈之甚可见一斑。或许是祖母那种清高的性格,普通人终难与她靠拢在一起。

老外公每隔几年都会主修一次陈姓的祠堂。修祠堂是族里的一件大事,一般都是由族里德高望重的人主持的。族里本来有位资历比老外公更老的人,按理应该由老人来主持的。老外公拍着桌子说道,陈斗轩拿个屁来修,他哪收纳得齐钱来?!

老外公于是当了主持。他朝陈姓的每家每户去收钱,民国二十四年,正好赶上天灾,几个月没下过大雨了,田干得露出了手指宽般的缝隙,闹了大饥荒。族里的老辈人就说,眼看都要饿死人了,这祠堂晚点修也是未尝不可的事。

老外公胡子一翘,冲他说道,老祖宗都不认的人,活该饿死!

钱照例去收,家境稍好的,还可以勉强拿出几吊钱出来;家境不好的,饭都没得吃了,哪还有钱拿出来修祠堂。就说,修了祠堂又咋的,祖宗要是灵验,怎么不下场雨,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老外公搬条凳子坐在那人屋里,也不多说话,就认准了一个理:修祠堂是祭奠祖宗的大事情,哪容得了你讲理?!

逼得没法了的人只好把仅有的一点粮分一半给老外公,也算是出钱了。外公也不多说,拿了就走,背后的人恨得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可老外公就认准了一个理,死也不改。

祖父是民国十七年开始跟随五师父学和尚的。祖父那时已经14岁了,在当时可以成家了的。祖父的6个哥哥中,只有兵马子和鲁班成了家,剩下的都是光棍一条。祖父跟着五师傅练了几年毛笔字,经书抄了几大卷,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给练了出来,到后来,五师父都连连摇头自愧不如了。便说,老七,愿不愿意和我学和尚?

祖父天生懒虫一条,就说,学和尚有什么好处?

五师父笑道,怎么就没好处了,你想,这世上哪天不死人的,死了人就有我们饭吃,又不用下田捉泥巴下地挖土,吃的是碗轻松快活饭。

祖父便说,这倒快活,天天坐在这儿打打盹写写字,又不用日晒雨淋,好,我跟你做和尚算了!

起先曾祖父并不知道这事,后来祖父会打飞铙了,他才告诉曾祖父。“犀牛望月”、“苏秦背剑”、“嫦娥奔月”,祖父一个打得比一个漂亮,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似乎命中注定就是当和尚的八字。曾祖父的心便放下了,看了个日子,拿着些礼品来到庵堂算是正式替祖父拜了这个师父。

红军打到青花滩的时候,湘西佬的眼睛里面进了粒沙子,肿得老高,像个桃子,见不得风。

见了祖父,湘西佬捂着眼睛说,你多大了?干吗要去当和尚?

祖父说,还未满二十;做和尚轻松自在,吃的是菩萨饭。

湘西佬说,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吧,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祖父便说,念经拜佛,哪有骗人的?我们做的可是真把戏,不信,我给你吹吹眼睛,保管马上就好。

湘西佬半信半疑,说,要是没吹好怎么说?

祖父十拿九稳地说,要是没吹好,我跟你走好了,任由你处置!

湘西佬见他样子长得还算标致,就说,吹吧,信你一回。

祖父先用手指捻成一个圆圈在湘西佬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念念有词,非常神秘的样子,然后就凑到湘西佬眼前,扒开他的眼皮,连吹了三下。

祖父说,你眨眨眼试试!

湘西佬疑虑地眨了眨眼睛,竟然不痛了,沙子早出来了。

神了!湘西佬凉讶地说,我之前好几个人都帮我吹过,都没有吹出来,你竟然把它给吹出来,他娘的真有两下子。

祖父说,不是玩把戏吧。

湘西佬说,还真有点玄乎,不过里面肯定有把戏!

祖父嘿嘿一笑,便不再说话。

湘西佬说,你叫什么名字?祖父说,叫郑能安。湘西佬说,没有法号吗?

祖父就说,我们不是正式出家,没有法号。湘西佬就说,你跟我革命去吧,做和尚没前途。

祖父说,革命是做什么?那还不是为了能吃上口饭,可我在这里坐着就有饭吃为啥还去革命?再说这枪子儿,打到人身上不长眼,说不准哪天真的就去见菩萨去了,那还拿啥革命?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做我的和尚吧。

湘西佬听了连连摇头,说,你这是胸无大志,难道革命就是为了吃饭?!

祖父就说,不是为了吃饭,那你们还革命?

湘西佬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思忖半天就说,不对,不对,革命虽也得吃饭,可这革命还得多点意思。这里头有道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祖父就说,你们革命不是说要让所有穷人翻身得解放吗?既然让穷人解放,那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饭吃,不挨饿吗,这就是你们的革命吧!

湘西佬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光有饭吃还不够,那些佃户不是照样有饭吃嘛,可是他们并没有被解放,我们革命,就是为了让他们身心都得到解放,你明

睹了丈夫和父亲家兄的死亡。

和十几年前红军处决陈大膀子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吃枪子儿死去的,死之前还开了审判大会。底下一群人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台上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低着头,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审判大会临近结束的时候,老外公陈尧华似乎想讲几句话,但是声音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巨大的吼叫声彻底将它掩盖了。

倒是祖母的前夫死之前还说出了话,他说,为啥要枪毙我,红军当时也没说过要枪毙我,我家当时还请泰和裁缝店的田裁缝给红军做过一百顶军帽呢,钱都是我父亲出的,当时红军还说我家觉悟高!

就有人说,石门就你最有钱,你的田最多,你的地最广,你开裁缝店,可我们却穷得没裤子穿,我们都给你当佃户,你靠剥削我们的血汗发家,为啥不能枪毙你!

田世光就说,我经营有方,那都是靠我的本事赚来的,我平时哪天吃过一点细粮?哪天穿过一件绸缎了?我还不是靠自己辛勤节俭发的家?!

底下就有人喊,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块富,你先富了,你就是地主、是恶霸,就该杀!

田世光就说,这哪是什么道理,你们这样做还有天理可讲吗?

底下的就说,我们平时要累得半死才有碗饭吃,你坐在家里屁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这难道不是剥削吗?

田世光想了想,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了起来,捶胸顿足道,早知道哇,还是做穷人最保险!

祖父打一场道场回来,一般情况下会得到一只开叫的雄鸡,一尾三斤重的草鱼,一斗米和二十来个斋粑。办丧事的家里条件好些的话,还会打发师父几贯铜钱。铜钱大多数是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还有些是光绪和咸丰通宝。这些铜钱祖父用一只木箱锁着,差不多足足有几十斤重。郑家直到我读小学时还保存了少数一部分的铜钱,后来被我“败光”了。我隔几天偷几串出去到学校里用铁丝串起来,玩丢沙包的游戏,甚至嘴馋得不得了的时候,身上又没钱买糖吃时,天真地拿着几个表面很光亮的乾隆通宝去小卖部买泡泡糖吃。坐小卖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拿着通宝端详了半晌,我看到她最后咧着嘴笑了起来,最后又把铜钱退了给我说,这钱是你祖宗花的。

我什么也没买到,回去的路上很生气,一股脑儿地把装兜里的沉甸甸的一把通宝全部扔河里了。现在想来,非常的后悔。

这些铜钱都是祖父一个一个挣回来的,最后全部被我败光了,按理说,我成了个败家子。

祖父一样农活都不会干,甚至连秧都不会插。有人说,祖父一辈子从未下过水田。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自己还有田有地,但从未下过水,也算得上是条新闻了。

祖母来到郑家,一点嫁妆都没有,全部被没收了个精光。祖父像捡来了一个女人似的,连喜酒都没有请过,两人便结合到一起了。1951年他们结婚,1952年生下父亲郑弦清,次年又生下小叔郑楚南,1955年,最后生下了小姑郑玉始。祖母或许终究会在这些动荡的岁月中沉思下去,祖父游手好闲惯了,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不适合结婚,而整日东游西逛,偷偷情,下下棋,遇到死人打一两场道场,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祖母的到来,让他很难适应那种家庭伦理的束缚,特别是在生下了父亲等几个儿女后,祖父愈发感到了难以承受。他平时桀骜不驯惯了,一时哪能收得回。这股气,便通通发泄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沧桑一世,空负满腔柔情,可惜还是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她的。她后来写的几首诗作中都可以读到这样的心情。

春怨之一归来

连宵风雨酿轻寒,朝来点滴残。春愁满眼泪栏杆,鸣鸦语未删。

吟旧句,泣青衫,韶光水一般。池塘芳草梦阑珊,诗苗何处探?

春怨之二清明

如毛细雨润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懒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飞来,桃花犹未开。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

这两首诗作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了,“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被处决后,当时就埋在乱葬岗,清明时,是不允许家人前去扫墓祭奠的,在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季里,或许祖母的心情也化作了如愁思般的雨丝了。

蛮脑壳的死仿佛是某个魔咒,在此后的几年里,郑家剩下的其他4兄弟也跟着倒霉运。最先死的是鲁班。鲁班的死让青花滩的人为他惋惜不已。他打的簸箕即使用上几年也不会损坏,他打的米筛,能把糙米中的沙粒全部筛选出来。他的手是那么巧,仿佛天生便是做木匠的料。父亲两岁的时候,鲁班还为他做了辆小火车。他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造的,他甚至从未见到过火车,只是听别人描述,便拿起刨子、斧头、锉子敲敲打打起来,大半天工夫,一辆漂亮的小木头火车便交到了父亲手中。父亲自然喜爱得不得了。他总是很得小孩的喜欢,只要闲下来,便会变戏法般做出一两个让孩子们惊讶不已的小玩具。二叔公是青花滩最负盛名的木匠,石门、枫树、水车等地的人都会慕名远来,请二叔公去做木匠活。二叔公在6月份和冬天总是最忙碌的时候,夏天做好的农具,上过桐油,秋天便可以用来做收割的农具了,例如斛桶、米箩、风车;冬天的时候,是打家具的好季节,桌椅板凳和五斗橱等等,二叔公总是打得比别的木匠既快又好,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时时想着为主人家节省木料,这点也很得主人家的心意。

鲁班是得一种很奇怪的病死的,起先是胃胀。吃不下东西,后来肚子越来越大,而且肚皮日渐变得发亮,像只皮球般鼓了起来。青花滩从未见过这种病,以为是中了邪,便请来祖父去替他驱邪。

祖父走到他床前,闻到了一股很奇异的气味。他的二哥已经脸上苍白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了。他对祖父说,老七,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也不要玩那些鬼把戏了,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鬼怪。听哥哥的,好好养好自己的孩子吧,别东游西逛了。

祖父望着二叔公,差点哭了出来。他说,你还有婆娘儿子要养呢,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鲁班就说,这半年躺在这里也是拖累他们,索性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想了这么长时间,我总算是想清楚点了,这人活着一辈子,什么事是该干的,什么又是不该干的,起先未必自个儿清楚,只有到头儿,快要死的时候才会体会,可惜已经晚了。

接着又说,还是那首童谣唱得好,饭能吃饱,衣能遮体,苦难再多,活着就好……老四不听父亲的话。一心想要闯出个名堂,到头来还不是死无全尸,哎,很多事情,还是依天命的好,这人哪,都是八字注定了的。自己适合干啥就干啥,超过了头,便会遭天谴的。

鲁班死时,青花滩的人都自发赶过来为他送行。抬棺的人群沿着清江一直逆流而上,抬往郑姓的坟山。

再后来,破四旧开始了,开始不允许和尚打道场,所有的庵堂里的和尚、尼姑都被驱逐了出来。那时五师父已经死了,祖父一个人守着青花滩年久失修的破庵堂。

祖父不服,说,难道今后死了人就不用打道场了吗?

来人就说,打道场,那是旧社会的迷信,必须彻底铲除掉!

祖父就说,旧社会死的也是人,新社会死的也是人,难道他们就有区别了吗?

几天后,祖父被一副竹架强制地抬出了破庵堂,庵堂后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祖父后来才知道,石门、水车一带的和尚尼姑和他的下场一样,都不允许再给人打道场了。祖父闷闷不乐,他是闲不住的人,平时总爱出去寻点快活,可每天出去,回来时都是憋着脸,锁着眉,祖母稍微有点不如他意,少则大骂,甚至用铜旱烟管去烫这位可怜的妇人。

祖母的哮喘病是大饥荒时期落下的。那是冬天,傍晚时分祖母去清江边上洗萝卜叶子,脚下一滑。掉入了河中,祖母不会游泳,幸好有人看到,把她捞了上来才幸免于难。她湿淋淋地回到家,受了风寒,祖父嫌萝卜菜叶子被水冲走了,又骂了她一顿,再加上受气,一卧就是一个多月,差点病死。开春的时候,能起床了,可是最终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从此愈发严重,在“文化大革命”批斗她的时候,已经咳得直不起腰来了。

父亲总是不愿意和我讲那段岁月里所发生的事情。他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事情宁肯自个儿往心里藏着也不会抖出来。我小的时候,刚好那天是清明,母亲不在家,我看到父亲在房中将头整个地埋在水盆中,足足有一两分钟,差点窒息死掉,把我和妹妹吓得哇哇哭。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吗,为何要这样虐待自己。他有时盯着祖母的遗像就掉眼泪,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哭过。记得有年中秋晚上我们坐在空坪上赏月的时候,他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小的时候,青花滩过中秋晚上去偷别家的甜高粱和花生、凉薯是不算贼的。他说他那晚和小伙伴们约好,邀请他们去偷自己家的甜高粱,结果被祖母逮了个正着。祖母很快装作没看见他们似的,又关上了门。

当时就那么傻,别家的偏不偷,总想着要把自家的甜高粱偷吃了才心甘。父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笑容。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他还说,祖母做的蕨粑是青花滩最好吃的,他说,祖母的算盘也是青花滩打得最利索的。但是,他从不说自己的母亲所写的诗作,一次都没提过。父亲也总是绝少提起祖父,仿佛祖父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说的关于祖父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他呀,没少打过你祖母呢!语气是愤愤不平的。祖母很早就死了,而祖父却一直活到我读小学的冬天才中风去世,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住祖父的模样,光头、一颌灰白色的胡须非常漂亮,经常穿一条灰白色的洗得很干净的长裤。他从不打光脚的。

祖母很多诗作都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作的。在《七绝》里或许祖母已经将自己的后世预测到了。

秋灯

顾影生幽怨,残灯黯欲明。

凝寒花结艳,照见夜吟人。

七绝·黄叶西风动暮迟

黄叶西风动暮迟,飘零又过菊花时。

漫怜身世伤鸿爪,且喜霜枝踏有诗。

在祖母现存的诗作中,这首《一九六0年杂感》是最让我动容的。

访友出门去,凄然伤我怀。

素心能有几,拄杖独徘徊。1960年,年龄最小的小姑也已经5岁了。而父亲则已经读小学了,父亲的成绩出奇的好,和祖父刚好相反,父亲非常好读书。但是还未能完成初中的学业,父亲突然有一天从学校跑了回家,他说,我再也不去念书了!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甭想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话来。而没过多久,祖母就死了。

鲁班死后,接着去世的是六叔公能泰。1957年六叔公去了湘中的冷江修铁路,被一块钢材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他也是祖父的兄弟当中死得离家最远的一个。六叔公死之前刚处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冷江佬的小女儿,本打算年底成亲的,但是还没有等到成亲,六叔公就死了。之后两年,三叔公昌鸡公也饿死了。那时正赶上大饥荒最严重的春耕时节。昌鸡公无儿无女,本来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还是不难的,但是他人懒,一般成年男人一天挣10个工分,他只能挣7个工分,这和妇女没什么差别了。他爱玩些把戏,比如斗蟋蟀。斗蟋蟀是他最大的爱好,因为这个爱好,青花滩的女人对他有些怨恨,因为他带坏了别的男人也爱上了这玩意儿,所以他从未有过女人。

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即使下地做活了,队里也分不出来一点粮了。大伙都饿得两眼发黑,凭着每天二两的粗粮勉强还能活下去。但是昌鸡公食量大,平时做活又懒,队里只给他每天一两的饭吃。一两米饭哪能够吃,三叔公饿得发慌,两眼直冒金星,于是去山里摘野草莓吃。雨水充沛的时候,野草莓多,但是一到天气渐渐热起来,野草莓也就全部落光了,再说这野草莓哪能填饱肚子的,时间长了,三叔公便饿出了病,脸色蜡黄,瘦得像根竹竿儿,还患上了严重的痢疾。他是被饥饿折磨死的。七兄弟到头来只剩下祖父一个仅存于世,在那一两年时间内,饥饿成了摆在人们眼前的最大难题,直到1962年,情况才稍微出现转机。但没过几年,谁也没料到,一场更大的浩劫迎面而来,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进去。

在这个家族里,或许父亲说自己的弟弟是说得最多的。他是想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太仓促了而最终把命也给搭上去了。父亲每次给我们做思想总结的时候不免会说到二叔。二叔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了他的口头上常常挂着的话,开口必言,你二叔……

二叔仿佛成了父亲教育我们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不要做得过火。父亲就是这样和我说的。要是二叔真的在天有灵,看父亲这样天天说他,保证也会被气得够戗。

二叔死的时候还未到15岁。15岁,我想我在干什么呢,除了待在学校里,似乎没有地方可去。

而那个时候的二叔已经是个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了。要不是被区里的人把他的名额刷了下来,二叔很有可能是青花滩头个到过天安门的人。他不知写了多少份入团申请书,最后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但是二叔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伟大的无产阶级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我们!这是二叔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名言。他后来渐渐把入不了团的种种原因总结出来,那便是祖母的成分问题。祖母是地主家庭,前夫也是地主,她家就是个地主窝窝,有这样的出身,二叔即使表现再好,也甭想入上团。二叔因此很少和祖母说话,他总是冷着脸,吧的一声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后来父亲也跟随染上了这种古怪的脾气。两兄弟仿佛像商量好似的,故意要把祖母气死。我甚至想,父亲后来的退学是否与祖母有关。我问父亲,父亲总是找各种搪塞的借口不正面回答我。他对我说,他美术不好,所以他就退学了。这哪是一个理由,美术压根儿就不是主课,即使再不好,也用不着拿这个而退学的。父亲从不告诉我他少年时的那些事情。他只说,你二叔……

现在镇政府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你发现有区别没有?父亲问我。我说,颜色是有些差异。父亲说,那尊颜色浅的是后来补上去的,先前那尊,早给你小叔用铁锤崩坏掉了。父亲说,小叔是青花滩武斗时表现最抢眼的一个,也是最英勇的一个。

二叔好像天生不怕死般,早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晚上回来时,衣服上便沾满了别人的血迹了。那

时青花滩分两派,成天打得难解难分,连区里都不敢派人来过问。祖父祖母见到二叔的样子,忧心忡忡,劝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别去搅这潭浑水。二叔生气得跳了起来说,这怎是搅浑水了!这是革命!

祖父就说,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人家湘西佬也不像你们这样,我看你就知道瞎搅浑!

二叔说,我搅浑?!我这才是真正的革命!我必须去革命,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再像你这样过一辈子的!

祖母说,你再怎么革命,可你也是我的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办?

二叔盯着祖母,许久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来,就是因为你这个地主婆,让我永远都入不了团!祖母被他气得两眼泪水涟涟。

和二叔相反,父亲似乎对革命天生就不感兴趣。他只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理,但是他从不参加什么派别。他对那些激进的派别总是避而远之,小心翼翼的样子。或许是祖母的成分让父亲从小在心中便埋下了阴影,但是他绝少和祖母发生争执。父亲是祖母最疼爱的一个,父亲在刚读初中的时候,她不知在哪凑了钱,为父亲买了他平生用的第一支钢笔。那是一支黑色的金星钢笔,上海生产的,在当时班上是非常稀有的,这支钢笔很快就被人偷走了。父亲一直不敢对祖母讲钢笔丢了的事情。

二叔是当时青花滩记忆力最好的人,他能将绝大部分“毛选”的语录倒背如流。他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写标语时,这似乎继承了祖父的遗传。二叔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将石灰刷在墙壁上,一个字比一个字工整漂亮。有一次他刷标语的时候险些酿成大错,在写“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最后一句里面少刷了一个“万”字。好在他马上主动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态度非常诚恳,又加上他是青花滩唯一一个会写毛体的人——他写“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时,写得和毛主席写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这些,二叔并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处分。但是他也永远也入不了团,他每年都会写好几回申请。二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努力,或许在当时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入上团。至今依然记得修青花滩水库的情景,那个晚上大约两百人去工地上加班夜战,但是煤气灯却一直点不燃,划了三四盒火柴都没能把灯点燃。大伙儿都非常纳闷,感觉到有些隐隐的不安。

后来灯还是没点燃,大伙便渐渐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二叔不走。他说,煤气灯没点燃,难道月光也没点燃吗?!他独自挑着簸箕留在那里挑石块。后来要不是二叔命大,几百个二叔也死了。水库四周全部都是山岩,修水库动到了地基,山岩轰的一声巨响,像张开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水库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要不是二叔当时正处在水库的边缘,听到响动跑得快,早就被山岩活埋掉了。事后,所有回家的人都惊魂不定,大伙儿要不是多亏了那盏点不燃的煤气灯,全部给水库殉葬了。

即便如此,二叔的申请压在上头也没谁去认真看上一眼。

二叔死于一次武斗,他被人装入麻袋里沉了河,几天后捞上来时,已经被河水冲走到百十里的下游去了,脸部浮肿得根本就认不出人样来,还是身上佩戴的一枚毛主席像章才认出来是二叔。那时祖母已经去世半年有余了,要是祖母在世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遭遇如此下场,不知道会不会活活气死。

自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祖母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挨斗。起先,他们给祖母戴上高高的尖帽,是纸做的。押着她和其他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一块儿“游团”。祖母那时的哮喘已经相当严重了,整日整夜的咳嗽让她直不起腰,背弯着就像只虾一样。游斗回来,祖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的批斗更加严厉了,要上台,脖子上挂着木板,木板非常沉,是湿杉木,上面写着“地主婆陈云青”几个大字。这样的批斗一站便是几个小时,那时的人没什么事可干,热衷于斗争,隔上几天便要开会。大到社里,小到组里,都得开会学习。除了批斗,祖母这样的异类分子还得接受侮辱和叱骂,祖母后来写下的“多少事,花谢水流东;襟袖只余红泪渍,沉腰销尽又秋风,万念逐尘空”的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了。或许唯有一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父亲在我上学后,特别是在读完了小学我迷恋上了看闲书后,父亲的态度让我感到愤怒,他禁止我阅读除课本外的任何读物。记得小学的一年寒假,父亲出门了,我一个人抱着《三国演义》坐在火塘边上看得入了迷,父亲吱呀一声推开大门,从外面突然回来了。那本书本来我是藏在床铺的夹层里,父亲的突然回来让我始料不及,已经没时间藏了,只好仓促地把它抛在了床脚下。父亲回来看我脸色不对劲,他装作没事般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目光四处瞅,一下子便把书从床脚下拨弄了出来,说,要我怎么处置你?快要过年了哇!

我们那里过年的时候是不兴打骂小孩的,说是年关挨打,第二年会常遭大人打骂。但是父亲还是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一顿,他把我的《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撕掉了,他看上一页,撕上一页,看得入了迷,后来越撕越快,噼里啪啦全部撕掉了。火塘里的火蹿起老高,暗蓝色的火苗腾起,我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心跳,但是我不敢对父亲怎么样,也不敢怎么样,我那时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只能流泪。

这是闲书,都是古时候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写的,你读这个你以后就不用去念书了,跟着我在家干活算了!父亲是这样评价《三国演义》的。

他时刻在我面前念叨着读书的用处。我问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退学?他死也不肯开口说。我还想问他,读书就真的那么管用吗?祖母念了那么多的书,她的才气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祖父没念过什么书,活得不是照样好好儿的?

这些话都是我装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要是他知道我这样想,我晓得会是怎么个下场!我从小就很害怕父亲,他阴郁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刀锋,只有刀锋才有这么生冷锋利。

父亲对我的学业抓得非常紧,他怕我看闲书耽误学业,我放学回家,他甚至会翻看我的书包,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闲书。有一天被他翻到了一本有些黄色内容的言情小说,父亲铁青着脸气得要把我沉潭。我一直到了大学,远离了他之后,才敢看小说的。他说,在农村,不读书你做什么?你跟着我去种田,你愿意吗?!我当然不愿意,可是当时我也不愿意他剥夺我看小说的权利,我实在反感他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束缚。我看到岁月在父亲身上悄悄留下的痕迹,或许在他看来,我的身上承载了他的许多寄托和曾经失去了的梦想。有一天农闲,他难得坐下来,问我,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坐在那里,脸涨得通红。我实在想不出我以后有什么理想。父亲说,你要发狠念书,不要再待在青花滩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重,好像是憋屈在心中很久了。我们这辈子,就这么定了,你祖父本来是可以走出去的,可是他偏偏喜欢去做和尚……我说,那我二叔呢?

父亲说,你二叔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样下去,即使没被人害死,也是走不出去的。他接着又说,这人嘛,两条腿是用来一步步走的,跑的话会跌跟头。

青花滩的青少年再也没有谁唱那首童谣了,或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过。或许在他们眼中,没衣服

穿,没饭吃,一年难得见到一回肉,那样的过去究竟是个传说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天父亲似乎和我说了很多话,我记得的却不多,他说的有一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别学你祖父那样吊儿郎当,学他是没有出息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评价祖父,之前我还从未听过父亲这样说过祖父。

祖母死后,父亲很快就了亲,那时他才刚满15岁。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的祖祖辈辈全部如此。

一个女人家要识字做甚呢?会生娃干活就够了!祖父说。

祖母是才隋过人的。她是会双手执笔写对联的,这在青花滩至今都无人能望其项背。祖母双手执笔,泼上浓墨,展开的白纸铺在桌上,她双手挥毫,剑拔弩张间,一副对联便跃然于纸了。她写得非常快,需有人在前拖纸。

1965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那场大雪将青花滩差不多所有的竹子都压断了。祖母写下了《满江红·咏雪》,那是她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窗雪无声,正丘壑玲珑透曙,飞鸟绝,山川冻舍,苍茫云树。萧瑟梅花舒冷艳,凄凉乡思迷归路。叹今生,无力起东风,沾泥絮。

诗牵梦,春光妒,愁侵鬓,霜华吐。化鹃啼夜月,血凝朝露。蹈海欲填精卫恨,挥戈难挽斜阳暮,看年来,谗毁骨余灰,身名误。

祖母死后,祖父27年后才中风去世。他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北风凛冽,年幼的我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祖父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躺在那里,拒绝赤脚医生前来打针。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打过针,既然要死了为甚还要让人在身上扎个洞呢?!

在他中风的前一个星期,当时我和他坐在火箱旁烤火,他眯着眼睛打盹儿,突然醒来,对我说,二宝,你要好好儿发狠读书,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会保佑你考上“太学”的。一席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当时我对死亡看得如此陌生和遥远。我对祖父说,你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干吗要去死呢?

祖父呵呵笑着说,我该去看看你曾祖父和祖母啦,他们在那边等着我呢,等久了他们会生气的。

祖父死于1994年的冬天,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穿着祖父过于宽大的棉布鞋跪在移动的棺材前给祖父引路,棉布鞋宽大得像一只小船,我的小脚伸进去空空荡荡,我感觉到自己和祖父的差别原来是如此的巨大。

青花滩后来又把烧掉的庵堂重新修葺好,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哑然失笑,说,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哪?解放前允许打道场,解放后又禁止了,可现在又说可以再打了,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什么样才甘心呢?湘西佬后来曾当过我们县的县长,大概不到五年就被批斗推翻了。他的一双腿被打残了,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祖父听到这个消息默然许久,说,看来还是做个平民百姓好,上面整啥我们听啥,我们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就够啦,湘西佬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革了命吗?看来那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青花滩的最后一名和尚师父去世了,在祖母去世的27年里,祖父在青花滩重操旧业,打过无数场道场。而他打得最好的,也是他平生干过的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把祖母的坟地从石门迁回了青花滩(祖母死后当时葬在石门)。那已经是祖母去世15年后的事情了。祖母的棺木已经开始腐烂,不得已只能重新换了一具新的棺木。道场打得轰轰烈烈,祖父亲自主持了这场迟到了15年的道场,在烧千年屋的那一刻,有人看到祖父举起手来擦了擦眼角。我看到郑能安哭了,有人这样说道。尽管直到现在,我依旧不能确定,祖父是否真的爱过祖母。

祖母自杀于1967年的春天。那天清江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河面有些混浊,卷着一个个旋涡的小浪花从祖母面前流走,祖母不知道这些浪花究竟要流多远才能和其他的河流汇聚在一起,她从未沿着这条河走出过100里外的地方。当河水渐渐漫过她的头顶时,青花滩唯一一位识字的女性消失了。她在她的自挽联中这样写道:

悲怀何处遣,晚岁风光,梅花惟瘦骨,维枝有托,庭茂芝兰,屋起烟尘,那见春温伏荫,苟地下能安,聚首泉台,晨昏依阿母。

薄命竞如斯,卅年婢妾,藜藿饱枯肠,更狠多贪,杏魂凄冷,晴空霹雳,顿教筋断肢离,恨天阍莫叩,伤心家室,血泪洒啼鹃。

或许,这才是她一生的写照。而我们这些后辈,依旧唯唯诺诺地活着,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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