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一
我叫李承乾,是我爷李本田和我奶王秀英的唯一的孙子,是我爸李大庄和我妈陈玉莲的独苗。就因为此,李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儿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我身上。
我爷李本田和奶奶王秀英的年龄加在一块堆儿一百六十岁的时候,我和乔蓉蓉的婚典在爆竹声和猜拳行令的吆喝声中完成。乔蓉蓉肩负着跟我一样的延续李家香火的重任。这一点,绝对不能含糊的。
结婚前,乔蓉蓉在一个相对情意绵绵的时刻问我,大乾儿,你真的爱我吗?
我说,嗯。
乔蓉蓉问,爱我哪儿?
我说,大奶儿大屁股。
乔蓉蓉一脸的嗔怪,拖着长音说,讨厌!——又不甘心道,你告诉我嘛,你到底看上我啥了。
我搔了搔头皮,抛开上述两个理由,究竟喜欢乔蓉蓉啥还真得好好想想。
其实,最初看上乔蓉蓉的不是我,是我奶奶王秀英。我奶奶虽然满口就只剩下三颗牙齿了,说句话能漏一火车皮的风去,但眼神特别好使。乔蓉蓉陪她婶婶来我家开的店给她叔公买衣服,那天我妈在店里,我奶眯缝着眼睛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我奶奶的日子就由晒太阳和睡觉构成,她几乎都不咋吃饭。人老了真是奇怪,记得我小那会儿,我爷李本田还因为我奶一顿吃两大碗饭而抱怨这辈子找下了个饭桶,光吃就能把这个家吃穷了。
我奶奶见了乔蓉蓉后,两个眼睛睁圆溜了,哟,这闺女厚墩墩的屁股,是坐胎的材料。
因为这句话,我妈陈玉莲用了十二分的热情接待了乔蓉蓉和她婶。到最后,还用了八折就让她们买下了选好的衣服,要知道,我爷爷传下来的这个店,从根儿上就没打过折。乔蓉蓉和她婶是带着满心的欢喜和对李家继承人李承乾的全面了解离开的。
我爷我奶的大孙子是个会写字的人,看那店招牌就是大孙子的笔墨,在早些年,会写字尤其能给买卖人家写牌匾的人,要被称做秀才的。还有,门楣上那四个“欢迎光临”的字也是大孙子写的。这不单单是字,是书法,字写到“法”上了就是不简单。而且,李家的大孙子将来要继承不光是店铺,还有房产,我爷李本田手中的几块金疙瘩。我爷从来不在乎在人前显露他手中的那点儿小“富”。
年轻时,我爷李本田从他爷爷手里接下了铺子,还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成色黄金,李本田把那块黄金分成了五块,预备着我奶王秀英生下五个儿子后平均分摊。可惜,我奶只生下了我爸李大庄一个,李大庄又成了我爷爷的希望。如今,我爷李本田和我爸李大庄两个人加在一块堆儿的指望全搁在了我身上。
事实上,就算我李承乾的“种子”再充分,我老婆不管是乔蓉蓉或是随便哪个女人的“土地”再肥沃,还得算上李承乾百分百地生下儿子,我们李家仍是一脉单传,我爷的那五块金疙瘩终究是分摊不均的。
乔蓉蓉结婚前颇有些担心,要是我们生个闺女咋办?
不行。我说,在这个时候,我的口气很像我爷爷李本田,在李家,关于生孩子的事儿是没有假设性的,而是绝对性的,绝对地要生儿子的。
瞧,这就是我跟乔蓉蓉的婚姻。当初,乔蓉蓉问我的那个问题费了我的脑筋,反过来,我若问乔蓉蓉同样的问题,蓉蓉你到底爱我哪疙瘩呢?我确信,她也要费脑筋的,你没听见她叫我大乾儿时的样子,如果可能,她就叫我人民币了。
没错,乔蓉蓉比我爽直,没见到李本田的大孙子什么样儿的时候,就动了她26岁的芳心。驱动点就是我爷的店铺,我爷的房子,我爷的金疙瘩。这对于乔蓉蓉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乔蓉蓉打小儿寄养在婶婶家,17岁初中毕业后到了一家院校的食堂工作,给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们打饭,这一打,就快10年了,她早就厌烦了食堂那股油腻腻的猪下水味儿,早就烦了她身上油腻腻的围裙。这下好了,她要当李家大孙子的媳妇了,将来是要当老板娘的。
我和乔蓉蓉在我妈陈玉莲和乔蓉蓉的婶的安排下,相亲了。
我家店铺斜对面有一家饺子馆,不大,挤巴挤巴摆四五张桌子。老板叫春红,跟我年岁差不多,这饺子馆三年前开张,我是老客儿,中午经常在这里打尖儿,一盘猪肉水饺,一碟凉拌小菜,一瓶青啤,一边吃着喝着一边教老板春红说本地话。
春红给我和我妈、乔蓉蓉和她婶安排到了旮旯地儿的桌子,这丫头怪精的,一下子就看出了我和乔蓉蓉的苗头,冲我一吐舌头:俺接挺进哩。
你一定听不懂她说的啥话,春红长得还可以,一开口就露馅儿,土得都掉渣儿,她说她是胶东人,也没见过说话这样侉的胶东人,不知道是胶东哪个犄角旮旯地儿出来的。她那句话的意思是:我姐挺俊的。
我说,你锅(哥)就不进(俊)哩?
春红一拳头打在我肩上,淆(学)俺哈。
我说,妹子,啥时能给哥说句能听得明白的普通话哩。
春红嘴巴一撇,手比在自己头顶,又比比我头顶,我扬起巴掌,她吐吐舌头,溜到后厨张罗着给我们煮饺子去了。
说起来挺让人沮丧,我爷李本田中等身量,我爸李大庄又高又瘦,到了我,是个矬子。我们爷仨儿就像八竿子打不到头的不相干的人,谁都不像谁。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奶王秀英闲着没事儿就端量我的脸,眉眼儿啥的咋看都不像李家的孙子,这臭小子究竟像谁呢。我爷对此不置一词,只有一回,我爷说了一句谁都不明白的话,自然法则。
因为个子矮,从小到大,没少受欺负和白眼,在我们那地方,矮个儿跟残疾是画等号的。也因为此,我心里早就暗暗下了决心,要在所有的事情上超过高个儿的人。
念书时,我是立志好好学习,一定要拿班级的头名,可是,越想学好越是学不进去,我不认为我脑筋笨,大概是没找到适当的学习方法。出了校门,我又立志干出一番事业来,不靠父母吃饭。但迄今为止,也不过小打小闹地折腾点小买卖,是人们眼中的“贩子”,离目标远得很呢。这么说吧,若不是我背后有家庭做后盾,就我个人的条件,想找个称心如意的结婚对象不会很容易。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打我20岁时起就操心我的婚事,李家接班人可是大事情,这心一直操到矬子李承乾29岁。
快30岁的我见到了乔蓉蓉。乔蓉蓉长一张圆脸,她的眼睛再大些,鼻梁再高些,嘴巴再小些就能算个美人儿了。遗憾总归是遗憾,但说实话她长得也不难看,身材线条突出,奶子和屁股非常之大,我寻思她若做小姐生意一定不错。我知道做小姐的要是没个奶子,肯定做不成小姐的。
乔蓉蓉不是小姐,她是院校食堂女工,虽然不是个十分的美人,但配我这样的矬子很富余。我奶王秀英喜欢她,我妈陈玉莲喜欢她,我奶喜欢她的奶子和屁股,我妈喜欢她穿戴朴素不咋咋唬唬。我呢,我随大溜,我奶我妈喜欢的我都喜欢,但反过来,我喜欢的我奶我妈就未见得喜欢。
二
在乔蓉蓉之前,我谈过对象,有自己搞上的,有我奶我妈张罗着介绍的,我搞上的我奶我妈一律不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说那个叫小美的丫头吧,她是我前些年搞的一个对象,也是我这些年来最喜欢的一个对象,我就以为她能成了我老婆,然后,给我李家传宗接代。
小美在一家游戏厅卖游戏币,我去那里打
游戏的时候认识了她。小美黑得乎的一张三角脸,黑得乎的细眉毛,黑得乎的一头方便面头发,就牙白,爱笑,跟谁说话跟谁笑,我一见她就喜欢上了,就爱上了。别人都说小美长得不好看,像狐狸,我才不管这些呢。人哪有长得像狐狸的,就算是像狐狸,也是动画片中漂亮的火狐狸。
小美夏天爱穿短裤和小背心,短裤下露着两条光滑的大腿,背心短得露出了肚脐,还时髦地在肚脐那地方扎了个眼儿挂饰品,就像印度女人穿鼻环一样。我问她扎眼儿时疼不疼,她说不疼,打麻药的。
我那时候就想着咋追小美能追到手。我自知外在条件差,没优势,但我有足够的自由和足够支配一般水平的花销。从走出校门,我就没正儿八经朝九晚五地去上过班,我妈我爸身体还结实着呢,没轮到我接替他们管我爷的店当小老板儿。我零零碎碎干了些我爱干我有兴趣儿也能挣钱的事儿。我卖过热带鱼,倒腾过外贸出口转内销的牛仔裤,还跟人去过内蒙发回一车皮冻羊排。然后,在市场摆了个摊子,用菜刀将羊排剁成小块儿出售,握一天菜刀的手都磨出了水泡,挺遭罪的。
认识小美的时候,我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拉客。摩托车比出租车便宜,而且,摩托车机动灵活。现在城市最大难题就是车多路窄,早晚路上高峰期间,没有一条道路是不堵车的。摩托车的好处就是别的车辆不能走的路它能走,别的车无法调头的地方它能调头,花几块钱打个摩的上班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一回,我就拉上了上班陕迟到的小美,抄近路,走小道,我把摩托车骑得像飞一样,小美美得不得了,说坐我的摩托太过瘾了。
这下我可来了精神,天天拉着小美上下班,有时,小美下班不愿回家,也不跟小姐妹去逛街了,就坐我的摩托车到郊区的公路上飙去。小美人来疯,乐起来能站在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上做出要飞的姿势,把我吓得够戗。要么,她就心血来潮地搂着我脖子,搂得紧紧的,险些把我卡没气了。我说,死丫头,这样危险。小美脖子一梗,有危险才好呢,这才是考验你的时候呢。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可不可靠。
小美的话把我说得热血沸腾,我说小美,你就信我,我这辈子到啥时候都会护着你。
就这么着,好像也没费多大力气,我就追上小美了,我们谈起了恋爱。我家从我爷李本田到我奶王秀英,从我爸李大庄到我妈陈玉莲,没一个同意我跟小美好的。一开始我还抗争来着,最多我不要那份家业还不成嘛,不就是一间破店铺嘛,不就几间破房子嘛,不就是几块掂在手里没多少分量的黄石头嘛。男人活着为啥,拼呗,拼上个几年,七年八年,十年二十年,我就不信拼不来一间店面,我就不信拼不来我跟小美住的一间屋子,我就不信拼不来小美手指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小时候看过苏联的一部电影,有一句台词成了经典语录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爷李本田颤巍巍点着拐杖大骂我不肖子孙,我爸李大庄要把我绑在液化气罐上炸了我,我奶出现了中风的前兆,我妈更绝,小美进门那天就是陈玉莲上吊时刻。
我家那时候都乱成一锅粥了。硬的招数不可行,我就来软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求爷爷告奶奶,哄我爸妈。我说,你们的孙子儿子虽然没什么文化知识,在学校学习成绩也不好,可从来没给李家招灾惹祸,也从来没伸手向你们要钱花。前楼的海平,跟我同岁,吃喝嫖赌啥都干,没钱打麻将伸手向他爸妈要,带女朋友下馆子也要向爸妈要钱,他爸妈开了间水果行,挣的几个辛苦钱都让他给败巴光了。后楼的大斌,他爸妈好容易托人给找了份工作,刚几天,就偷了人家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现在,还在号子里呢。你们的孙子,你们的儿子李承乾吃苦耐劳,不偷不抢,也不会进到监狱里去,就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完成李家传宗接代的重任,爷、奶、爸、妈,你们就同意了吧。
我爷说,看看看,李家的子孙为了一个女人都什么德行了。我说了,这事儿没门儿。
我爸说,你爷说得对。
我奶说,那丫头还没有三块豆腐高,疯疯癫癫哪像个正经规矩过日子人,连个奶子屁股都看不出来,两条腿中间隔着那么宽的裆,有孩子也留不住。我们家不要这样的孙媳妇儿。
我妈说,你奶说得对。
我妈和我奶忘了,李承乾是个矬子,我奶曾说过一句时髦嗑儿,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话让我受用了好一阵子。
我最后还是跟小美分了手。跟她发誓赌咒爱死爱活的那些话,都成了空炮。我能咋办呢,我姓我爷的姓,我姓我爸的姓。我爷叫李本田,我爸是李大庄。我是他们的孙子,儿子。无论用啥笔写,一笔也写不出俩李来。我从小虽没被家庭过分溺爱,但也算是李家的心肝宝贝儿。我清楚,如果我受伤流血过多生命垂危,这个世界上最先救我也最能救我的就是我爷我爸,我的血管里淌的是我爷和我爸的血液,我们是同一血脉。这大概就是那个列祖列宗的“宗”吧。
还有,我妈也不容易,中年得子,那年月没有休妻一说的,不然,我爷早就越俎代庖写下一纸休书了,那是我妈的一段伤心史。我咋的也不能眼见着我妈上吊去死吧。
我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小美,小美就是小美,是她自己,而我,不单单是李承乾,从小就熏染的家庭观念,我不是我一个人,我是我们李家的人,我们李家的爷们儿承载的是让李家香火、李家根儿不灭不断的重任,人活着是有使命的。小美从小美到李家的孙媳妇儿和儿媳妇儿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呢,我说的是心理距离,而小美从小美再到李家接班人的妈,这距离就更远了。
除了我觉得对不住小美,我还觉得有点对不住——我自己。这让我挺难过,这些年,我听我爷的话,听我奶的话,听我爸的话,听我妈的话,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听过我的话。我心里发誓,等我有了儿子,我一定不做我爷我爸我奶我妈这样的家长,我一定要听听儿子是咋想的。
我在最难过的时候就去春红的饺子馆打尖儿,一盘猪肉水饺,一碟凉拌小菜,一瓶一不——两瓶啤酒!饺子就酒,好口福。
春红,来,陪锅(哥)干一杯!
好,锅(哥),干杯。
春红,再干一杯!
锅(哥),为什么干杯?
为——为了忘记!
春红瞪大眼睛,她眼睛本来就大,我担心她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瞪眼睛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小美,我向小美说明分手是因为我爷我奶我爸我妈认为她生不出儿子的理由时,她就那样瞪眼睛,然后,就稀里哗啦地大笑,笑得都捂了肚子了,哎哟,生儿子!生儿子!哈哈哈!——
笑够了,小美脖子一梗梗,说,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生儿子,能生就生,不能生就不生嘛。你们家人可真有意思啊。你这么个大个子——这是讽刺我呢——也真可怜。
瞧,这就是小美。
小美跟我奶我妈看上的乔蓉蓉不一样,乔蓉蓉是奔着生儿子当老板娘而来。我和乔蓉蓉相亲半年后,结婚典礼在得月楼举行了。
那天,乔蓉蓉由加长白色林肯车接她从婶婶家到了酒店。坐林肯车是乔蓉蓉婶婶要求的,虽然她这个婶婶在乔蓉蓉20岁时才同意由她自己做主买了第一件衣服,但在跟李家店铺继承人的结婚问题上,乔婶婶是毫不含糊的。
乔婶婶说,有句话叫坐林肯,小两口儿日子过得稳,坐白色的林肯头车,小两口儿白头到老。也真够牵强的。
乔蓉蓉被美容院化得那个漂亮,穿着白色的婚纱,像个天使似的。我都有点认不出来她了。我在亲戚朋友们喷啧称赞新娘子漂亮声中挣足了面子,这让我得意了半天工夫。我在婚礼进行到一半时去了趟酒店的卫生间,一是为方便,二是因为想歇息一下,结个婚可真是累人,每张桌子都要敬,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六舅二大爷的没几个是我认得的。
我坐在马桶盖上,准备抽支烟,听见隔一道门的小便池那儿有两个哥们儿闲聊,声音一粗一细,粗嗓子说,新娘子的奶子够个儿,不知道是不是假的。
细嗓子说,那倒不打紧,是真是假她不说,爷们儿也摸不出来。就是那张脸,到了晚上洗过澡后不知道爷们儿还认得出来认不出来。
粗嗓子大笑,给你说个笑话,也不是笑话,是真事儿,都当笑话讲。
细嗓子说,我咋不知道,一个老爷子从海外回来参加侄儿的婚礼,老爷子答应给侄儿媳妇儿买钻戒,不想第二天就变了卦,还直骂侄儿弄个替包的糊弄他,非要侄儿把婚礼上的新娘子领出来。
俩哥们儿说说笑笑离开了卫生间,我差点儿抽了自己一嘴巴,得意劲儿全让他们给搅和了。不光如此,到了晚上,我连做那刺激的事儿都提不起精神来。其实,在身体方面,我和乔蓉蓉早就像老夫老妻那样熟悉了。
我和乔蓉蓉被我妈和她婶捏合到一块儿没多久,也就个把月时间。那天,我和乔蓉蓉约会时,她告诉我她叔她婶这个晚上不回家,我心里就打好了算盘,我要跟她干那事儿。我已经难受好几天了,跟乔蓉蓉在一起,就像跟她的奶子约会似的,那俩东西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坐公共汽车时,她坐着,我站着,我从她开得挺大的领口处能看见她半个奶子。我老想着那事儿,男人吧,要是总想这事儿,就没法安心干别的。
对于性事,抛开之前偶尔跟个把处过的对象搞过,也抛开找过的小姐,我在17岁时就体验过了。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做爱,不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意淫。那年我初中毕业,班上一个叫婷婷的女生送我一个皮面的笔记本,扉页上还写了一句话,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我跟这个叫婷婷的女生没建立过友谊,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婷婷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名字那样美好,又胖又白,像发面馒头一样的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我想她送我笔记本大概是觉得我们都属于那种在外形上不招人喜欢的人而觉得应该惺惺相惜。
班级照毕业纪念照那天,大伙儿在照相馆集合,又在照相馆散了,我和婷婷走一路,半道上,她邀我去她家,她说知道我爱画画,要给我看画册,她爸爸的。我犹豫了一下,去了。在她家,婷婷拿出几本书出来,其中有一本人体摄影画册,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女性的身体,看了几页,我眼睛就拔不出来了,而身体就像烧热了的水桶一样,想找个出口散散热。坐在我身边的婷婷突然起身探过脸在我嘴上亲了一下。我一下子晕了。
这一晕倒好,我的手不知咋的就伸到了婷婷的胸上,隔着衣服,我的心都要蹿出来似的跳。就那么僵了一会儿,我像梦游似的,站起身往外走,婷婷在后面好像说了句“别走”。
我走到街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差点儿撞上我,那人说,臭小子,不看道啊。我一激灵,跟着就后悔了。我咋的就从婷婷那儿走了呢,我该干点啥才对,看那样子她是不会反对我干点啥的,或者说她就等着我干点儿啥呢。那我要干点儿啥呢?我并不知道该咋干。接下来的几天,我像发了狂一样,身体的那地方总是硬邦邦的。
我在婷婷家附近瞎转悠,我要找她干那啥,我非干了不行,我也只能找她,我没有其他要好的女生。还真让我逮住了。那天黄昏,婷婷出门倒垃圾,看见了我,眼神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我说,那啥,上你家去。
婷婷说,上我家干啥?
我说,也不干啥。
婷婷说,不干啥别来我家。
我差点儿都哭了,大概婷婷看我样子可怜,说,我爸妈在家,我们去劳动公园吧。
在劳动公园僻静处一条长椅上,我和婷婷脱了裤子,其实我的裤子只褪到了小腿上,我紧张得屁股都抽筋了。我头晕目眩,急不可待,又像梦游一样盲目无知,我碰到了婷婷的一个地方,她在昏暗中说,不对。接着,她用手帮了我,帮我完成了第一次。
到了29岁时的我,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了,甚至我可以说有点经验丰富。在乔蓉蓉的床上,我三下两下扒了她的衣服,又三下两下扒下了她的裤子,乔蓉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番,还没等我进入,她就夸张般地喊疼。等我真正进入时,她反而没了声音。我很亢奋,好像是一种愤怒和欲望混合在一块堆儿那样的亢奋!
完事后,我从乔蓉蓉的身上翻下来,我的意识马上就飘向了睡眠,隐约我听见乔蓉蓉担心的声音,会不会怀孕啊。
我嘟哝一句,我操。
我只是盹了一下,醒过来后,乔蓉蓉已经穿戴整齐,床单也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和污垢。乔蓉蓉坐在床边娇羞道,我从来没有过……我这是第一次……我现在是你的人了……
我心里说,我操。
三
说说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店铺,不是一般的服装店,我家开的是寿衣店。事实上,我爷从他爷那儿继承下的店铺,也没当太久的少掌柜,因为新政府不允许私有化经营。我家的寿衣店改成了合作社,我爷从一个穿长衫看线装书的掌柜转变成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合作社的店员,专负责打酱油,打黄酱。
我爷穿着中山制服,每天胳膊上戴着套袖,手拎着我奶给装的饭盒到合作社上班,晚上胳膊戴着套袖拎着空饭盒回家。这一干就快30年了,这30年中,我爷老想着他逝去的天堂,他的天堂就是他爷传给他的寿衣店。我爷也老想着他爷把店传给他时说的话:小子,咱祖上为啥不开别的店,专开冥衣铺?我告诉你,人出生时光光溜溜没个遮挡,不是没羞没臊,是没办法,所以,人一出生就哭,也只能哭了,他在哭啥,他哭自己,没见连树还都有皮嘛。既然出生时不体面,死时可得有尊严。咱开铺的宗旨就是要给死人尊严的。
到了我爷退休这年,我家的寿衣店重新开张。我爷提议,我爸我妈起事。我爸我妈倒不觉得要做点给啥人尊严的事儿,看见人家赚钱眼热,家里还有儿子呢,将来儿子要结婚要生后代,得给子孙留下点家业。于是,我家异口同声一没我啥事儿一没有反对意见地重开了寿衣店。
我妈是个办事利落说话干脆颇有几分强势的人,我爸相对“面”些,这情形跟我爷和我奶恰恰相反。我爷从头到尾都是一家之主。不管咋说,我爸妈也算有经济头脑,人活在世上,最架不住的就是死亡,人活够了能死,人活到头了得死,人生病了没得治了也要死,谁也说不出死亡这两个字的二话出来。死呢不能白死,这是活着人的想法,不管活着时多窝囊多困难,死可一定要像模像样。现在,死去的人越来越讲究了,穿的戴的身下铺的身上盖的,那才叫不简单呢。而且,从赚钱这个角度去想,任何生意都有淡季旺季,只有死人是不选择季节的,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也都有人死亡,人死了就要穿一
套符合死亡人身份的衣服上路。
我家的寿衣店从开张那天起,生意就一直不错。
店铺开在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上,门脸不大,挤在鲜花店和柯达彩扩中心之间,不太起眼儿,这样其实挺好,如果寿衣店比街对面皇朝大酒店还辉煌,那可就太有意思了。招牌上的“坤泰寿衣店”是我写的,黑底白字,挺肃穆。坤泰两个字是从我爷的爷的爷两代人名字中各取的一个字。
我的字写得不难看,我爱临摹字帖,庞中华的字帖就写了好几本,别说,学别的文化知识我不成,临摹字帖还挺像模像样。我还在店的墙壁上写上了后来增加的服务项目,比如,主持殡葬礼仪,联系车队,预订火化炉,下葬一条龙服务,代办公墓墓地(优惠)等。当然,这都是我接了店铺后再经营的事儿了。
店里有三排木架,两边墙各一排,中间一排。一排架子上是衣服裤子,一排架子上是鞋子和帽子。另一排是各种面料和铺盖。还辟出一个地方专摆放祭奠用的物件。而这些东西越来越花哨,越来越丰富。我的意思是要啥有啥。
你想要别墅?有。
你想要高级小汽车?有。
你想要美女?有,几个都行。只要你想得出想要的,我家就有卖的。当然,是赝货,替包的,纸制的,塑制的,金属的。还有一捆捆的人民币,看得你不由得直拍大腿,要是真货那该多哏。
重新开店那会儿,店里送老衣服多是几十块一套件,上百元的算是贵的。祭奠品也只简单到烧纸类。现在,几十元价格已经没有了,上百元上千元的占多数,还有高端价格的送老衣服,里里外外七件套,外加铺的盖的要上万块,越贵的利润越高,虽然销路不像中低档那样快,但也绝不是滞销货,一月俩月的,总能卖出一两套件,而一套的利润就赶上百十块衣服利润的好几倍。
其实,我不喜欢我家的店,自打我爷传出口风把他的家业留给我那时起,我就盘算好了,打我,李承乾开始,立志改弦易辙,不再经营寿衣店,不再为死人服务了!我要开家热热闹闹的店,做点儿喜庆的生意。我还寻思过,李家香火不旺三代单传会不会跟寿衣店的阴气太重有关呢。我知道这是迷信。但是,活着的人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踏进我家店铺一步也是事实。
让我改变想法的是因为发生了两件事儿,其中一件是跟乔蓉蓉生孩子有关,另一件则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意味。
我有一个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儿,葛小宝。小宝奶奶跟我奶王秀英年岁相仿。小时候我跟在小宝后头喊奶奶,小宝很不高兴,说,是我奶。
我说,我奶。
小宝说,我奶,你奶才是你奶。
葛奶奶笑道,是你的奶,也是你的奶,俩臭小子,去玩吧。
葛奶奶不缺孙子,她共生下五子两女,可谓人丁兴旺。小宝是葛奶奶第五个儿子的儿子。上学时,我和小宝同一班级,排队我排倒数第一小宝排倒数第二。考试分数我和小宝经常置换位置,要么他倒数第一我倒数第二,要么我倒数第一他倒数第二。班主任老师称我和小宝是难兄难弟。
小宝的个头儿在上初中时猛蹿高一大节,胳膊腿像猿人一样长。体育老师欢喜了一阵子,准备把他纳入校篮球队。可惜,小宝真是白长那么大的个子了,总是抢不到球,而且,也从来没把篮球投进过篮筐,还不如我这个矬子,我铆足了劲在三米线上还投到篮球筐边儿上呢。说白了,小宝就一笨蛋。
先前我家和葛家住一个大院儿,后来老宅动迁又难得地住同一栋楼的对门儿。葛奶奶家人口多,可住房却没我家大,没有我家的多。我家楼上楼下都有住房,楼下的房子是我爷在还没有实行房改政策时,就买下的,预备给我这个孙子结婚生育后代用。所以,葛家一有亲戚来,小宝就被打发到我家跟我睡。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我结婚以后。
小宝结婚比我早,没办婚礼,去别的地方旅行一个星期,回来后,街坊邻居眼尖的都看出小宝媳妇儿身子不大方便。没到七个月,小宝就得了个七斤重的大胖闺女。葛奶奶到我家跟我奶王秀英说,孙媳妇儿早产。其实,谁都清楚是咋回事儿,谁也不认为这算个啥事儿,关键问题葛奶奶是个要脸面怕露家丑的人。
葛奶奶早年因为孩子多,没出去工作过,在家里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手工副业。糊火柴盒,给袜厂过线,给轴承厂织工具手套,还一块块地缝擦机油用的抹布。葛奶奶和老伴儿把葛家的七个儿女供养成人,各自另立门户过日子了,葛奶奶老了,背弯了,眼花了,不拄拐棍就不能走路了。到这会儿,儿孙们却都不待见她了。
葛奶奶自从小宝爷爷去世后,跟老儿子生活,小宝结婚后,他爸妈搬出另住,葛奶奶留下来跟孙子孙媳妇儿过。要说小宝的媳妇儿够孬的,做公共汽车乘务员练就了一副大嗓门儿,看见街上有狗打架就骂,那老狗还不死,吵死人啊。
葛奶奶知道是在骂她,心里难过,到我家跟我奶王秀英说,你说,我咋的不死呢,睡一觉睁开眼,还没死,还活着,还能动,还想着吃。
我奶王秀英说,且不死呢。
葛奶奶眼泪汪汪的,看看天,大太阳地儿的,窗上晒晒日头,晚半晌,那大月亮地儿,眼神济的不用点灯做针线活儿,多好哇。
我奶王秀英说,且活着呢,死了咋晒太阳?死了还咋瞧月亮地儿?
葛奶奶说,他老李家的,你好哇,就一个,孙子也就一个,没受老头儿的气,没受儿子媳妇儿的气,没受孙子的气。气啊,不好受哇。
我奶王秀英说,他们也敢!
葛奶奶眼泪汪汪地离开我家,回到她的小床上去睡了一觉,睁开眼,还活着,葛奶奶又安慰又心酸。
葛奶奶不想死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攒一笔钱,买上一套像模像样的送老衣服走。葛奶奶爱极了我家店铺里货架上的那些东西,葛奶奶闭上眼睛颤巍巍的老手抚摸着,多好的缎子啊,滑溜溜的,穿上不沾身,这辈子没穿过,要是穿上走,这辈子也没白活啊。
葛奶奶没钱,儿女们从来不给她钱,一个老太太有吃有喝要钱做啥。葛奶奶背着孙媳妇儿偷偷捡人家丢到垃圾箱中的废品卖,一毛两毛地积攒下来,每攒到一块钱,都觉得离她的目标近了一步,她很怕在她没攒够钱没买上一套走时穿的衣服就死掉了。
有一回,18路公交车的倒班司机小宝因为跟老婆吵架躲到我家图清静,我忍不住骂他几句,小时候葛奶奶把小宝当成宝儿,现在,葛奶奶老了,小宝把奶奶当成了废物点心了。
小宝苦巴着一张脸,你骂我有啥用,我不孝?我用啥来孝嘛。我要有你家的好条件,我也能让我奶过得好点儿,我也不能让我老婆给我奶气受。你看我家,就一间屋,还劈开两半儿。说实在话,我老婆也没啥错,人家嫁到我家是给我当老婆的,不是来侍候人的。就我这条件,能嫁给我就是我家祖坟烧的哪炷高香烧对头了。她对我奶不好,也就是嘴头子上痛快痛快,又不是没给得吃没给得喝的,上回我奶摔了一跤,还是我老婆打出租车送去医院,那次花了一千多块钱,那是我老婆一个半月的工资呢。你以为当乘务员整天坐在车上清闲,你试试,早班凌晨就得起,晚班半夜才得睡,还有闺女要侍候呢。你说,她给我奶气受,我打她骂她跟她离婚?那我这辈子就打光棍吧。
小宝一席话,说得我也没得说了,好一阵
子,我说,那你就少抽一盒烟,每月给奶奶十块二十块的,你能死啊。
小宝嘴一撇,李大少爷,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了攒钱买房子付首款,我早就戒烟了,就到你这儿来才能过过瘾。我老婆自从跟我结婚。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地摊儿上的货,猪肉涨价,我饭盒里再没见过红色的肉。
小宝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我的烟,又把余下的半盒装进自己的口袋,人这辈子活得真没意思。
小宝活着还不如他奶奶,他奶奶还觉得大太阳地儿好,大月亮地儿好,他没觉得啥好了。
我趁我妈不在店里时,包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有葛奶奶喜欢的袍子褂子和棉袄,还有描龙绣凤盖在身上的“帔”。我把大包袱送给了葛奶奶,小时候,葛奶奶还给我买过冰棍呢。葛奶奶眼泪汪汪地把包袱抱在怀里,这下好了,这下就能死了。
下一天,葛奶奶又把大包袱给我送了回来,小子,被孙媳妇儿看见要骂的,先搁在你这儿,等奶奶死了,你可一定要小宝给奶奶穿上哇,奶奶到了那面,穿着光鲜就有得好日子过了。记住了小子,可一定得给奶奶穿上哇。
我下了保证,说,等店到了我手里,我还要给奶奶更好的送老衣服。葛奶奶眼泪汪汪地走了。葛奶奶没死,现在也没死,乔蓉蓉生下了孩子她也没死。我接手经营我家的店,因为要兑现给葛奶奶更好的送老衣服,还因为乔蓉蓉生了孩子,我扩大了寿衣店的经营。
四
乔蓉蓉是在我们结婚的两年后生了孩子。过程要多曲折有多曲折,要多惊险有多惊险,甚至有点血雨腥风的味道呢。
我结婚没俩月,我奶王秀英问我妈陈玉莲,孙媳妇儿有没?
我妈说,不像有的样儿。
我奶说,问问。
我妈说,早点了吧。
我奶说,我大孙子那么壮实,第一宿就该有了。
过了半年,我奶王秀英问我妈陈玉莲,咋还没见孙媳妇儿出怀呢,咋还像一块面板呢。
我妈说,没听见啥动静。
乔蓉蓉的婶婶来我家时,我奶王秀英对她说,你家的闺女咋回事儿?我李家娶孙媳妇儿不是娶回来当少奶奶的,是要生儿子接户口簿的。要是有病就瞧病,别耽搁了大事儿。
其实,乔蓉蓉比谁都急着生儿子,只有生出了儿子,才能坐稳李家孙媳妇儿的位置,进而有望早日当上名副其实的老板娘。为了生孩子,乔蓉蓉把我蛮有兴趣儿做的性事变成了必须完成的一堂堂功课。
原本我对她衣服里面含而不露的大奶子充满了意淫的幻想,我扯下她的胸罩,那奶子就像扑棱欲出的俩大鸟晃在我眼前,让我激情万丈,像不倒的长城一样持久。可是,乔蓉蓉却把她的奶子用错了地方,把它们当成工具了,只要有可能,她就把它们暴露出来,就为挑逗起我的欲望,久了,没神秘感了,适得其反了,我对它们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了。
我越来越觉得乔蓉蓉的奶子实际上一点都不好看,我在17岁时摸女生赵婷婷的奶子,然后,摸过小美的奶子,还摸过小姐们的奶子,再后来,我又摸了饺子馆老板娘春红的奶子,没有谁的奶子像乔蓉蓉的奶子那样让我那么快地失去了抚摸的欲望。
乔蓉蓉的奶子软塌塌的,奶头深陷在里面,如果没有胸罩兜住,那奶子就仿佛能淌下来似的。牛的奶子大概就是这样子,夹在两腿中间,垂挂着。牛乳,哪个男人愿摸牛的奶子呢。还有,因为乔蓉蓉跟我做那事儿最根本的目的只有—个,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再躺到跟乔蓉蓉的那张大床上时,两腿就发软。
那会儿我看了一部非常精彩的影片,说的是西方的某个国家又实施了男性专权制度,男人除了有一个正式的老婆外,还可以拥有无数个女人,但这些女人被分了几种类型,有做婢女的,有专提供性服务的,还有一类,就是负责替男人繁衍子嗣。男人跟这些女人做爱被称做授精仪式,场面就是女人像容器一样躺在床上,不允许发出任何声息,男人在机械地动作,看不出有丝毫的刺激和兴奋,好像在练正步走,一二三,三二一。
这是一部具有想象力的荒诞的电影,看过很久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里面的情节,以至于我跟乔蓉蓉在床上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授精仪式。
乔蓉蓉也挺不容易的,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在我们床的四周堆了些花生和红枣,枕头下放着不知在哪个庙里求来的吉祥符,每次事后她都把双腿抬到半空中……乔蓉蓉在与命运抗争,使命使然,我也尽量配合,毕竟我是主角,我努力地,不停歇地,花样百出地做着功课。但是,一年多,还只白放了空炮而已。
乔蓉蓉的婶婶终于带她去医院了,而结果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乔蓉蓉一切正常,她是完全可以生出孩子不辱使命的。
有一天,乔蓉蓉期期艾艾对我说她婶婶说的话,大乾儿是不是也去瞧瞧大夫。
我说啥?我的眼睛瞪得老大,哈!我去看大夫?看病?我有病?哈!有病的人能说硬就硬百折不挠吗?笑话!
乔蓉蓉小心翼翼地说,不是那意思,我婶婶替我们着急。
我说她着的哪门子急,她是不是想生孩子啊。
乔蓉蓉忍住气,那啥,爷和奶岁数大了,他们不是想抱重孙子吗?
闭上嘴!我吼了一声,摔门而去。我骑着摩托车在街上转悠了一圈,然后,钻进春红的饺子馆喝起了酒。
春红也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在市场批发蔬菜的家伙。春红挺着快生的大肚子笑吟吟给我端来凉拌小菜,朝后面喊,给哥下一盘猪肉水饺!
春红结婚后,不知脑袋中的哪根筋转了弯,说话能让人听得懂了,比我说的还像普通话。
我用手碰了碰春红的肚子,这里面是我的种吧。
春红打开我的手,美得你。
我说,是我的种好哇,可以继承我爷的家产,我爷还有金疙瘩呢。
春红说,喝你的酒吧。
我笑了几声,一仰脖,灌进一杯啤酒。春红说,就不能慢点喝。
我说,你懂啥,男人喝酒就得往下灌才痛快。
不知咋的,我高兴或不高兴时都爱来春红这儿,跟春红逗逗闷子,也动手动脚。春红不恼,大概她有点儿喜欢我,她不是跟所有来吃她饺子的人逗闷子的,也没见谁敢跟她动手脚,或者,这也是我的错觉或一相情愿,我的脸皮比别人的厚些吧。
有那么一回,是我跟乔蓉蓉结婚没多久的一天,我在春红饺子馆喝多了,醉得不能走回家了,春红关了店门给我打了地铺,等我一觉醒过来后她又给我冲白糖水喝。喝了水,我抓住春红在她身上乱抓摸。春红跟我挣着,哥,你喝醉了。
我说,我没醉,我想跟你……
春红涨红了脸,哥,你家里有姐呢。
我说,我离婚,我要跟你好,我要娶你。
春红说,醉话,俺一个山里人,长得又不俊,粗手粗脚的,我知道你家人看不上。
我说,我就后悔听了他们的,我想听我自己一回。
我把春红按在地铺上扒她的衣服,春红一下子哭了,边哭边说,哥,不兴这样的,不兴这样的。
春红哭得挺伤心,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住了手,待了会儿,起身就走。春红在后面说,哥,你醉了。
我摇晃着骑上摩托车,骑到一座立交桥那儿时,撞在了桥墩上。摩托车报废了,我的头撞开了一个大口子,缝了27针。还好,胳膊腿没
断,也没变残废。我是过了好久才又开始去春红的饺子馆,还是照样跟她逗闷子,只是,动手动脚少了。
春红跟一个经常给她送菜的家伙好上了,然后,就结了婚,我去喝了喜酒,但说心里话,我咋看春红嫁的那个人都不顺眼。
我在大了肚子的春红那儿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又骑上新换的大气缸摩托车在街上转悠,我就看见了那家医院,上面挂一个大牌子,阳光生殖专科医院。我瞅着那牌子直想冷笑,让我瞧大夫?哼!做梦吧。我一踩油门,摩托车像子弹头一样蹿了出去。
乔蓉蓉就是在那之后的一个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对我说的,她怀孕了。我以为听错了,你说啥?
乔蓉蓉一脸的幸福,我有了,已经快一个半月了,我跟婶婶去医院化验过了。
我不相信地盯住她,你在说梦话吧。
乔蓉蓉使劲儿地摇头,真的,大乾儿,我们有孩子了,我婶婶说要看出是小子还是闺女,得等一阵子做B超才能知道。
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乔蓉蓉,我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我自己的,你是说,你怀孕了?是我的?
乔蓉蓉道,你说啥呢?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干笑了一声,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我说啥呢,我老婆怀孕了,当然是怀我的孩子了,我这是说啥呢。我打完了自己的头,又去盯乔蓉蓉,乔蓉蓉躲开我的眼睛,小声说,我昨天晚上告诉奶和妈了,她们都高兴死了。
我点点头,该告诉了,早就盼着呢,大概这会儿在楼上举家欢庆呢。
乔蓉蓉又小声说,大乾儿,你咋的好像不太……高兴……
我仍然在盯她,不太啥?不太高兴?
我搔了搔头皮,我高兴,你没见我高兴得都不知道咋高兴了吗?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一连说了好几声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五
乔蓉蓉怀孕到第三个月时,警报第一次拉响。
乔蓉蓉跟她婶婶去医院做育前例行检查。从乔蓉蓉公开怀孕这事儿那天起,她就像生活在一个轻薄易碎的蛋壳里一样,一切都小心翼翼,走路小心,坐车小心,连看电视都很小心,生怕屏幕里的恐怖镜头或血腥场景惊扰了胎儿。每个月,乔蓉蓉都在她婶婶的陪同下到妇产医院做体检。
通过超声波,我们全家人,从我爷到我奶,从我爸到我妈,全都知道乔蓉蓉怀的是双胎,俩小子。数我奶的反应最为强烈,乐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我爷又拿出了他当家长的权威,把重孙子的名字起好了,李继坤、李继泰。我妈也难掩兴奋,但我总觉得我妈的兴奋中隐隐有种微妙的不安。
家里表现最不正常的大概就是我了,按理说我是最应该感到自豪或骄傲的,可是,我就是挺不起胸脯,打不起精神,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没半点愿望的碌碌之辈。以前,我也没啥能耐,可是,我蛮有热情地倒腾这个倒腾那个,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我就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和力量证明,虽然我是个矬子,但照样能赚钱。
咋说才好呢,我不是不想有儿子,只是,事情发生得太令我感到意外了。但不管咋说,我妈的不安和我的意外,并没有影响到我家的歌舞升平和繁荣昌盛。
乔蓉蓉在那次被大夫告知有流产迹象,这让我们一家人和乔蓉蓉都吓坏了。医生的解释是,胎儿似乎不太适应母体,或者因为孕妇妊娠反应而造成情绪上的焦虑和担心,胎儿受到了影响。
乔蓉蓉住进了医院,进行保胎治疗。乔蓉蓉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给她送吃的,四个人的病房只有她一个人,她显得挺孤单。见了我,乔蓉蓉的眼神里透着惊恐,大乾儿,孩子没事儿吧,医生说了没事吧?
我很想安慰她,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说“放心吧,我们的孩子没事儿”。我把吃的递到她面前,说吃吧。
乔蓉蓉说,我吃不下,我害怕。
我想了想,说,吃吧,饭总是要吃的,凡事都是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要走的你留不住,生孩子也一样。
乔蓉蓉一脸的悲戚,晚上我做噩梦,我吓醒了,咋这么不顺呢。
乔蓉蓉垂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肚子,好不容易才……大乾儿,我真的害怕啊。
我说,吃吧,别想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不该对乔蓉蓉这样冷淡,我应该把她搂在怀里,跟她一起承担恐惧。我没有,我手中拿着一个杯子,我想把杯子撇到玻璃窗上去,让玻璃窗和杯子都碎得稀里哗啦。事实是,我们全家,我的80多岁的爷爷,我的80多岁的奶奶,我的爸爸妈妈都需要一个孩子。就是如此。
乔蓉蓉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惊无险地保住了肚子里的胎儿。到了第六个月,乔蓉蓉又被大夫告知,腹中的一个胎儿听不到胎心,这情况是有的,胎儿死在母体里都没被察觉。
乔蓉蓉当时就哭了,她第二次住进了医院。一连串的检查后,结果出来了,乔蓉蓉患有胎盘老化症,但胎儿目前没有危险,生长也正常,需要做的就是阻止胎盘老化的速度和进程,不然,胎儿会因为营养不良或缺氧夭折。
乔蓉蓉这次住院的时间要长,我和她婶婶轮流在医院里照顾她,也只有我和乔婶婶了。有一回,我在门口听到病房里的乔婶婶在抱怨,咋就像婆家没人了似的。
情况也确是如此,我爷我爸虽然记挂着,但因为身份和性别还有年龄的原因,不便来医院照顾他们的孙媳妇儿和儿媳妇儿。我奶更甭提,走路一步一颤的连自己都没法把握。我妈呢,她要看店要管家里的一摊子事,钱总是要赚的,日子也要过的。我是闲人,又是乔蓉蓉的丈夫,可我不喜欢上医院,尤其不喜欢妇产医院。无论是走廊上还是病房里,见到的都是些挺着蝈蝈肚子的女人,她们聚一块堆儿就谈论胎儿畸形、生理缺陷、胎位不正之类的话。以前,我见了怀孕的妇女是很尊重的,坐公交车会给她们让座,买东西排队会让孕妇排在我前面,现在,我的感觉有点麻木。
那回,我在住院部走廊的拐角差点儿撞上了一个孕妇,我承认当时我有点心不在焉,但我只是差点儿撞上了她,那女人大惊小怪说,没长眼啊,撞坏了你赔得起吗?这话让我恶心。
我指着那女的鼻子说,你吵吵啥,啥了不起的,不就怀个孩子吗,蚂蚁都会生孩子知道不。
女人觉得被我污辱了,跳着脚骂我,她丈夫也赶过来要扁我。我脸一仰,来啊,来扁我,我现在正欠扁呢。哥们儿,扁完了查查DNA,看看那里面是不是你的种儿。
怀孕的女人冲上来扇了我一个耳光,又扯我头发,脚下还灵巧地使绊子,她对她丈夫叫,揍他,撕他的嘴,看他还再敢胡说。
我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我的双手攥紧了拳头,但它们毫无用处。有医生和护士过来拉开了那女人。女人一脸鄙夷地朝我吐了口唾沫,瞧你那矬样儿,你们家不断子绝孙才怪呢。
那天,我从医院里出来,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瞎转悠,在一个网球场我停了下来。场里面有两个女子打球,其中一个穿着短裤短衫,衣衫被前胸撑得鼓鼓的,我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多半是看那个大奶子的女子。然后,我又骑上摩托车转悠,这回转到18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我看见小宝在待发的一辆车上抽烟。
小宝很长时间没再到我家去了,我想他大概有一点隆我吧,结了婚就忘了朋友。其实,因为他每回跟他老婆吵架或是他老婆骂了他奶
要说的话只能憋在心里。
我为啥这么憋屈呢。我在前面说过,我曾在阳光生殖医院那儿转悠来着,然后,就骑着摩托车走了。但实际上,我转悠了一圈后,又返回来了。我心说,不就是瞧大夫嘛,那就瞧瞧,咋还能把咱一个壮壮实实的大老爷们儿瞧出病来。
我没想到,这一瞧,还真的就瞧出病来了,这对我这个从出生就负有传承血脉重任的我爷李本田的大孙子,我爸李大庄的大儿子李承乾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贝氏柯克斯S热障碍综合征,也叫精热症候症。是一种男性生殖系统病症,100万个人当中会有一个人患上此症,与自身染色体和遗传基因有关的病症,医学上还没有找到治愈此症的良方和技术。
大夫说,太专业性的说法你也不懂,说白了,你不能生育。
我说你说啥?
大夫说,除了你不能生育,再没啥了,小子,这并不是人生的大问题,要是真喜欢孩子,去领养一个就完事。
我说我不懂,我咋的就不能生。
大夫说,这么说吧,你的精子在除你自身外的任何一个环境里都不能存活,也就是说,精子离开了你的身体就会自焚,自杀懂吧,为啥叫精热症呢,就是因为这个。像一般性的不育疾病,我们可以通过人工授精移植胚胎等方式解决问题,但你的不行。
我说,大夫,我还是不太懂……那,咋整上这病的……
大夫说,目前来说,病因的形成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科学论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与遗传有关,隔辈相传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你祖上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后人,那么,其中必有一个要染上此症,若只是一个儿子,那就看造化如何了。小子,不要悲观,我们医学专家最近在人体上又发现了一种叫B515的基因,据说这种基因对于男性生殖系统障碍症有非常大的突破,等着吧,会有希望的。
瞧,这就是结果,不能生育的矬子李承乾的老婆乔蓉蓉竟然生下了双胞胎。乐观一点说,你可以把这看成是一种奇迹,反之——是不是太残酷了。
七
双胞胎已经长到了三岁,虽然早产,但没病没灾,挺欢实,连智商也没受到影响,能背诵祖爷爷教他们的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因为还豁着牙,诗被他们背得一塌糊涂。
俩小子也不是这么顺利地就长到了三岁。在他们六个月大的时候,因为黄疸和血红蛋白不足住进了儿童医院。医院不设母婴床,所有的病患儿都由专门的护士看护。
乔蓉蓉从孩子出生就没离开过他们半步,这下可苦了她,头几天晚上,从医院回来的她根本无法入睡,眼泪就没干过。天不亮就起了床,把乳汁挤进奶瓶,然后,坐车去医院给双胞胎送去吃这一天的第一次奶水。接着,每隔三小时就要挤一次奶交给护士。婴儿的病房害怕有细菌入侵,不允许随便进入,乔蓉蓉只能隔着一扇大玻璃窗瞅着看护给双胞胎喂奶。有时双胞胎不知何故哇哇大哭,乔蓉蓉又着急又心疼,找看护问是不是孩子哪儿疼了,是不是尿布湿了,是不是饿了。她央求看护让她抱一抱孩子。
看护摆出一副职业的面孔,小孩子哪有不哭的,都像你这样,这个孩子哭孩子妈要进去抱抱,那个哭了也要进去哄哄,还咋保证孩子不被感染细菌。现在病毒性感冒正流行呢,要是孩子感染上了,是你还是我负这个责任,我告诉你,我可负不起,所以,你也别找麻烦。让我说,眼不见心不烦,你看着心疼,不看就是了,回家待着去。
乔蓉蓉在那一刻杀那个看护的心都有。
第三天,乔蓉蓉从医院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原来护士从双胞胎的静脉里抽血化验,乔蓉蓉眼见着粗针管扎进孩子的肉里,她要崩溃了。
乔蓉蓉说,她们咋能这样干呢,才多大的孩子,他们啥错也没有,却要遭这么多的罪,我不要住院了,我不要我孩子住这里,大乾儿,你快来,把我们的孩子抱走,你快来啊。
我手握着电话,呆了好一会儿,曾经我在医院做过常规化验,大夫从我的手指尖上抽了一点点的血,那也很疼的。还没有人抽我静脉里的血。一股难以忍受的类似于疼痛的滋味袭击了我,刹那间,我有一种冲动,奔到乔蓉蓉面前,把她和双胞胎搂在怀里。
双胞胎再没住过医院。在他们满三岁时,俩小子的老奶奶有一天颤巍巍带他们去街上吃了炸鸡腿回来后,就病倒了,没几天就走了。我奶王秀英等到李家后继有人了才走的,走得很安详、很华丽,没啥遗憾的了。
我奶躺在殡葬馆一个告别厅的中央,四周摆满了鲜花,我奶被鲜花簇拥着,穿着我家店里最昂贵的送老服,身上盖着绣龙绣凤的盖子。凤冠霞帔,脸色被化装得超过了她在世时的红润。
我咋看,躺在那里的我奶都像闭着眼睛假寐,看来,人死了也没啥痛苦的,就是睡下了,一个长眠不醒的觉。挺好。我跟在我爷李本田我爸李大庄的身后从我奶身边和那些鲜花旁走过,边走边看我奶的脸,我忽然又发现了。人死后并不是啥都不是了,我就从我奶那儿看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生畏的东西。刹那间,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人办葬礼,能办多隆重就办多隆重,这大概是活着的人用这种方式填补死去的人留下的空虚。
我从我爷的脸上看到了空虚,从我爸的脸上看到了空虚,我从我妈的脸上看到了空虚,甚至,我还从乔蓉蓉的脸上看到了空虚。看到他们的脸,我就看到了自己的脸。只有双胞胎呈现出来的才是不一样的不谙世事的神情。俩小子打幡戴孝跪拜,跟在我后头朝我奶王秀英喊,老奶奶走好,老奶奶放心走好!这都是他们祖爷爷教的。
葛奶奶来送我奶王秀英了,葛奶奶眼里含着混浊的老泪,老李家的,你有福啊,你看看你穿金戴银,铺锦盖霞的,有龙有凤陪着你,跟皇太后似的,好哇好哇!你再看看你孙子,重孙子,不愁年节给你烧纸钱了,有后人好哇!
葛奶奶一席羡慕又饱含深情的话,说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不想提这事儿了,不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是觉得有点想明白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连着骨头扯着筋的血脉啥的,有时听上去也挺滑稽。
就说那件事吧,春红儿子被车撞了受伤需要输血抢救那回,当时医院血浆储备不足,春红又找不到儿子的爸爸,那家伙要是在牌桌上,就是上帝也找不到他。情急之下,春红给我打了电话,我虽然不是春红儿子的爸,但血型匹配,是我的血液救了春红儿子的命。我的意思就是想说,一辈人过好一辈人的日子咋的都好,别想其他上祖宗下八代的事儿了。
先前,我还想着等我爷我奶都走了后,一定要跟乔蓉蓉划清一条界限,我在内心早就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了。我不这么想了,也不想有啥改变,俩小子腿前脚后地喊我爸,被别的小子欺负了会说,等着,我找我爸去,我爸会开摩托车,我爸会开小汽车,气死你们。就是我亲生的也不过如此吧。
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妈,我妈在这个家庭中事实上是最不幸的人,当年,她在无望中生下了“李”家的儿子李承乾,却终究没有逃脱得掉,这就像个咒符,她大概会觉得这是命运
在惩罚她吧。之前,在乔蓉蓉还没有怀孕迹象的时候,我妈逮住一个机会问我,你媳妇儿有没?
我说,我咋知道,你问她呀。
我妈说,你是我儿子,我就问你。
我说没听见有啥动静。
我妈说,咋还没呢?你们结婚都一年多了。
我说,急啥,我还不是晚育的结果。这句话我只是随口一说,我不知道我妈干吗被这句话气得发疯,她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呢,气得好几天都不理我。我不过说了一个事实嘛。如果我当时知道生活中会发生这样的事,连生孩子都无法由自己做主,那我绝不会对我妈随随便便应付了事。
我理解我妈对待乔蓉蓉怀孕后所持的谨慎和怀疑的态度,理解我妈在产房里看到了长胳膊长腿的李继坤、李继泰后躲到厕所里嗷哭的哀伤,这就像遗传疾病一样,一辈传一辈。如法炮制,乔蓉蓉像我妈当年炮制李家后代一样炮制了李家的后代,而无论是我还是双胞胎,根儿上就不是李家的人。我不是爷李本田的孙子,不是我爸李大庄的儿子。双胞胎也不是李本田的重孙子,也不是李大庄的孙子,更不是李承乾的儿子。
我想为我妈说句话,一个已届中年没有子嗣的女人,她内心的空虚和惶惑是别人无法体会得到的,家里除了一对老夫妻——我爷我奶,再加上她和我爸一对,太冷清了,太需要有一个孩子了。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时机,也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妈应该是占据些主动地位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了各自的原因,冒着被捉奸被打入社会另一册的危险,做了他们要做的原始的事,于是,李家迎来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后代。大概如此吧。
我妈在乔蓉蓉生下双胞胎后不久,就把店交到了我手上,她本来是可以再干上10年或20年。我妈交出店之前跟我谈了一次话,在一家酒店的小包间里,我们娘儿俩从来没这样单独下过馆子,也没这样郑重其事地谈过事儿。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妈问起双胞胎的事儿,打死我也不会说出别的话来,李继坤、李继泰绝对是李承乾的种儿。我可以给我妈弄出一份DNA检验报告出来,就像弄张假身份证那样简单,也可以从双胞胎面容上的哪怕一个表情方面来说明他们多么像我。或者,干脆来个支吾其词,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让自己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愤怒。
我不知道兵法中还有啥招数,走一步看一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我要让我妈相信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乔蓉蓉跟我结了婚,是我老婆,我老婆给我生了俩儿子。
没有。这一切都没发生,我妈只是交给我一串钥匙,店铺的钥匙,店里一个小保险箱的钥匙。小保险箱里放着多年经营账目和几个存折。我妈说,她想真正退休了,这些年在店里,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了啥样子,她准备跟我爸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到处走走,也许,将来,等我爷去世后,她跟我爸会找个更喜欢的地方住下。
我妈说,男人三十而立,儿子,你已经三十多了,家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要好好过日子噢。
我妈目光慈祥,她端详着我,似乎想确认我是她最初生下来的那个而不是个替包的。我妈盯住我看的时候,我脑子里念头一闪,若是当年我妈跟一个英俊小生……大概我现在就不会是个矬子了……我差点儿打了自己一嘴巴。
直到我和我妈在酒店的小包间里要结束那顿晚餐的前一刻,我妈真实的目的才露了出来。我妈要我保证,李家的坤泰寿衣店要辈辈传下去,不能改头换面。
我就险些跪下来向我妈发誓,只要我李承乾活着,我家的店绝不改弦易辙。至于下辈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他去。后一句话,是我在心里说的。
对于乔蓉蓉,我保持着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和耐心,虽然有时我控制不好情绪,想扁她一顿或烧掉房子,虽然我找过别的女人或是小姐,像一只野兽一样沿着女人的身体爬行,尽可能地释放能量,但我努力让自己度过无理性和糟糕的阶段。而乔蓉蓉不再为地位、金钱、家业还有其他事情担心以后,她就成了一个非常合格的妻子,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一个非常合格的孙子媳妇和儿媳妇。只有在偶尔的某个夜晚,我心情不好拒绝碰她与她干那事儿,她流过伤心的眼泪,但天一亮,一切又在乔蓉蓉的眼中变得美好起来。
八
我当了店老板,我把比邻经营彩扩中心的小店也兼并过来了。李家坤泰寿衣店扩大经营二次开张的那天,我爷李本田在一阵鞭炮响过后瞬间的静寂中,对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子,你蛮像李家的子孙哩。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