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明天回来”与“明天准来”

2009-03-09 04:05冯德辉
山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戈多翠翠边城

冯德辉

《边城》与《等待戈多》,前者是清新的中国田园牧歌式小说,后者是反传统的西方现代荒诞剧。不论是作者生活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还是作品的文本模式,都存在巨大的差异。但是,如果抛却这些表面化因素,用原型理论进行深层分析,就会发现两部作品均有浓郁的等待意识,两者在等待意象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两文都表现了“人生就是一种等待”的主题思想

《边城》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七万字收在这一句话上,别具一格,故事完了,读者还会随人物作无尽的怀想。《等待戈多》的点睛之笔“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准来。”在冷漠而荒诞的世界里,给人活着的勇气。同样的等待,同样的期盼,促使我们去探索其迥异表现手法下隐藏的深层意蕴。

1、《等待戈多》的核心就是“等待”。全剧共两幕,第一幕中,文中主要人物两个流浪汉狄狄和戈戈在旷野的一条小路上等待着他们也不认识的戈多,为了摆脱等待的痛苦,他们在荒野的一棵枯树下做着脱鞋子、玩帽子等无意义的动作,同时,两人语无伦次梦呓般地闲谈着,忽而说到要为自己的出生忏悔,忽而想到应该到死海去度蜜月,在等待的过程中遇见了互为依存关系的波卓和他的仆人幸运儿。第一幕结束时,一个小男孩走来对他俩说:“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准来。”第二幕实际上是第一幕的重复,不同的是那棵枯树上多了四五片叶子,除此之外依然是无聊的动作和语言。当小男孩再次来说戈多不来时,狄狄和戈戈准备用裤带上吊,但裤带又拉断了。他们决定明天再上吊,除非戈多来了,因为那样,他们就能得救了。

可以说,该剧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没有常规意义上的开头、高潮、结尾,只有无尽、无望、无奈的等待。狄狄和戈戈两人无所事事,迷离恍惚,见面时连头一天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并且连自己苦苦等待的戈多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前言不搭后语,语言杂乱无绪毫无逻辑性,话题也常常是刚开了头便嘎然而止,即使是一些偶然出现的颇有深意的哲理,由于夹杂在人物的胡言乱语中,也显得突兀和零碎。剧中布景、道具、情节和语言都被简化到了最低程度,但正是这样,作者贝克特巧妙地使人们认清无可奈何就是他们的生存状况,“人生就是一种等待”才是生活的常态。

2、“等待”是《边城》主人公翠翠生活的常态。《边城》为世人讲述了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等待”这个核心意象贯穿作品始终。作者笔下的翠翠,与青山绿水作伴,与爷爷相依为命,心灵上没沾染一丝尘埃,她乖巧伶俐又带着湘西女孩特有的天真淳朴,身手矫健如深山小鹿,由于生来就没有了父母,而且生活在离群独居的渡口边,除了相依为命的祖父外,能与她作伴的,就只有那一叶渡船,一条黄狗,一座白塔和周围的山水了。而就是这样一种环境造就了翠翠内向、沉静、纯洁和富于幻想的独特性格,翠翠日常所做事情就是等待,等过渡客,等爷爷回家,等日出日落,等爱情光临。由于“等待”而满怀美好希望,由于“等待”而心怀忧伤与凄美,也由于“等待”的拖延和暧昧,最后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等待”的这种尖锐矛盾性,使美好愿望和悲剧结局产生了强烈对照,加深了小说的感染力,所以,翠翠的爱情故事,就是一个“等待—希望破灭一再等待”的故事。文中的“等待”意象,深刻揭示了命运的荒谬和残忍,同时,翠翠绝望之中仍心存希望,绝望之后永不放弃,倔强的翠翠以其挺拔向上的姿态,使小说在悲剧氛围中仍给人无尽的美好怀想。

《边城》中有一段话:“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人因等待而拥有希望,而这希望全都蕴含在这欲说还休的境界中。作为一个意象符号,“等待”可以是一种充满希望的积极因素,是二老回来和翠翠团聚的美好愿望,是一种坚守,是翠翠爱情忠贞的见证;也可以是一种绝望消极的因素,是翠翠爱情悲剧的无望延续,让人放弃主观追求;还可以是一种犹豫不决的因素,是翠翠始终心存疑虑,不敢向二老表白,也不敢正面接受爱情的焦灼状态。“等待”这个原型意象所蕴含意义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既包含着作家对楚文化“天命”的深刻认识,也包含着作家对现代社会生存本质的理解,即对命运偶然性的思考。《边城》中主要人物的悲欢离合,其实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的,那就是有着偶然性的不可琢磨的命运。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原型常常出现在神话、寓言、传说中,在这些意象中有着一些人类心理和命运的共同因素,一些在我们祖先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忧伤的残留,是集体无意识造就的活生生的经验。在我国,“等待”是传统女性心理活动的一种基本范式,作为原型反复出现在楚文学中,曹植笔下的洛神,屈原诗中的山鬼、湘夫人,她们都有一种冶艳、清丽、忧郁之美,飘忽不定,若即若离,或伫山之阿,或倚水之唇,像一些美丽的蓝精灵。所不同的是,山鬼、湘夫人、洛神本身被描绘成山神、水神、河神,她们原本是山水间的精灵,经诗人捕捉并幻化出来,而翠翠则是湘西下层的纯朴、善良、多情的年轻少女形象,注入了更多的世俗内容,但她们的内核是一致的,都笼罩着一种神秘而感伤的悲剧氛围。在《边城》“等待”的原型世界中,作品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翠翠伫足山头,翘首期盼傩送归来,这是一种无言而平和的无怨无悔的等待,结果如何?是希望还是失望,文本的结尾更多的是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空间。透过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原型世界,我们看到了隐含在文本中的深层内涵,展示了中国古老文明在现代化嬗变中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和艰难的选择,翠翠一方面渴望爱情,另一方面又只能被动等待,为悲剧结局埋下了祸的种子,我们可以断言,翠翠难逃千百年来传统女性的悲剧宿命,其活着就是为了“等待”。

二、等待的对象均带有浓厚的“种”的色彩

1、评论普遍认为,戈多就是上帝。从剧中看,戈多是狄狄和戈戈赖以生存下去的一根救命稻草,戈多来了,他们就能得救。但戈多就是不来,以致他们苦闷得想上吊。那么,他们苦苦等待的戈多究竟是谁?对此西方评论家作出了各种解释,比较一致的观点是,戈多即上帝。剧中多次说明戈多是狄狄和戈戈的救星和希望,西文“戈多”一词可能由“上帝”演化而来,基督教的意象和象征反复在剧中出现,戈戈和狄狄对戈多表现出既敬仰又畏惧的态度,四个人物的流浪与宗教中的朝圣情节也有内在的联系,前来传递消息的小孩说戈多喜欢他而不喜欢他的弟弟,这与圣经故事中上帝喜欢哥哥亚伯而不喜欢弟弟该隐十分相近。由此,我们可以把“戈多”理解为西方基督教中的上帝,作者运用独特的艺术手法表现了荒诞不经的社会现实,它使人们看到,人作为社会存在的支柱,已经到了无法生存下去的境地。社会的灾难,人格的丧失,个性的毁灭,以及自身的无聊绝望,已经使生存和生命黯然失色,让“存在”不具备任何意义了。《等待戈多》演奏了一首时代的失

望之曲,反映了一代人的内心焦虑。尽管上帝已经死了,但现实的残酷,迫使人们仍在努力地地寻找上帝,寻求沟通。从这个意义上说,该剧所要完成的使命就是尽情地展露在寻觅和等待的过程中,人是如何无聊而无意义地生存着的。

2、傩送是傩神的化身。作者在小说中说:“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由此可见,傩送意即傩神送来的。傩神是湘西傩文化的独特产物,与洪水神话有密切关系。洪水神话的基本情节是兄妹之父母与雷公争斗,雷公被捉,后为兄妹二人所救,雷公赠以葫芦后发下洪水,只有兄妹二人存活,为繁衍人类,兄妹成婚,被后世供为傩公傩母。湘西苗族普遍信奉傩公傩母,认为他们是苗人的祖先,湘西苗族傩戏至今仍保留着洪水神话的中心内容,傩神在民间也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小说中,傩送从汆水捉鸭到急滩救人,从要渡船不要碾坊到最后下河出走,傩送的生活几乎全都与水有关,由此看来作者在傩送身上赋予了某种神的色彩,我们可以把傩送看成是洪水神话中傩神的儿子、河的精灵。

傩送爱上翠翠,但是顺顺却希望他娶乡绅女儿,而且为天保向翠翠提亲,这样,傩送陷入两难境地。作为正直诚实、勇敢爽直的湘西人,他向哥哥天保说明了自己的心愿,结果是“天保坏了”。这时,傩送心态出现自我分裂:一方面他没有遵从父亲的意见,另一方面又导致了哥哥的死亡。这种自我分裂不仅包含了家族背叛所导致的自我背叛,也有一般的负罪感造成的内心分裂。作为湘西人的一员,他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本我的善良品质,甚至犯下了杀人之罪,因此,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下河出走。

小说结尾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但是我们可以预见,傩送不可能再回来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葬身河底,在河中得到净化,从而达到赎罪的目的。而翠翠也将走向冥冥中不可改变的命定之路,在得知傩送遇难后投河身亡,从而都回归自然,回归母体,在河中完成某种意义上的神人合一。

三、内容相近风格迥异的原因

《边城》与《等待戈多》二者原型意象如此惊人相似,而其格调却大相径庭,其主要原因是二者植根于不同的文化背景。

贝克特1906年出生于爱尔兰,学生时代就热衷于戏剧创作,完成于1949年的《等待戈多》是其代表作,该剧以其浓郁的荒诞色彩,表现了战后西方普遍存在的伤感失望情绪,巩固了尤奈斯库开创的荒诞派戏剧。1969年,贝克特以“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贫困中得到振奋”,以及他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等待戈多》这一剧本中,贝克特通过荒诞的描写手法,深刻地揭示了西方社会的畸形发展,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灾难,人情冷漠,贫富分化加剧,人们生活孤单无助,正如戈戈和狄狄这两个流浪汉,只有等待着虚无飘渺的希望,才能赖以生存下去。他们的身心处于一种无法摆脱的、永无休止的矛盾冲突中,他们只有在这些矛盾与冲突中绝望地等待着,剧中充斥的是黑色悲观主义的绝望与孤独。

与此相反,《边城》将等待置于美丽和谐的自然之中,没有《等待戈多》那种惨烈的孤独氛围,诚然,在《边城》中等待也没有结果,但其所洋溢的情调却是东方式的理想主义精神,其格调也因之变得明媚而有活力。

1902年,沈从文出生于湘西凤凰,这是一个汉族、苗族和土家族混居的地方,景致如画。《边城》创作完成于1934年,当时正值民族命运激烈动荡、东西方文化碰撞融合之际。与其他作家普遍追求大题材不同,沈从文笔下流淌的是一条人性美之河,他用淡淡笔墨勾勒出湘西那不可言说的美,在现代中国作家群里显得那么的特立独行。沈从文独特的文学观,其文学创作中独到的感悟力,与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山水有着密切的联系。沈从文生长于山明水秀的湘西,从小便随军队在绵延千里的沅水上穿行,对湘西的山水风物有着广泛的感性认识,这些有灵气的清山秀水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浪漫的背景,也培养了他那丰富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悟力,正如沈从文所说:“湘西的神秘,和民族的特殊性大有关系。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持它,同样需要这种环境”。湘西大地的肥沃土壤造就了沈从文那极为旺盛的生命力,也向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他执著于从山川河泽中打捞先楚文化的遗存,热衷于描绘湘西风物的盎然古意,他自己多次强调其创作和楚文化有着密切关系。

正因为沈从文独特的文化背景,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很难看到大怨大怒的愤慨情绪,几乎都是人性的纯洁与美好。其人宁静平和,其文字亦显得唯美而单纯,可见他的生命意识正如他自己所言,是“始终停顿在一种婴儿状态中”。他用宁静而美妙的笔触构筑了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柔情似水、质朴无华的世界。在那里,充满了人性光辉的一面,自由、关爱、纯洁,令人无限神往。同时,也有一种深藏的难以逃脱的宿命悲剧意识,一种莫名的哀凉,甚至是悠悠的痛楚。在《边城》中我们欣赏到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是一首讴歌人性的赞美诗,一幅描绘人性的风景画。文中忠厚纯朴的老船夫,天真无邪的翠翠,对爱情执著追求的大老、二老兄弟,正直平和的船总顺顺等等,正因为他们的存在,小小边城才成了一个不论贫富,不讲地位,一律以诚相待,到处充满爱,与外界对照鲜明的世界。翠翠伫立渡头,望尽天涯,孤独地等待,等待傩送归来,就是沈从文在等待美好人性的复归,等待理想的实现,但结果难以预料,带给读者的是无限的忧伤和惆怅,但就是这忧伤和惆怅之中,也呈现出独特而鲜明的田园牧歌式灿烂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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