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美人”的生态审美

2009-03-09 04:05谢北方黄建荣
山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香草楚辞屈原

谢北方 黄建荣

《楚辞》开创了诗人有意识、自觉地运用意象来写诗的先河。屈原在《楚辞》中运用了大量的艺术意象如:“美人、凤凰、香草、服饰、女瀴、彭咸”等等。这些艺术审美意象寄寓了诗人不同的思想内容,是诗人长期生命体验的结晶,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两千多年来,楚辞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是从生态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方面研究还是较少学者涉足。由于本文篇幅有限,仅选取“美人”这一艺术意象,从生态审美的角度进行论述。

一、“美人”意象的传统认识

“美人”作为审美意象的艺术符号,在《楚辞》中占有一席重要地位。据笔者统计,在《楚辞》中直接用“美人”的诗句有八句,还有间接用“佳人”、“娉女”来表示美人的诗句四句。

(1)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2)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九章·抽思》)

(3)结微情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九章·抽思》)

(4)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九章·思美人》)

(5)美人既醉,朱颜酡些。(《招魂》)

(6)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九歇·少司命》)

(7)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九歌·少司命》)

(8)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九歌·河伯》)

(9)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九歌·湘夫人》)

(10)口女倡兮容与。(《九歇·礼魂》)

(11)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九章·悲回风》)

(12)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九章·悲回风》)

先辈学者对“美人”已经形成了许多认识,自汉儒训诗注经始作俑,后世注家对诗词中的“美人”解释,大多陷入“寄托君王”的窠臼。“美人”被认为是屈原的政治理想意象,把“美人”理解为君臣关系的写照,用“美人”来指称君主及贤臣,如《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汉代王逸注曰:“美人,谓怀王也。人君服饰美好,故言美人也。”宋代洪兴祖[补]曰:“屈原有以美人喻君者,‘恐美人之迟暮是也;有喻善人者,‘满堂兮美人是也;有自喻者,‘送美人兮南浦是也。”清代李陈玉注曰:“美人,旧况以君。”参照《楚辞章句补注》把“美人”理解大致可以分为(1)(2)(3)(4)(11)(12)句中是指君王,(5)(6)(9)(10)是指美人(美丽女子),(7)指司命,(8)指屈原自己。这一观点得到许多学者的认同,因为《楚辞》被作为屈原政治理想的传声筒。

近人姜亮夫谈到“美人”时说:“……”在屈原作品中美人是指楚君,有时也指他自己,除《九歌》外,所有‘美人都是如此。《思美人》中的美人,确实是指楚怀王。从文中语气看,思念美人的心志不变,美人自然是指楚怀王。”姜先生的说法是比较辩证的,但是直接把“美人”解释为某个具体的对象,似乎也会导致一定不合理。笔者认为这样容易把诗人苦心营造的诗意生境过于现实化、功利化,甚至有时会歪曲诗人内心的原始旨意。正如颜翔林先生所说:楚辞中的“美人”都是禀赋独立品位的神话思维的艺术表象,是屈原审美理想的感性化的象征符号,或者说是想象化的审美意象,浸透着诗人理想与情思的价值本体,属于他所追求的精神本质的最高存在对象。

当代学者颜翔林先生在《楚辞美论》中对“美人”作了具体归纳。他指出“美人”在《楚辞》中是一个特定的诗歌意象和审美符号,是具有丰富审美含蕴的话语。它主要含有这样几种能指隐义:一是指君王,主要是楚怀王;二是诗人自况以及诗人自喻;三是指现实界的美女;四是神话世界或艺术世界的美丽女神,也包括历史传说中的古代美女;五是指宗教祭祀活动的半人半神性质的女巫。可见“美人”是一个集合意象,它不能简单做出明确判断,但是我们可以明确这一意象是诗人生命的体验之上用来表达内心感受与审美理想的艺术符号。

二、“美人”意象的形成过程

意象是中国诗歌理论的基本范畴之一,倘若要追溯“意象”的源头,最早见于《周易·系辞》:“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这个“象”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象,它是由阳爻、阴爻两种符号建构的、具有抽象性很强的卦象,而通过它可以想象具体的事件,所以说它只是一种间接形式的意象。到了刘勰笔下才用“意象”来概括文艺,《文心雕龙·神思》曰:“陶钧之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又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这里不仅强调了作家进行创作时主观精神的作用,还揭示了意象是主体心意与客观物象相契合的结果。外国学者对意象也有独到的见解,如荣格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中将意象解释为人类心理深层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历史积淀:“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那么意象的内涵就应当表述为:“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综观中外学者的观点,通俗的说意象就是作者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的化合而成的新形象。

意象是由意(主观情感)与象(客观物象)的化合,所以其形成必然就会经历由物象—一心象——意象的转化过程,这是意象形成的普遍规律。“美人”作为楚辞的审美意象,也有一个生成过程。要说“美人”之物象,即楚辞中的美女、美物。屈原把自己生活中现实界的美女与记忆中的历史界的美女、还有幻想中的美女写入诗歌,给人营造一个美女的世界;而构成诗人生活的另一面是美物,《楚辞》中的香草世界是一种自然之美的存在,但是诗人并未停留在这一感性层面,而是把美女、美物与自己的主观心情融合。让美女摆脱世俗,让美物寄寓诗意,这种诗意中生存的美女成为诗人表达政治理想,审美理想的心像符号,这时诗人内美及美政就有了寄托之物——美人。“美人”是精神性的审美意象,或者是无意识的神话原型。它属于诗人审美幻觉中的存在,是一种美、永恒、价值的本体,也是道德的善的象征。因此屈原在诗中用“美人”意象一方面表现自我人格的完美,他对于理想、爱、道德的执著信仰,在外表上呈现为沉醉香草鲜花,白云流水,以求达到两美合一的境界;另一方面,他又倾慕若隐若现的神秘美人,她无所在又无所不在,诗人只要凭借心灵的直觉才能感受,她的美是诗人最高的理想所在,然而诗人无法以感官去进行审美观照。“美人”似乎是非物质的神秘精神的集合体,幻觉中的空灵意象,可见“美人”作为艺术审美意象是一个整体性概念。在诗歌中的审美效用不再是单独的去表现某种情感,而是融入了诗人复杂情感的艺术符号。

三、“美人”的生态审美

谈到楚辞,胡适曾说:“我们必须要认明白,屈原的传说不推翻,则楚辞只是一部忠臣教科书,但不是文学。”他目的是要强调从新的角度去重估《楚辞》的文学价值,并举例:“《湘夫

人》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本是白描的好文学,却被旧注家加上‘言君政急则众民愁而贤者伤(王逸),‘喻小人用事则君子弃(五臣)等等荒谬的理学话,便不见他的文学趣味了。”虽然胡适的话说得有些偏激,但是启发我用新的视角去审视《楚辞》。从生态视野来看“美人”这一审美意象符号,以期获得新的理解。

“美人”作为审美意象是诗人从生活中提炼的,是一种诗意化的生存。诚如海德格尔在解析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返乡——致亲人》的诗句时称:“诗意创作乃是一种发现、寻找。”人类诗意性的生存实际也是在发现、寻找。发现、寻找是生命的永恒,是在澄明生命的本真,在于归复生命精神的魅力。屈原创作《楚辞》就是在于发现、寻找自己生命所在,屈原是一个“澄明者”,首先在《楚辞》中给自己创设了一个诗意自然。所谓诗意自然,当代学者盖光在《文艺生态审美论》中说:“就生命运行的节律特征而言,‘自然的这种双向流动,不仅印证着生命的实在,更是生命活动中蕴聚的诗性韵律;不仅是‘有感而发的生命律动,更是在生命律动中通向人类未来的诗意生境。我们将这种灌注诗性韵律的,既是实存性,能够体现万事万物运动法则的,又具有超越性品质,能够自然而然地融合与流入生命肌体,融入生命的情思、创生生命精神,而又能够体现未来期望的自然,称为诗意自然。”诗歌中诗人把自己的日常生活诗意化:“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诗人以自然中的香草为生命的装饰,住的是香草、吃的是香草、穿的是香草、连行走的道路也都是香草,使自然和诗人融为一体。诗人此时点燃生命的激情,把自己的美政理想作为人生的追求,体现了诗人对社会的责任,“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声之多艰”。看到人民在受苦受难,他心疼得泪如雨下。因此,“美人”就不再是单独意义上的君主、贤臣了,是凝聚了诗人生命激情、对社会与自然诗意体验的“生态人”。

楚辞中的“美人”作为艺术审美符号是诗人从精神层面上体验人的生命结构。诗人把生命放在宇宙天地的大视野中使之审美化的升华为人类的精神性存在,复现及构建生存体验的美态,从中体验与活化人在宇宙天地间共生性的生命活动,“美人”意象是诗人生命体验外化的表现形态。正如颜翔林先生在《楚辞美论》中说:“从整个楚辞来看,几乎每章涉及美人与香草,它们已经深深储存于诗人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结构之中,形成心理原形,而表现在诗歌里则转换为绝对精神的美之象征,甚至不一定具备物质性的外在形式,当然有时‘美人显露外在的感性形式。《楚辞》中的美人,既非日常意义上的美丽女性,也非是政权象征者的怀王或顷襄王,诗人的自喻色彩也不明显。因此,笔者倾向于将之看作是一种精神化的审美理想的艺术意象。”所以不能片面的理解“美人”,应该从三个层面综合理解:第一层面,美人的自然属性,屈原生活在物产丰富,人杰地灵的楚地,亲身体验到楚人的热情奔放。第二层面,美人的社会性,屈原身居高位,楚之后裔,肩负着人民的重托。美人不应该是单个的人,而是既基于个体,又超越个体的生命存在。马克思说:“人是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孤立的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这是罕见的事。”第三层面,美人的精神性存在,这是对前面两个层面的超越。诗歌艺术通过审美符号来传达诗人的内心情感,而这种审美符号不在于直观展现生活的本来面目,而是要超越现实达到精神愉悦。诗人用“美人”来展现的美,不仅是外在美还有内在美。外在美指人的容貌形体、言行举止等外观形态的美;内在美即人的内心世界的美,它包括人生观和理想道德指标、文化修养、意志毅力等反映的本质。求得“美人”是诗人的人生理想,所以诗人在整个九州方圆中寻求。这样,诗中的“美人”是诗人生命与自然、宇宙天地融通的结果。

总之,屈原把“美人”作为一个重要的艺术审美符号,不管是从整个《楚辞》,还是具体的《离骚》、《九歌》、《九章》单篇中,不应该把这样一个充满诗意、让人幻想的审美意象简单的定位在明确的解释之中。“美人”是诗人在诗意生境中化合了生命、自然与精神的艺术审美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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