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黔森
这一天,我侄女带着她的小孩来看我,叫了我一声爷爷。我的嘴乐呵呵地答应着,心却被震撼了。那稚嫩的声音闪着针的光芒,一下子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侄孙走后,我独自坐于书房,目光从一叠叠的书籍中扫过。我想找一本书来细读。可是,我的目光漫无目的,手也不知所措,不知该伸向那里。
我被人喊爷爷了。这让我这颗一直还没有准备老的心,刹那间被深深地刺痛了。是呀!我是一直被人称为青年作家,我是青年吗?
记得光荣退团的那一天,算一算已过了十多年了,却仿佛就在昨天一样。记得那天,一零三地质大队的团委书记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今天,给你办退团手续,下一步,你该向党组织靠拢了。超龄退团?当时也让我震惊,我意识到,我不再是青年了。但这意识又在不久被青年作家这个称呼给冲谈了,于是,我的心又渐渐成了青年的。
爷爷,这个词,于我来讲,似乎太遥远了,遥远得我毫无准备。但是,它说来就来,实在令人恐惧。当这种惶恐和沧桑感渐渐涌上眉头又下心头的时候,多年来郁结于怀的那团丢不开、忘不了、解不散的故乡情结也溢满了我书房的所有空间,我只好打开窗对着楼下喊妻子:
我决心再一次回故乡,谁也别想拦我。
妻子说,你不是三月份才去的吗?我说,心都去了,身子留在这是别扭。我要去看一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还有那些沈从文先生笔下的乌蓬船。
我的故乡就是梵净山脚下的铜仁市了。记得第一次带妻子回故乡,当妻子看到生我养我的那一条碧蓝碧蓝的锦江从城中心静静地流过,江面上还有一些野鸭子在戏闹,还有三三两两的乌蓬船在江面上撒网打鱼时,妻子的脸上写满了笑意,兴奋地喊道:我看到乌蓬船了,看到《边城》中的乌蓬船了。
虽然妻子只是寥寥数语,却震撼了我,让我萌生出自豪感来。我的自豪并不来自我妻子的兴高采烈,而是这些让妻子兴奋不已的乌蓬船,让我意识到我的出生地竟然与沈先生的出生地凤凰县只有六十公里。
其实一回到老家,我早就想告诉妻子:在明代以前这儿和湘西同属沅陵郡管辖,只是到了明代末期才将铜仁划入黔地。行政、地域虽归了贵州,但它的文化背景、文化传统还是楚文化范畴。铜仁和湘西不管是在饮食方面还是民族风情方面都十分相近。作为贵州人还真的要感谢明王朝的统治者们,他们竟然把湘西最美的一块土地甚至是湘西人最为自豪的武陵山的主峰——梵净山也划归了贵州。难怪贵州欣然笑纳后,在贵州府志上美滋滋地写下一笔:“黔各郡,独美于铜仁。”
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些罗列给妻子听,因为不朽的沈先生笔下的一条条乌蓬船正在我们的视线里,比我唠唠叨叨的解释要直观得多。
清晨,要走的时候,我才决定自己开车去。妻子不允许,说是四百多公里路程,山高路陡的,太辛苦了。我还是坚持要开车,说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多年,想多去几个老地方看看,开车方便些。妻子说:喊了一声爷爷就受刺激了?现在就开始怀旧了,怀旧可是心衰老的表现,心一衰老了,你可真的是爷爷了。
为了这话,我还真的去照了镜子,看不见心,脸是看见的。还好头发未白,皮还未皱。这才相信自己还真不是爷爷。
从镜子边走开,我马上跑到书房,妻子正在那儿写新闻报道。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说,作家和记者是有区别的,记者是根据事件记录事实,作家根据感情创造美丽。我的情感都来自于那一块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一块土地爱得深沉”。妻子满不在乎递过杯子,说给加点水。我只好去给她加水。加完水,她还不领情,居然调侃我说,在那一方土地,你也敢称作家,我看你那常含的泪水算是空含了,人家大诗人艾青常含泪水,写了故乡多少传世之作,你呀作梦吧!人家沈从文先生可是把那一方写绝了的。
妻子虽是调侃,但的确一针见血。我深深地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正从那遥远的地方袭来。这恐惧是沈先生的“绝了”,乃至我的故乡居然距他的出生地不到六十公里。
我更深深地明白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基本文化背景,而且是自己所处地域特有的。世界上伟大的作家,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所写的地域,有的不出其所处地域文化的方圆百里,有的甚至就是写出生地不出十里的范围,但这样的作品往往以其所独有的文化背景而成为世界文化的经典。沈老先生就是写生他养他的那一块土地,而差一点成为华人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据瑞典汉学家说,如果沈先生晚去世一个月,瑞典文学院就将宣布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是不授予去世了的作家的,这个惯例使中国文学又一次与该奖失之交臂。
我的恐惧多半来自于对老先生泰山压顶般让我仰视的感受,我最有优势最为熟悉的生我养我的地方被老先生写绝了,这一点我不敢妄言否,全国乃至世界也不能否认。我这个对故乡满含泪水爱得深沉的青年作家,也许在老先生巨大的阴影下真的永无脱颖而出的可能。也许“阴影”这个词用在这儿有些欠妥,因为沈先生呈现给世人的无论作品与人品都是辉煌和灿烂的,但这于我来说却是贴切的,他的出生地和我的出生地,他的文化背景和我的文化背景,他的辉煌无比和我在他辉煌下的虚弱,一切都不得不让我在他伟岸的背影中自惭形秽。
还有一小半恐惧来自于我无边的幻想,我常在不自觉地想有一天我真的从老先生辉煌而巨大的身躯投给我的阴影中走出,并为这方水土早已有着这样一份伟大的摹写而激动而欣慰,跟随先生的脚步何其快哉?当然,这仅仅是一个梦,但无可厚非这是一个好梦。做美梦而不能达尚能轻轻松松,这也许是我的过人之处。看看那些因做美梦而痛苦万分的人,我有些幸灾乐祸,有这幸灾乐祸说明我也是一个俗人,可我一直坚信俗人比坏人好。
做美梦醒来而痛苦的人和恶梦醒来而恐惧的人是没有太大区别的,相同的是他们同样有一颗不自量力且自私自利不知舍己的心,他们的区别是前者可能是被动的,而后者可能是主动的,做恶梦通常是干了亏心事或者心理有缺陷,这是脆弱的表现,可偏偏有人脆弱得想无比强大,因而这种人区别于前者,他的主动行为是冲动的、不严谨的、有害于他人的、超常理的。这对于智者来说,他的行为无疑是堂吉诃德式的可笑,但对于与他类同的人却有相残之处。有了这些的认识,所以那一小半的恐惧并未让我吃不好睡不安,我还是长得健健壮壮,仍然不时对那方土地满含泪水深深怀念,有了这份真情,我也才活得真真实实无所顾忌。
心理学家说,当一个人受了伤害,第一感是跑回家。我受的当然不是外伤,一句爷爷嘛!说是受了内伤也勉强,只是这些年太忙于事务,找一个理由回家。
回家的首选当然是上梵净山了。当我们一行三人登上梵净山顶的时候,我的那一份情感得到了痛快无比的宣泄。我站在万卷书岩下的平台上,面对着那一片起伏的群山大声呼喊起来。我把声音提到了最高,嘹亮的呐喊一声声传出去,碰到红云金顶巨大的悬崖壁上又折了回来,变成了生生不息的动静,
这可是发自于内心狂放的声音。也许登山的人们都被我嘹亮的声音感染,其中有几个忍不住与我一起伸开双手,呈大鹏展翅状,仰头放开喉咙痛快地奔放起来。有了这样的呐喊,有了这样的痛快,在这个有了惶恐感和沧桑感的年岁里,又萌生出放逸的本色来。
这是我第十一次登上梵净山金顶。
也许我与山有缘,从小我就有一个踏遍青山找矿的父亲,因而我是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长大了我也成了一名地质队员,在野外普查组一干就是八年。一九八七年我带了一个化探组在这一片原始森林搞了大半年野外普查,这儿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都是那样的熟悉。
喜欢山,这是我天生的爱好。所以祖国的名山峨嵋、黄山、泰山、华山等等我都去过了,但那都只登顶一次。我拙笨的笔描绘不出梵净山有多么的美丽,为什么我十余次登顶而痴心不移?这一切都说明了我的沉醉,我还会来的,不断地来。我一直认为梵净山集峨嵋之秀、黄山之奇、华山之险、泰山之雄于一身,这一点有幸与几百年前明代一位皇帝不谋而合,不同的是他在山门留下了“天下名岳之宗”的碑文,而我却不能留下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我还活着,这儿就会有我的脚步我的身影。
就我本人而言,目前的所为还没有让自已感到自豪的地方,所以我常借助于这令我魂牵梦萦的梵净山,使我显得苍白的心灵充满人性中最为瑰丽的自豪感。也许在这儿我才纯洁得像一张白纸,让受伤的心灵在这儿无所顾忌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生活在这个充满希望和险峻的时代,自身的危机感使我只有不断地拼搏,不断地奋进。在这个让人幸福而又使人痛苦的世界上,在这个力与智较量的社会里,同情弱者,并不能让我变得充实;踏着失败者的血迹成为强者,也不能让我感到自豪。在这个渴望英雄的年代里,我也渴望英雄。但如果把你、我、他都视为敌人而因此横尸遍野,妻离子散,这种乱世造就的英雄,我想没有人会认可,这样的英雄人民不需要,人民不是英雄喝庆功酒时用的好看的玻璃器具,人民是永远不会粉碎的,五千年的历史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人民需要的是安定、和谐、天下太平。没有敌人的英雄,我们深深地渴望着。
梵净山红云金顶,我每次都必须攀登上去。这次我也不想例外,哪怕已有人喊我爷爷了。可是我同行的朋友却怎样也不敢与我一同攀登。在梵净山的几个金顶中,数红云金顶最为险峻最为独特,它因常有彩云缭绕其间而得名。
面对红云金顶这样的险峻,朋友尝试了几次而最终望而止步,但这并不让我太意外,前十次同行的朋友相对年轻,而这次的朋友却已年过半百。孔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在这个知天命的人面前,我是不敢造次的,因而我并没有像前九次对我的朋友们又是讥讽又是嘲弄,并动用了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像著名辩士苏秦一样滔滔不绝,但事实和苏秦的悲剧一样,你口才再好,六国要灭,仅仅靠嘴巴是不行的。其实上不上得了红云顶,也在一个缘字。上了金顶能否看到佛光也是一个缘字。
当我爬上红云金顶,再一次挥动我的双手,当天空的对面,佛光的金轮再一次映照我的时候,我想不惑之年的我,心已是知天命的人了。下了红云金顶,我的朋友说,你刚才登上了生命之门。我不由得叹服孔子的伟大,知天命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与前十次朋友的叹喟可谓天壤之别。这个朋友的老家在湘西桃源县,他是喝沅江水长大的,十几岁时就像沈先生一样远走他乡,到了知天命之年才到了这沅江之源。他说沅江碧蓝的江水是他一生无法忘却的记忆,而这碧蓝从哪里来,是他从小就想探求的。黔东、湘西都属武陵山脉的范围,梵净山是武陵山脉的主峰。这个巨大的山体有六条主要水系,分别流入锦江再入沅江经铜仁、沅陵、桃源、常德进入洞庭湖。朋友是第一次来到了母亲河之源,不由感慨万千。他把这个生命之门理解为男根。因为红云金顶高约百米,从梵净山之巅拔峰而起,像一根巨大的男性生殖器,而红云金顶顶部的金刀峡,就是这巨大而雄伟生殖器的输液口,创造人类创造生命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要离开梵净山时,我看见我的朋友俯下身去,在那一片片不老的常青绿叶上,用嘴吸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液体。是的,水的美丽是碧蓝,碧蓝的深处就是晶莹了。朋友是沅江之子,他吸的是锦江、沅江之源的灵气。我知道沈先生是得到了这种灵气的,不知这位让我佩服的作家朋友,是否也从此获得了这种灵气?换一种说法就是我希望我的这位朋友在以后不仅能让我佩服,而且能让我感到恐惧,须仰视才能见到。我很乐意很真心地希望除了沈先生,再有一个武陵山人能让我这个同乡再一次感到幸福而自豪的恐惧。
走过“天下名岳之宗”山门碑文后,我问朋友,你是桃源县人,你说武陵山真正的桃源在哪里,他说就是这里。我又说桃源深处是什么?他机智地一笑说,当然是梵净。我说还来吗?他说你是一个月亮,我是一个月亮,合起来就是一个朋字。怎能不来?一来我就找你。我说,你不找我,我就让天狗吃了你。我们俩放肆地大笑。在这一片梵天净土,我们被净化得像两个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