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 贝
1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刚刚挨了女人一顿的骂。听得出来,那个女人是喜欢我的,因为她在破口骂我的时候,忽然哭了。她一边稀里哗啦地掉着眼泪,一边赌咒说,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也不会来找我!
分手就分手吧,干嘛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在电话里对她说,我真搞不懂你们女人,你跟男人分手,也这样骂呀?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我自知失言。她一定又失恋了,才会打这个电话给我,约我去风吹过桥酒馆见面。而我却还要跟她说这些牢骚话。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沉默了好一会,她说,你想一个心碎的女人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想想也是。不过,我想半天也想不出来,我怎么就让那个女人心碎了。我说,不提那个女人了,我跟她认识还不到三个月。还是说说你吧,怎么又失恋了?
她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去风吹过桥酒馆等你。
2
放下手机,我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穿上。刚才接她电话时,我一直光着身体。那个女人摔门而去,我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叉,她的电话就来了。
我从床上找到我的骆驼牌香烟。只剩下半包了。今晚我抽得特别多。在平时,我几乎不抽烟的,跟女人做完那事之后,才会抽上一根。
烟缸已找不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是从那个女人手里飞出去的。床上、地上都是烟灰,整个屋子乱糟糟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我的烟缸犯了什么罪,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惩罚?就只因为我多抽了几根烟?当我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我不解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说,你在刚认识我的时候,做完爱只抽一支烟,一支烟之后,你不会抽第二支,你会跟我说会话,或者继续做爱。后来,你开始抽两支,三支,并且越来越不想说话。现在你已经开始抽第四支了。你甚至拒绝跟我说话。你总是说你累了,没有说话的欲望。我想你肯定是厌烦我了。
这个理论对我来说,真是很新鲜。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敏感和洞察力。我回忆了一下,最近做完爱之后,确实越来越觉得虚空,懒得说半句话。为不想说话而去抽烟,我想肯定是无意识的。但她这么一说,还真像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我哄哄她,解释一下,也许事情就过去了。但我是个天生嘴笨的男人,很不善于说谎话。当她问我还爱不爱她时,我闭口不说。我不想说话。
她便冲着我开始骂。我不知道她的愤怒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我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就已经压抑着了。
她一开骂,总是很难停下来的。除非我走过去抱住她,并用嘴堵住她的嘴,但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她说我骗了她,说我以前怎么怎么爱她的,现在却不爱她了。我很烦躁,一气之下脱口而出,我说,我以前也没说过我爱你呀。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句话让她彻底感觉到绝望了,她随手举起我的烟缸便砸向我。幸好,我眼快,躲避开了,否则,粉碎的就不是烟缸,而是我的脑门。
要是不跟我吵架,这会我应该躺在床上等梦。如果那个女人的电话打得稍微早一点,早在她还没开始跟我吵架,我是否会从床上起来,答应那个女人去风吹过桥酒馆?我又想,如果她知道今晚我正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是否还会打这个电话?
无论如何,我一点也不介意她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反倒让我觉得,这个夜晚不再那么无聊,甚至还觉得有点儿快感。这样的快感是隐秘的,是难以尽述的。
在同一个夜晚,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女人进来,这感觉多少有点梦幻。但我没敢往下想,再想下去有点龌龊,很小人。
3
是的,我说到了“进来”。我相信她跟我喝完酒之后,会跟我走进这个屋子。因为,她约我在风吹过桥酒馆见面,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风吹过桥酒馆离我这儿很近,不用打车,散散步就能到。当然,她愿意跟我走进这个屋子的原因,不全是距离的近。而是,她需要被一个男人带回家。
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她每次来我这儿,总要对我说这句话。像是一种解释。我第一次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当然地觉得,她是因为孤独。
我们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深处的人。被这个城市称为“外来客”。我们身边没有亲人,自然感受不到亲情,也极少有可以信任的朋友。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她跟我走进这个屋子的第一次,是在三年前一个秋天的夜里。我们都喝醉了。就是在风吹过桥酒馆喝醉的。当时她坐在风吹过桥酒馆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独自一人,静着个脸,酒瓶子抵在下巴上,那模样看上去有一种被伤透了心之后的孤绝。一定是这份孤绝,让我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感动了。我走了过去。
我承认我在那个瞬间肯定是动过心的。从某种角度讲,我也许是个花心男人,但我不太善于追求女人。她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这已经不是个容易受骗上当的年龄了。
话说回来,我承认了那晚我对她的动心,但天地良心,我是没有半点恶意的,也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我只是忽然受一种感动怂恿,那种感动从内心深处迅速生长出来,并怂恿我向她走过去。
我走过去,也只是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闷声陪她喝酒。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能够说些什么。
也许她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个能说会道、会哄女人开心的男人。我只是个和所有揣着梦想闯进这个城市里来,又等着梦想一个接一个支离破碎之后渐渐变得随波逐流、无所事事的男人中的一个,懒散而无为。随随便便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又随随便便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在一个偶尔的时间里。
4
那夜,我们是手挽手走出风吹过桥酒馆的。在旁人看来,我们一定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深夜的秋风,刮过来有些冷。我们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像飘零在辽阔世界上的两片落叶。一会儿她飘过来一些,一会儿我飘过去一些,我们走得弯弯斜斜的,身体轻得就像在风里飘。
她说,你醉了。我说,是你醉了。我们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那样子一定很滑稽。我的脑子已拐不过弯来。我只知道,拐过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到我住的地方了。
推开我那扇铝合金防盗门时,我的步履还算平稳。我把她安置到我的床上,摇摇晃晃地去泡了两杯热茶。听说茶能醒酒。然而,我们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便倒在床上,很自然地抱在一起。
做爱之前,我们甚至没有进行任何的交谈。她在床上的尖叫和肆无忌惮,像击中要害似地激起了我全部的热情。
我想,人的灵魂通常是在绝望和百无聊赖之后,才开始诉诸于身体,并求助于身体让我们以另外一种方式享受欢乐,忘却烦忧。在这样的时刻里,言语上的交谈是无力也毫无意义的。
屋里的灯黑着。窗外投进来一片灯光,像闪在身体上的遥远的光。在这片遥远的光里,我们是两个困在洞底的人。刚刚还在为享受怪异的欢乐而拼尽全力厮杀,也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她便脱离开我,似乎被海浪卷走了,成为一个独立的岛,瞬息间沉没在海洋里。
我看着她,她沉默着,眼里溢满远去的海水。我忽然觉得我们相隔很远。就像所有跟我做完爱的女人一样。我始终觉得,女人跟我的近,就是我的身体能够抵达的那点儿距离。除此之外,我从来没有试图去努力以另外的任何一种方式接近女人。那是灵魂无法抵达的远。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像两个流浪的人,在荒凉的沙滩上不期而遇。
床是沙滩,天花板是海洋上的天空。我们遭遇了一场海浪的冲击,大风将我们撕碎。我们成了两具静卧沙滩上的残骸。我知道,她的灵魂不在这里,不在这荒凉的岛上。她仿佛只是又一次亲历了一场意外的罹难事件。
她满溢的泪水,一定像海水一样苦涩。我那兴奋过后的身体,有点儿疲乏,很不情愿接下去面对的是一个酒醒后委屈掉泪的女人。我显得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下床,开灯。两杯滚烫的茶水已经凉了,只剩一点点余温。
我说,茶凉了,要给你换一杯热的吗?
她说,不用。茶凉了也还是茶。
她已迅速穿回衣服,坐到我桌子旁边的那张椅子上。那是我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
我坐在床沿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干干净净的,眼睛在我屋子的四面墙壁上来回扫视。脸上闪烁着好几种叫人难以确定的表情。我甚至怀疑,刚才她的眼里是否真的有过泪水?也许是我看错了,或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
最后,她把目光投在我凌乱不堪的床上。她说,你的房间像是作案的现场。你是不是经常在夜里把女人带来这里?
我的脸不由一热。我说,对不起。
到底对不起什么?为什么要跟她说对不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觉得女人总是麻烦的。特别是在做完那事之后。女人总是不肯认为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何况是在酒醉后的情况之下,跟一个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无论如何责任都是在男人这边的。
我最怕女人要我负什么责任。因为我实在是负不起。我连自己的生活起居都成问题,又怎么能够去背负起另外一个人的责任。我已经在心里开始搜索词语,想着怎样去尽快向她解释并正式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她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她说,不要以为我是酒喝醉了,才被你带到这里来的。我只是想让一个男人带我回家。
就是这句话,像是有一根火柴在我心里划了一下,热乎乎地闪过一道光亮。它让我忽然觉得,我和她之间其实离得很近。或者这么说,我们原来是同一类人。记得后来的某一个晚上,她问我什么是爱情?这个问题,她经常问。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她的:爱情就是瞬息间划过的一根火柴。
她说,我失恋了。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呢?听一个漂亮女人说她的失恋故事,对一个百无聊赖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当然,我是绝然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听她讲失恋故事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态。我要让她以为,我是个能够在精神上分担她难过和痛苦的人。
也许,她是真的相信了,我是一个愿意分担她痛苦的男人。所以,每次失恋之后,她总会打电话来约我,去风吹过桥酒馆喝酒,然后跟我回到我的屋子里过夜。
我不知道,她来我这儿过夜,除了倒垃圾那样倒空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之外,是否还带有一种报复心理?
她借我的身体发泄,找到平衡,然后平静地离开。继续下一段恋情。当她再一次跟男人恋爱的时候,她坚决不来我这儿。连电话也几乎没有。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用于取乐的忠实的狗。然而,这样的不快仅仅是一闪而过的。毕竟,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我不觉得有什么损失。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也会像我一样,不会去拒绝这样的好事的。
5
一定是过了午夜了,关门的声音格外地响。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按部就班要天天去上班的人。充足的睡眠对他们很重要,几乎没有人会在午夜之后外出。我摸着墙壁走,像一条夹紧尾巴小心翼翼走路的狗。努力压低脚步声,可它听上去还是过于响亮和突兀。
到了街道上,我才松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了。我的脚步声再响,也响不过汽车轮胎碾压过路面的声音。半空中的高架桥横竖交叉,半夜了,依然有无数的车辆在上面穿梭而过。
每次穿过高架桥时,总会产生一种压迫感,甚至会出现一种幻觉,担心头顶上的高架桥会突然断裂,在桥上急驰而过的车辆,便会呼啸着跌落下来,砸在我们身上,把我们活活碾压成肉饼子。
有一次,我与她手拉手从高架下走过,忍不住对她说了这个不得不令人深感恐惧的忧患。我说,这个城市快瘫痪了。我们应该炸掉这些蛛网一样结在城市半空的高架,让这个城市彻底松开,得到喘息。
她嘲讽般笑笑。用戏谑的语调对我说,我看你是跟着拆建队的人,炸毁旧建筑炸出病来了,竟然连高架桥也要炸。如果将所有的高架桥都炸掉,地面上的车辆不知会堵成什么样子,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说,城市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这些横七竖八的高架桥,就像多出来的胳膊或腿,紧紧拧结在一起,看了令人别扭。
我把我的胳膊圈住她的身体,问她你这样感觉舒服吗?
她说,舒服啊,我感觉特温暖。
我又箍紧她一点,你就没有窒息的感觉?
她说,不会啊,被男人紧紧箍着,那才叫幸福。
我说,如果就这样死死箍住你,永远不放手呢?
她没有理我。似乎在低头思索这个问题。
我懒得继续争论下去。她是一个桥梁设计师。说不定那座高架桥就是她参与设计的。要炸掉她设计的作品,心里当然不会舒服。
6
我推开风吹过桥酒馆那洞古灰色的木门,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发现她竟然还没有来。这真是个意外。以往每一次都是她先到的。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扶着一个酒瓶,神情落寞地等待我推门进去,坐到她对面空着的那个位子上。
可是今夜,她却迟到了。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想反正她迟早会来的。就让我等她一次吧。
过了午夜的酒馆,音乐反倒更喧闹了。似乎在呼应那些酒醉之后的人的兴奋度。他们红着脸,在音乐的节奏里大声说话,或大幅度地扭动身体。
灯光不停地旋转,忽明忽暗,照出一张张鬼魅般阴郁或失魄的脸,像无家可归的魂。他们聚集在这里,互不打扰,又互为慰藉。酒和烟,是他们夜夜来此索取的毒药和烧灼剂。
我混迹其中。我一直都有堕落的欲望,而酒放纵这样的欲望,它能让我很快跌落进卑微的最深处。当欲望膨胀,又一个个消灭的时候,成为酒徒是一种境界。古人用酒来浇愁,我们用酒来浇欲望,欲望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在我对面的酒桌旁,一个女人在向一个中年男人撒着娇,矫情地说着话,装出来一副可爱的醉态。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些醉意的女人,总是会令男人喜欢的。看来她很懂男人。而那个中年男人却没有醉。他把一口酒含在嘴里,把他的女人看在眼里。神情里全是把
玩的意味。至少在今夜,或者此刻,那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他看着对面的女人的感觉,就像看着他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就像他喝的酒那样虚假。
我不止一次,在这个酒馆里见到这个男人。他的身边围绕着很多女人。他换女人的速度比我换衣服还快。我知道,他不会去爱那些女人。但他假装爱她们。也许,他爱的不过是一份虚荣心,需要的不过是别人的一份注视。
可别人所注视的那个人就一定是“他”吗?在他真实的内心里,他到底会去爱上怎样一个女人?他有爱吗?他爱过吗?
我忽然想笑。我问我自己,我有爱吗?我爱过吗?我注视着手中的酒瓶子,像是在问它。酒瓶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所有人都无法回答。
很久以前,我带过一个女人回家。怎么说呢,我有点喜欢她,因为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她让我不再感觉寂寞。
有一个晚上,她问我,你爱过吗?
我说,你是问我有没有过女人吗?
她说,是的。
我说,有过,但说不上来爱没爱过。
她说,那么我呢,你爱我吗?
我其实很想对她说出那句话,但憋了老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最后我坦白说,我真的不知道。
为此,我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从那天起,我知道有些心里话是不能对女人老实坦白的。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说过那句话。我从不欺骗女人。然而,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都说我骗了她。
就在今夜,那个我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人,也说我骗了她,还摔掉了我的烟缸。真是莫名其妙。
7
我抽出一根骆驼牌香烟。我说过,我平时不太抽烟,所以抽什么烟对我来说无所谓。但三年了,我却一直坚持抽骆驼牌。在烟店买烟时,我对其他的烟看也不看一眼,只问一句,有骆驼牌吗。有的话我就买,没有的话,我会去另外一家烟店找。反正我对烟不上瘾,买不到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算不算也是一种执着或是专一?我记得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好像没把我的话当真,头一侧不知想什么去了。
第一次抽骆驼牌烟,就是从她的包里拿出来的。这种烟很凶,我很奇怪她怎么会喜欢抽这种香烟?
事实上,她跟我一样,对烟没有任何依赖,不上瘾。处于一种可抽可不抽的状态。
认识她的那一夜,我陪她喝酒,又把她从酒馆带回我的屋子,我一直都没发现她抽烟。也许她是忘了。
直至做完爱,她跟我说起她的那次失恋,才开始不停地抽烟,抽骆驼牌香烟。烟太呛人,她几次被呛得涕泪直下。
我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抽这种香烟?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把烟盒子递给我。她说,你看看这只骆驼,它的背景是无穷无尽的沙漠。
烟盒子上确实有一只骆驼,但没有沙漠。
我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也抽上这种香烟的。
对于骆驼牌香烟,我真的说不清楚,我为什么就选择了它,并坚持了下来。或许对我来说,它是那一夜的记忆。对一个女人的记忆。
然而,对她来说,骆驼牌香烟所蕴含着的意义可就复杂了。
骆驼牌香烟是另外一个男人爱抽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她失恋的那个。一个摄影记者。
8
那个摄影记者,是她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认识的。他是一个北方男人,抽骆驼牌香烟,喝高梁酒,开越野车。经过改装的车厢里,塞满如炮筒般的摄影器材和生活日用品。
这个在世界各地采风,生活在路上,有着流浪人气质的男人,立即赢得了她的芳心。她觉得天下没有比这个男人更浪漫的了。
那天婚宴结束之后,她的朋友有意安排摄影记者开车送她回去。就这样,她顺利搭上了摄影记者的越野车。
摄影记者喝了点酒,并没征询她的意见,直接将车开到了海边。在半路上他似乎问过她的,想不想跟他去一个好地方?至于那个“好地方”是在哪里,他并没有说。她也没有表态,因为是第一次,她不好太随意。但她喜欢被一个男人带走。
当摄影记者把越野车开进沙滩,冲向海浪的时候,她像受了刺激一般,兴奋得忍不住要尖叫出声。那夜的月光如水,把沙滩照得银白银白的。
再世俗的人,身处这样的美好时刻,也会变得浪漫无比的。她说,那个浪漫的夜晚,是她遇到过的最不真实的时光,像一种幻觉。美得就像是从电影里造出来的。
摄影记者从车厢里拿出简易的帐逢,和一些罐装啤酒。就着月光和微风,他请她喝酒。他用“清新”和“敬畏”两个形容词来赞美她。清新是指她这个人。敬畏是指她的事业——个桥梁设计师。
摄影记者说,他每次经过一座桥时,总会忍不住回头望。不管那座桥是古老的还是现代的,他都怀有一种敬畏之心。他觉得桥是不可思议的,甚至是伟大的,还可制造浪漫的爱情。
几年前,摄影记者在看完《廊桥遗梦》这部电影的时候,无法抑制内心的激情,买了一本《地理杂志》,找到《廊桥遗梦》中所拍摄的那座廊桥的确切位置,用了几个月时间,穿越美国北部,到达那座桥。摄影记者说,当他风尘仆仆终于走上那座廊桥的瞬间,内心激动不已,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人是很容易被一种气氛给催眠的。那一夜,她的心里充满感恩。她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她穷尽一生在寻找的人。
她想看看摄影记者的作品。因为她听她朋友提过,他的好多作品都曾获过世界大奖。他并没有给她看那些曾给他带来过荣誉的作品,而是从车里取出一本他刚出版的新书。那本书的名字叫《路上的床》。里面收集了一百张他在旅途中睡过的床的图片,配了一些文字。
她就着月光翻看那本书。光线的混乱兴许又是一个幻觉。那些床的照片在她的眼前,形成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元素。它们被摄影记者一一拍下来,记录下一个男人曾经走过的早已消逝的某时某地。
这些床,在那个月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忧伤和脆弱,看上去那么确凿,又那么空虚。它悬置在那儿,既是摄影记者的记忆,也为看的人提供了旁证。
她忽然被感动了。她眼前的这些床,曾经遍布在世界各个角落,是摄影记者的足迹所到之处。床大都是破烂不堪的,这说明摄影记者所到之处的僻远和原始。有断了一条腿的木板床,有掉了碴的土坑,有肮脏不堪的地铺,还有一张床的两侧墙上和天花板贴满了报纸。
她不知道,摄影记者睡在这样的床上,寂寞的时候,会不会将脸凑近其中的一张旧报纸,默读几则早已过时的当地新闻或广告。
那些床,没有任何色彩,它们被摄影记者一律处理成了黑白。更显得它们的朴素、神秘以及不堪。它们不属于城市,不属于繁华。它们属于含混不清的远方,属于一段遥远的故事,属于一个男人曾经的停留,和告别。那一张张床,在她的眼里,犹如一座座孤岛,它们飘浮在远方的某处,不提供所有通向彼岸的途径,它们自成一个世界,只向她提供与她所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迷人的偏差。
和那些床一样,摄影记者跟她熟知的人群,也有着迷人的偏差。她感受到摄影记者身上有一种飘泊者的大度和冷漠气质。大度和冷漠,又构成了他内心里
的空旷感,在那份空旷里,似乎有一块旁人无可涉足的领域,正是在那块领域里,散发出来一个男人最迷人、坚硬、无情而又本质的光芒。
9
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海浪在身边轻吻着沙滩,温柔起伏。我想,她肯定是被摄影记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梦幻般的光芒给击中了,令她整夜心醉神迷,不知归途。
所以,她愿意把那个帐篷当作他们的床。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也压缩成一个行李,装进他的车厢,跟着他一路去流浪、去漂泊。
然而,摄影记者从来都不愿意带她一块出行。他说,旅途中难免会有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日子,他不想她跟着他去吃苦。而且带一个女人在身边,对他来说,也是累赘。他已习惯了一个人走。
在这件事情上,她跟他争执过无数次。但都毫无效果。他一次次地离开她,去采访或旅行,又一次次地回到她的身边。她甚至嫉妒他的相机,可以跟随他到任何地方。
她说,在他的生命中,相机才是他唯一的知己,可以分享他内心所有的细微感受。
每次采访或旅行回来,摄影记者都会在房间里整理大量的图片。有一次,他翻山越岭去寻访一条被人几乎遗忘了的神秘古道,拍了好多照片回来。他在房间里把那些照片全都处理成了黑白色。
那晚,她就坐在他的身边,看着幻灯片一样的黑白照,在她眼前展示,仿佛是对一种生命悲情的提醒。他指着这些图片告诉她,这些事物都已经濒临消失。
她说,很多事物都在消失之中,你拍这些照片,并不能改变事物终将消失的命运。
他说,你不会懂。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将消失,不会永远留下来,但影像可以。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个固执的凭吊者。
她说,我们的爱,会不会也会像影像那样留下来?
他没有说话。
她说,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我爱你?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有些失望。她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摄影记者忽然站起身,取出相机,架在三角架上,设置好自动摄影。然后将她抱至床上。在他们相处的一年多里,摄影记者为他们留下了无数的床上照片。
一开始,她很不习惯,总觉得做爱的时候,有第三只眼睛在盯着他们,令她无法放松自如。但渐渐地,也便习惯了。
她慢慢习惯他的这个做法,是因为她觉得,他是一个通过镜头才能够说话的人。那么,他无法说出口的话,镜头在某个时刻已经帮他完成了。
那夜,我听她讲到这里的时候,以为大致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的问题可能出在那些艳照上。
她摇摇头,又点上一根骆驼烟。
我又猜,是不是你嫉妒相机,觉得他爱你远没有爱相机那么多。
她哧一声笑起来。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去嫉妒一只相机而跟他分手呢?她说,他确实对摄影有着浓厚、甚至狂热的兴趣。在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比摄影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了。剩下来的,都不过是一些惨淡的事情,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10
我咕噜噜吞下一口酒,忽然觉得,那夜她讲述的分手的理由很令人怀疑,照这个故事的基本理论和人物性格走向推断,应该是摄影记者最终抛弃了她,而不是她提出来分手。但这样的异议,我在那夜想都没有想到。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作为一个聆听者,我不愿将她提供的事件太往深里推,或者将事件中发生的破绽给尽数展示出来。这样做,只会让她不愿意信任我。
但是现在,这个疑惑一旦在我心里产生,就很难消除。它像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令我郁结在心。
想起来有点好笑,她说她跟摄影记者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不能够忍受摄影记者的脏。我居然信了她的话,在那个夜晚。
她说,如果不是她的逼迫,摄影记者从不主动洗澡。她怀疑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洗过澡。
他们在做爱之前,他也不洗。她催他,逼他,他才很不情愿地去洗。有时候,她就是这样把他的激情给弄没了。摄影记者表示,洗澡最能消耗人的体力,洗完澡他就只想睡觉,什么事都不想干。而她觉得,这肯定是摄影记者在为自己的懒而找借口。她觉得摄影记者是有脏癖的人。她越来越无法容忍。
她向我举了一个具体例子。有一次摄影记者采访回来,身上全是汗臭味。夏天的日头那么猛烈,他一个人在外面炙烤了半个月,竟然没洗过一次澡。他把她准备在包里的换洗衣服,都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哄着他去洗澡。但他拒绝了。说出去半个月,他想了。
她知道他说想的意思。看到他眼里闪烁过的小火苗,她的心软了下来,决定屈从他一次。然而,她可以闭起眼睛不看他,却不能连鼻子也关闭起来,去拒绝呼吸。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忍受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体臭味的袭击。她抱过枕头盖住自己的脸,挡住了一半的难闻的气味。
他终于从她身上退下去,趴在床上懒得动一下。房间里充满异味。她觉得有点恶心,头晕晕的,一个人躲进浴室冲洗了半天。
走出浴室,回到房间,她看到摄影记者一个转身仰在床上,叉着两条腿。她意外地发现他的大腿之间粘着一小片纸巾。
做完爱后,她递给他几张纸巾,他糊乱擦了几下,团成一团扔地上了。但那一小片纸巾却固执在粘在他那里,没有掉落。在空调风的吹拂下,小纸片在奇异地飘扬。
而出浴后的她,水淋淋的,干净清爽,整个身体晶莹透亮。他的眼睛也因此而再一次射出光来。他向她招手,让她重新回到他身上去。她慢慢走过去。看着那一小片纸巾在高高举起来,示威一样。
如果她不提醒他,那么,他将同那纸片一起进入她的身体内部。她忽然尖叫一声,崩溃似地冲向他,歇斯底里地摇晃他的身体。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她冲他反复喊那一句话。直至摄影记者捂着耳朵,落荒而逃。
事后,她说她又想通了。毕竟摄影记者身上除了脏一点,也没什么地方对不住她的。她便原谅了他。我想,其实是摄影记者原谅了她。他们又走在了一起。
后来,他们经常吵架。
摄影记者有一天终于走了。她说是被她骂走的。原因是她终于忍受不了他的脏。摄影记者走了之后,把手机号也换掉了。她说她打过他的手机。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如果只是她忍受不了摄影记者的脏而分手的话,摄影记者应该不会做得那么绝。我想,肯定是摄影记者忍受不了她,想抛弃她了,才把手机号也换掉,一走了之。
但摄影记者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终究是不能够知道的。甚至她在想什么,我也不能尽数而知。她说出来什么,保留了什么,只由她决定。
我只是充当了一个聆听者。聆听她说出来的那一部分。得到她愿意给出的那一部分。
11
人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的。一开始你充当了什么角色,那么你就得一直充当下去,很难改变。
三年前的那个秋夜,自从我把她从风吹过桥酒馆带回家后。我就充当了她的聆听者。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没有从聆听者的角色扮演中转换过来。
摄影记者离开她之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来我
的住所,除了跟我做爱,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听,她说。
她在说起她一次又一次失恋的经历,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口气、腔调,你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份悲伤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的恋爱都是无疾而终的,充满悲伤。我忽然想听听她的初恋。不管怎样,女人在回忆她的初恋的时候,眼里总是闪亮闪亮的,这样的闪亮很让人动心。
那晚,我们做完爱。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黑里。她开始向我描述她的初恋。她说,你得选一个。
我说,什么?
她说,你得帮我选出一个来,作为我的初恋。
我觉得她真是有些好玩,初恋也要让人来帮她选。不过,像这样的选择题,我还是乐意做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说,那你说吧。
她说,我第一次喜欢上的男人,是我的物理老师。那年我读高三。现在回想起来,那整整一年里,我都是精神恍惚的。其实精神恍惚的不是我一个,全年级的人都一样。应付高考像大山一样压着我们。包括我们的任课老师,也是处于紧张的备战状态。
在休息天里,有一些男同学受不了压力,便逃出去喝酒。有时也偷偷去找妓女做爱。其中有一个男同学,不知怎么被老师给抓住了。要不是他父母托了关系,找校长好说歹说地求情,他就被勒令退学了。
后来听人说,那个男同学去嫖妓是我们物理老师怂恿他去的。校长找物理老师谈话,物理老师居然承认,他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当时只是说着玩的,他没想到那个男同学真会去干那种事。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男同学的脸上长满青春痘,奇痒难忍。于是就去找物理老师讨教秘方。因为物理老师刚调来我们学校,大我们没几岁,脸上也长过青春痘,但过了一阵子脸上的痘痘奇迹般地消失了。那个男同学问物理老师是否用了什么药。他也去药店里买。物理老师神秘地笑笑,说任何药都没用的。
后来,我们的物理老师告诉那个男同学,你这是内分泌失调,要想让脸上的痘痘彻底消失,除非去找个女人做做爱。
反正,这个事情在学校里四处传播。女生都不敢跟物理老师私下里说话了。物理老师的脸部表情似乎也冷清寂寞了好多。我想,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是被他那份冷清和寂寞的表情给打动的。
我开始天天盼着上物理课,晚上做梦也老是梦见他的身影。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个男人,那段时间我真的快疯了!
在一节物理实验课上,物理老师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只青蛙来,说是要解剖青蛙的身体,让我们观察它的脏器和内部结构。
我厌恶透了这个实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实验更惨无人道的,把一个活活的生命肢解,就只为了让你看一看它的内部结构。这个实验,我们小学的时候做过,初中的时候也做过,高中还做。
但我没有离开。我看着物理老师将那只青蛙放在一个白瓷盆里,白瓷盆上垫着一层泡沫。他小心翼翼地将青蛙的身体弄平整,让它仰躺在洁白干净的泡沫上。然后,物理老师用他白净颀长的手指小心地夹起一根根大头针,将青蛙的四肢固定在泡沫上。青蛙挣扎了几下,终于无法动弹了。
我恍惚起来。我觉得仰躺在白瓷盆里的身体,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被我们物理老师的手抚摸着,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下一步,物理老师的手里忽然便多出来一把细长的手术刀,对准了青蛙的腹部毫不心软地切下去。
我听见我的尖叫声划过整个课堂。我向课堂外疯跑出去。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个胆小鬼,我一定是被这个肢解的场面给吓坏了!不不,他们都想错了,他们误解了我,他们不会理解我。
我一路疯跑着,眼前晃动着物理老师的手。那颀长干净的男性的手指,手指间有力地握着一把刀,闪着耀眼的光芒。他正在用那把刀切开一个身体,指向它的内部。我疯跑着。我拼命摇头,使劲扼杀那些随时冒出来的奇怪的念头。但那些怪念头,折磨人的念头,却像汽泡一样,一串串地直往上冒,怎么也控制不住。
青蛙的身体,变成了我的身体,不,本来就是我的身体。我希望那只举着手术刀的手切向我的身体,将我的身体猛烈地切开,进入我身体的内部。我一点也不怕疼。那样的疼一定是无比幸福的,它将令我的身体颤栗,尖叫,坠入无穷尽的快乐。
我一路疯跑,带着我的怪念头。我终于跑进了物理老师的宿舍。他正在洗手。我能嗅得到他的手里还留有肉体的腥味。他惊讶地回过头。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但立即,他的笑僵住了。这回,轮到他吓坏了。他一定被我吓坏了!我冲上去死命抱住他,那一瞬间,我居然泪流满面……
她换了姿势。像是说累了,侧过身问我讨水喝。我开了灯,起床去为她倒了一杯水。她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想接下去,她肯定是要和她的物理老师关起门来干那种事了。像受了某种刺激,我那里再一次昂立起来。她也看到了。她有点羞意那样朝我笑笑,用手摸了摸我。
我跟她调情,我说,我想切开你。
她说,来吧。
灯光重新被熄灭。
做爱的时候,我问她,他也是这样切开你的吗?
她说,你是说物理老师?
我说,还会说谁?
她笑笑,说等下再告诉你。你不希望我在跟你做爱的时候,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别的男人吧。
我说,那当然。
不过,她想不想别人,对于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重要吗?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想过什么没有?
我剧烈运动着,我的身体似乎已远离了我的血流与呼吸,像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大人,自顾自赶去寻找一个快乐的地方。我的灵魂暂时被身体抛弃,彻底离开,像个茫然的孩子,跟不上大人走。我有点虚脱。
我停止了做爱。我说,还是听你接着说完吧。她有点意犹未尽,不情愿地坐起来。过了一会,她说,好吧,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我说,说到你泪流满面地抱住你的物理老师了。
她有点难为情地,在黑暗里哼哼了几下。
我说,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她说,接下去的事,是很丢人的。
我说,怎么丢人了?
她说,物理老师把我推开了,他像躲避瘟神那样推开我。求我不要再去害他。为了那次误导男同学嫖妓的事,他已向校长作了检讨,才幸免被开除。他告诉我,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碰过女人。他真的被我给吓坏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她忽然停住不笑,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事觉得有点好笑。
她沉默了一会也说,是啊,确实有点好笑的。你说,这个算不算是初恋呢?
我说,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吧。
她说,你这不是等于没说。
我说,还是先听你说完另外一个,再作结论好了。
她想了想,说,也行。
12
她用手指在我胸前轻柔地划出一个十字。
猜猜这是什么?她问我。
我说,是个十字,或者是个加号。
她满意地笑了笑。说,都对。
她说,这个十字,就是我接下去要跟你说的那个男人。我每次想起他,总会连同那个十字一起。十字是我记住他的标志性符号。也是他生活的符号。
他曾经在我手心里划出来一个十字,然后告诉我,一个人要没有半点痛苦地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就得学会让身体和灵魂分头行动。有时候,让身体由东向西走,灵魂从南向北走,就像两条竖线和横线,它们会在某个时刻相遇,就像在两条路的十字路口碰面,然后又各自赶路,分头行动。
听起来像是信口开河吧。可那些话,就是他的生活哲学,他就是这么做的。他会分身法。
他是我刚来这个城市,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是我原来公司里的副总经理。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很关照我。我在心里喜欢他。他也知道我喜欢他。
但他已婚,有个五岁大的可爱的女儿。好几次,我都看着他的太太带着女儿来公司找他,他那样幸福地见到她们来,亲亲女儿的脸,又亲亲他太太的脸,就像任何一个心地宽阔的男人,都会纵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撒娇一样,他的太太和女儿也把他想象成世界的辽阔,在这片无限的辽阔中随意地撒着娇。
那温馨的情景,无论如何都是令人羡慕的,尤其对我这样独自飘零在异乡城市里的单身女人。我需要被人照顾,需要爱。
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得到他的爱的。因为他是那样爱着他的太太和女儿。所以,我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来。
那次公司派我跟他去上海参加一个桥梁设计投标会。本来当天晚上,我们可以开车回来的。但他带我去了黄浦江畔。我们在那儿散步,吹风。向晚的天空在等一场烟雨,而我在等着将一份情爱挑破。
雨一直没有来。我们靠在墙边休息。无数的人在那里走过。一对对情人贴着墙在谈情说爱。他说,这堵墙被人称为“情人墙”。我们俩靠在这里,是不是也像一对情人?说着,他低下头吻了我。
我的心猛烈地悸动了一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情人”两个字,令我怦然心动。它在我心里像荆棘那样噼里啪啦作响,我莫明所以地觉着,我的心在生生作疼。我不知道那样的疼它到底缘于何处。它就像来自我灵魂深处的尖叫。
你无法想像,我在那一个晚上经受着一场怎样精雕细刻的刑罚。我觉得我们在相爱。他故意带我来到情人墙下,以这种方式向我示爱。以一个有夫之妇的身份。在那个晚上,我一定是虚构了一场爱情,还有音乐,酒,以及鲜花的香味。在一场雨还未到达地面之前,他在路边花店抱回来一大束玫瑰。
没有女人会拒绝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我迷失在狂乱而忧伤的意念里。任意揣测着我们的将来,拼贴我们的梦。我甚至对他的太太和女儿感到了内疚。我想像着她们离开他,离开我们。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在这个时代里,聪明的男人总是在忙着设计勾引与调情的陷阱,等着女人掉下去。有些聪明寂寞的女人,假装浑然不觉地掉下去,还有就是像我一样笨的女人也掉下去,因为真的是浑然不觉。
我把我的初夜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但他却怕得要命,他没想到我竟然还是个处女。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会怕一个处女的?难道他希望我跟很多男人睡过觉?接下去,他对我说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想明白。他跟我彻夜长谈。他在我手心里划出一个十字。这个符号告诉我,期望和现实,男人和女人,都只是偶尔相加在一起,又不得不彼此分开的人生格局。
那个夜晚,成了我跟他恋情的序曲和尾声。第二天回到公司,他的太太意外地站在门口接他。他当着我的面亲吻他的太太。跟我之间的事情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
爱情是一场无药可救的虚幻。你说对吗?她这样问我。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在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帮她倒了几次水,她都喝完了。她在叙述的时候,表情变幻莫测。我差点迷失在她的故事里,迷失在她不断变幻的表情里。她的每一种表情一闪而过,但似乎都代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瞬间。在那些深不可测的瞬间里,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的灵魂游走在曾经走过的哪一段时光里?
也许那只不过是她随便摆出来的表情,里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可我仍然在猜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将她的初夜交出的那一夜,无疑代表爱情的仪式。当这个仪式变成一场告别时,她的内心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绝望?
这两段恋情,至于哪一个才算是她的初恋,最后她并没有让我做这道选择题。事隔多年,那些爱都已不再重要了。所有的情爱终究都会成为过去时,我想它们已不会再刺痛她了。
我们只是被无意中生了下来,出生在这个无可逆转的时代里,随波逐流地遇上一些人和情爱。所有的一切,注定是要被吞没的。
13
她还是没来。我开始烦躁起来。无论如何,是她自己打电话约我来的,稍微迟到些无所谓,总不能迟到那么久吧。
现在,离我接她电话的时间,已整整过去一个小时了。令人不解的是,我给她打电话,她居然关机了。我接连试了几次,都打不通。
真是郁闷。换成别人,我早走了,我才懒得管她呢。但是,我有点想见到她的欲望。我们差不多已半年没见了。
我开始抽烟,抽骆驼牌烟。黄色的骆驼昂然站在烟盒上。烟盒被烟雾放大,放大成一片金黄色的沙漠。我似乎看到了那个摄影记者,扛着器材走在沙漠上的背影,有点遗世独立。在离开她的日子里,他是否也曾想起过她?
烟雾弥漫。人影退远。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晃动不安的沙漠。那是心的沙漠,是无法抵达的旷远。我知道,当她在抽这种香烟的时候,她的灵魂一定无数次出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和撒娇的女人身边,多出来三个男的。现在是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了。酒瓶与酒瓶之间的碰撞声,被他们弄得很响。他们之间不时爆发出一阵紧接一阵的爆笑声。不断有人在大声说着黄段子。逗得那几个服务生,也不时朝他们那边张望,掩住嘴偷偷窃笑。
我听见他们随随便便在打赌,让其中一个男人和那个撒娇的女人,亲嘴亲上十分钟,男人给女人五百块钱。
那个撒娇的女人一点也不怯场,娇滴滴地对男人说,先给钱。
男人便慷慨地数了五张百元人民币,啪地扔给她。他们在一片掌声中站起来,当众抱在一起开始表演接吻。
跟女人接吻的那个男人,是后来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在那三个男人没来之前,我以为,那个中年男人和那个撒娇的女人肯定是一对,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又暧昧又亲呢。
但谁又会想到,他们谁也不在乎谁。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一种戏亵的表情,观看着这场并不十分好玩的游戏。但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观看这样一场表演,总比无聊地坐在那里好玩一些。
酒馆里所有的客人和服务生,也都成了他们的观众。
撒娇女人的手里,紧紧捏着五百块人民币。她尽量跟男人配合得很认真。毕竟,跟一个男人接吻十分钟,对她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但五百块钱对她来说,也许就很重要了。
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酒馆外忽然冲进来一个小伙子,疯快地冲向正在接吻的撒娇女人,一把拽住她
就朝门外逃一样地溜走了。
我看见撒娇女人的眼里有些惊惶,手里依然紧拽着那五百块不肯放。撒娇女人会不会挨那小伙子的打?她肯定是那小伙子的女朋友吧,否则,他凭什么从别人手里抢走她?但是,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早已经无法按常理来推了。
倒是那四个男人忽然之间被扫了兴,自然有些不开心。那个中年男人招手叫过来一个服务生,指着他的鼻子骂,又是你,畜牲!
我有点懵。关那服务生什么事?我想,我是永远都无法揭开这其中曲折繁杂的缘由的。
挨过骂的服务生,点头哈腰一番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混在人群中。穿梭在这个酒馆里的服务生鱼一样多而相似,他们被混杂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谁也无法辨认出谁。酒馆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喝酒的喝酒,闲聊的闲聊,打情骂俏的继续打情骂俏。
14
我又拨了一次她的手机,还是关着。是什么原因让她迟到这么长时间过不来呢?莫不是她又回到男人身边去,跟男人重归于好了?
这次的这个男人有点女气。这是三个月前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男人以前做过化妆品推销员,后来又做过某个世界品牌的服装代理商,跟她认识的时候,已经是一位成功的形象设计师。
形象设计师的双手给了她温暖的同时,也给她来了个全新版本的包装,从发型到服装,从色彩到香味。他把她彻底改头换面。
她说遇到他,她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了!
当时我捏着手机,想像着脱胎换骨之后的她。真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记得我这样对她说。
她说,你会看到的。
我说,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是因为是我,因为我们之间特殊的那层关系,这句话便带上了幸灾乐祸的意味。说重一点,我有点在诅咒她。
因为她让我见到她,除非是在她失恋之后。如果她不失恋,她就不会来找我,我就无法见得到她。在感情方面,她有她的原则。她是个讲原则的人。
而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毫无原则的人。当然,毫无原则也是我的原则。我现在毫无原则地守候在风吹过桥酒馆里,等待着她的出现,等待着她讲述最新的失恋故事。
出于无聊,出于好奇心,我开始猜测。这一次,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跟形象设计师分手的呢?
我想起“脱胎换骨”四个字。还有她在电话里说那个形象设计师有点“女气”。那么,就凭这两点,让我来猜测一下,他们俩人之间的角色有可能进行了置换。
形象设计师是最重细节的,他无法忍受她的粗枝大叶,牛仔裤配高跟鞋,休闲包配淑女裙。所以,在爱的名义下,他决定重新包装并打造她。他要让她在外形上首先出类拔萃,令人耳目一新。
她接受他的包装和打造,并陶醉在被精心呵护的爱情之中。然而,她的爱情终究还是出现了问题。
形象设计师带她去参加宴会,他亲自帮她从头至脚打扮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三个多小时里,她差不多困倦得要睡过去。
但为了让自己拥有一个满意的形象,维护形象设计师的面子,她硬撑在那里。
终于折腾完,两个人兴冲冲地出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形象设计师忽然觉得她手提包的颜色跟项链的颜色很不协调。他决定带她回去换包。
但是,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再跑回去又得半天时间。她说,要不把项链拿下来吧。
形象设计师用专业的口气说,这身打扮中,项链起到了点睛作用,绝对不能没有项链。
那就不要这只包了,把它放在车里。她忍耐地说。
形象设计师几乎愤怒,一个女人的手里怎么可以没有一只包呢,这只夏奈尔包我是千挑万选帮你去配了来的。
她也火起来,那么,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
回去换。
形象设计师车头一调,就回了家。
那天,他们没有去参加朋友的宴会。因为时间不够了。他们在家里互相埋怨。还有一次更过份。他们赶去参加一个舞会。她在洗手间里喷了点香水。那香水叫“毒药”,很适合在夜里使用,有勾人魂魄的香氛。她听形象设计师这样说过。
然而,当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形象设计师灵敏的鼻子立即闻到了不对劲。他以为这种香水,不适合她那晚的衣着打扮,也不适合在众多男性面前使用。说得严重点,这有损他的颜面,他的女朋友图谋不轨,当着他的面还有勾引异性之心。
她叫苦不迭。香水已喷在身上,随着她脉搏的跳动,混合着肌肤的味道,悄悄地散发出一种幽香来。她已经没有办法一下子将身上的香水味去掉。除非她回家去洗个澡再来。
形象设计师果然命令她回去洗澡。他说,如果你还爱我,不让我为你而丢脸的话,你就给我回家去洗干净了再来。
见你的鬼去吧!她终于无法忍受,跟形象设计师分了手。
这应该是她唯一的一次自己提出来跟男人分手的……反正,她又一次失恋了。
失恋是事实。当然过程只是我虚构的。虚构是想给她这一次的失恋,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然而,什么事情是真正合理的呢。我为我的无聊感到可耻。我实在是无聊透了。无聊的人才会去虚构一些事实出来。
15
我又叫来一瓶酒。我一边喝一边不断摇晃,啤酒泡沫奔涌而出,桌子上全是泡沫变成的水。很快地,我又把一瓶酒给喝光了。我把空酒瓶横在桌上,一个个叠在一起,它们坚持了没一会,便轰然倒塌,摇滚着跌落在地。
服务生走过来。我说,滚开!酒精的火焰让我难受。我对服务生大声宣布:我花了钱,这些酒瓶就是我的,你们谁也拿不走!
我把空酒瓶从地上一个个捡起来,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女人的身体。它们都是空的,没有温度,没有灵魂。
在她的心里,我也只是一只酒瓶子,装满劣质酒液。她需要的时候,拿我来灌醉她自己。我倾尽所有陪她醉。
酒醒后,她离开,丢下我,回到她自己的天地里去。
我竟然用了“丢下”这个词。在这之前,在她一次次离开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个词。我隐约感觉到了悲伤。
我曾经这样问过她,为什么不把我当成你固定的男人?也许,我们才是真正能够生活在一起的人。
她忍俊不禁地大笑。她说,如果我现在对你说我爱你,你会相信?
也就是说,反过来,我如果对她说我爱她,她也死活不会相信我的。她说她只是我偶尔从酒馆里带回家的女人。谁能够相信,爱情会诞生于这样的—个开始?这个开始,注定是不会有爱情的,或者说是不应该有的。
她告诉我,在她孤独一人的时候,她也被一些男人从酒馆里带回家去过。那些孤独的夜晚,她只是想跟一个男人回家。可是过后他们都会塞钱给她。他们把她当成夜里去酒馆里觅食的妓女。那一夜,我把她带回我的住所,她也只是把我当成了嫖客。
可是事后,我并没有给过她钱。我对天起誓,我一点也没有把她跟妓女联想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她跟我一样,是个又孤独又落魄的人。
所以,在那天夜里,她轻易地信任了我,我们之间
因为这样一份怪异的信任,迅速建立起了一种独特的维系方式。
人总是喜欢下赌注的。也喜欢去假设一些东西。假如我跟她的开始,不是发生在风吹过桥酒馆,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们之间到底会不会发生关系,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会持续多久?
这些问题在我体内开始涌动。虽然,这些假设是不成立的,是无中生有的。但我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想。也许我实在是太无聊了。
当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一样,一个个地离开我,我忽然觉得有点疲惫。但我又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生活会更空虚。但那些女人,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具体的意义。我们相处,然后离开,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跟我共处半年以上。我始终对婚姻,对两个人要生活在一起几十年这件事,充满恐惧。这简直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害怕婚姻,并不等于我不需要女人。或许,像她这样的女人,不,是以她这样的方式跟我相处的女人,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于是,我决定赌一把。我想我也许可以摆脱跟所有女人的纠缠,而只跟她在一起。在我们相处两年之后的某一个晚上,我在我的出租屋里向她求爱。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
那段时间,除我之外,她的身边没有任何男人,她刚跟一个男人分手,还没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在我开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她一定以为我是在跟她开玩笑。她那样好笑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完全不懂世事的冒失的孩子。
当她知道我确实是认真的时候,她的神情显得比我更认真。
她说,你不能改变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是一家拆建公司的爆破员。我连一个爆破师都还不是,只是专门协助别人对旧建筑物进行爆破工作。这样的身份,我完全能够改变,我可以去改行,找别的事做。
她紧紧抱住我。我的心里一热,以为她被我感动了。可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你的身份是一座桥。一座不可能改变的桥。
原来,她那样紧密地抱住我,是为了急于摆脱我。说完那句话,她就走了。
我是她经过的桥。我们只是在偶尔的时间里,不期而遇的两个过客。谁也无法改变我们既定的身份。
她回到她的世界里去。隔了一段时间,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又恋爱了,与一个作家。而我也回到了我的生活,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我又找了一个女人同居。
16
之后,我在另一家酒馆遇到她。她正跟一大帮人在一起喝酒。她的作家朋友就坐在她的身边。
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走过来跟我打招呼的。她可以假装看不见。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了。
在她过来之前,她好像跟坐在她身边的作家朋友嘀咕了一下。我假装别过头去,不再朝她这边看。她像是鼓起勇气走向我,我知道她一定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眼里似乎充盈着一种哀求,仿佛在哀求我可以为她做什么事情。另一种感觉,也许同样虚假,她给我带来了礼物,却不敢拿出来交给我。她说,真巧,你也在这里?
我说,是啊,路过进来坐坐。
她说,一个人?
我说,是的,一个人。
她用手指了指那个作家,说就是他。
我说知道了。跟你电话里说的模样差不多。
她笑笑。
我说,你回去吧。可别让你的作家朋友起疑心了。
她说,不会。
我忽然发觉她的眼里有些落寞。我再一次叫她回去。她点了点头,走了回去。她的作家朋友正在忙着跟朋友们喝酒谈笑,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到她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这件事。
一个月之后。她忽然来我的出租屋敲门。没有一个电话,就直接闯了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淋得像落汤鸡。已经是午夜了,雨抽打着玻璃,我已经在熟睡。我像做梦一样,把她拉进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怎么淋得那么湿?
我说,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我好去接你。
她说,我把手机丢了。
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她来找我,反正都不会有好事的。她一定又跟作家分手了。
我庆幸在那个雨夜,没有女人在我的房间里。否则,她这么闯进来,多少要令人尴尬的。我已好久没有女人了。她的到来,我还是暗暗高兴的。但这种高兴,自然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否则会让她感觉到我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但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乘她失恋之际,充当伟大的聆听者,事实上就是借此机会占人家便宜。
不过在那个雨夜里,我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我很想去保护她,去保护一个女人,让她从此生活在安全的港湾里。但是,我记得她对我说过,我是一个无法令女人有安全感的男人。她甚至拿鳗鱼来跟我作比较。她说,鳗鱼都比我有安全感。
她微微地在发着低烧。她说她的头有点痛。我给她拿大浴巾,擦干她身上的水珠,给她换上我的衣服。她披着我宽大的衣服,盘腿靠在床上,头发紧贴着前额,脸上是绝望过后的平静。
我听到了窗外有几声猫叫的声音。多么可怕的声音!那是一种挣扎之后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捂住耳朵。等猫叫声过后,才把双手放下来。
她说,她本来是想去自杀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最近总是想一死了之。尤其是溺水自杀的念头,非常地诱惑人。但不知怎么,到了湖边,自杀的念头并不太纠缠她了。
我想,她可能是被一场大雨给淋醒了。
我一直用冰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我试图以我的分担来减轻她的厄运。关于她跟作家的故事,她那晚说得极少。也许是被作家伤得太重,也许是发着烧的缘故。
但我还是勉强地知道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作家并不富裕。在他们同居的那段时间里,多半还是靠她的钱在维持生活。但作家华丽的辞赋和高贵的抒情,令她着迷。
当作家的书在书店里出售,她几乎陶醉其中。她对作家的爱到了疯狂的程度。然而,令她百般崇拜的那个作家,却最终令她伤透了心。
渐渐地,作家开始嫌她走路太重,说话太多。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为此,她在房间里赤着脚走路。每个夜晚过得像鬼一样。
但她又离不开作家。她怕回到独处的生活中去,她太想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甚至提出来想跟作家结婚。但作家却只想恋爱,不想婚姻。作家觉得婚姻是件低俗的事情。
终于,作家向她摊牌,她已不能激发他的灵感了。她的存在,令他无法进入写作。他说她每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就等于在浪费他的创作生命。
就在她淋着雨来我的出租屋之前的几个小时。她跑去参加作家的一个签名售书活动。活动在一家图书馆里进行。她赶到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了。
作家的身边围着几个女记者,她们嘁嘁喳喳地在问他很多问题。当她出现在作家眼前的时候,作家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
有一个记者问,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作家漠然地站起身,走向别处,说有事要先走了。女记者们跟随过去。并不住地回过头来,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被那些目光刺伤着。那一刻,填满她心里的是羞愤和绝望。
有一个女人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我见过你跟作家在一起。井除悯地看了她一眼。这样的怜悯比作家的冷漠更能刺伤她!
作家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图书馆的转角处。她雾眼朦胧,摇晃着走出图书馆的门。
她说,那一刻,我就像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
她抬起目光,久久地对着我。她说,我是否很傻的?她的声音脆弱而悲伤。
我说,是的,你是有点傻的。
她说,可是,我还是相信的,你相信吗?
我说,相信什么?
她说,相信爱情。
17
爱情,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到底该不该去相信它?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只是相信一种可能性,她不会再来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不会再出现在风吹过桥酒馆。今夜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决定不喝酒了。我已经喝不动了。风吹过桥酒馆的人快走光了,灯光微弱下去。微弱的灯光以一种很遥远的方式向我进行告别。恍惚间,我似乎能够脱开身子观察到一些很遥远的并未发生的情节。
前些天,我在快报上看到一则新闻,国家城市规划中心将以H城作试点,准备将一座座高架桥有序地拆毁,还城市一个本来的面貌。
我本来还想把这则新闻告诉她的。可是没有机会了。
风吹过桥酒馆马上就要关门。我的夜晚也要结束了。我等待的人,她还没有来。我一直期待着有一个结局。那将是精彩绝伦的。至少在今夜。我希望,我们在风吹过桥酒馆开始,就应该在风桥酒馆结束,哪怕其中有一个人要死去,最后一夜,也应该在风吹过桥酒馆里结束。而不应该丢下其中一个人在这里缅怀,脑子里塞满一些虚无空茫的问题。
我开始虚构。我需要虚构。虚构出一些结局,希望以此给自己一些安慰,或者解释。是的,我得为自己找出几个合理的解释。她为什么失约?她去了哪里?
她不会来了。她没有来。是因为,她终于松开了。就像这个城市,终于从纵横交错的高架中脱身而出,卸下背负了几十年的紧紧捆绑和束缚,可以尽情地舒展开大地的身体,松出一口气。
是的。她一定已经选择了让自己彻底松开。因为,她的经历已经告诉了她,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以下是我为她虚构的几个结局:
一、她正赶去一家尼姑庵,准备出家,从此放下一切。
二、她已崩溃。被人送往疯人院。那是一个可以任意想像的世界,有她想要的宫殿,皮座椅,银的浪漫的烛台。她将身穿晚礼服,在那里接受最完美的爱情。
三、她已自杀身亡。
我的眼前出现一片黑暗。酒精在我体内烧灼着,我的身体轻得就像一片落叶,我已渐渐感受不到现实的重量。我逆着光,最后一个走出风吹过桥酒馆。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像接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电话。
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她说她睡不着。几个小时前,她已发誓跟我分手,就算天下男人死光,都不再来找我的女人,又打电话给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一个女人在为我失眠的时候,我却在为另一个女人等待。
那个女人问我,你明天有空吗,你打算去哪儿?
明天?我竭力想着关于我明天要去哪儿的事。我想,明天我得去趟报社,去登个寻人启事。然后路过超市,去买一只烟缸。还有,我的烟没了,我要去烟店找找有没有骆驼牌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