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 歌
杨文英后来一直认为自己是猫变的,她前世就是一只猫。自从她这么认为之后,肉类和蔬菜也慢慢吃得少了,饮食习惯不知不觉改变了,她变得只吃鱼虾。当然也不是什么贵的鱼,都是花鲢白鲢、小鲫鱼之类的。杨文英舍不得买大鲫鱼吃,鲫鱼大的和小的价钱相差很多,一样的味道,为什么要买大的,花那个冤枉钱?小鱼刺多,但她从来不怕刺,再小的鱼,她吃起来都不会被刺卡住喉咙。鲫鱼尾巴那一段,她特别喜欢吃,尾巴上的肉是活肉,特别嫩。而那一段,是鱼刺最细最密集的地方,一般人吃,一定要当心,一不小心就会吞下鱼刺,卡在喉咙口,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家里到处都是鱼腥味。食物结构彻底改变了,一年到头,主菜都是鱼,所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鱼的味道。厨房里的炊具、餐具、抹布,洗脸洗脚的毛巾,还有牙刷,都是鱼腥味。阿宝曾在杨文英的床上睡过,他说她的被子枕头,也都有一股鱼腥味。她的家,就像一艘渔船,除了鱼腥味,还是鱼腥味。
杨文英的鱼越买越便宜,同时也越买越多了。这是因为家里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了。她六十几岁了,还是老姑娘,一个人能吃掉多少鱼呢?但鱼越买越多。因为买得多,所以只挑便宜的鱼买,甚至一些很小的死鱼,也买回家了。当然是刚刚死的,刚死的鱼,其实是没关系的,不像蟹,死蟹是绝对不能吃的,蟹只要是死的,不管是刚死还是什么,吃了一定会出问题。她退休已经好多年了,没有多少收入,所以如果不挑便宜的买,经济上是承受不起的。
她每天都要烧一大锅鱼,还有一大锅饭,每天都吃得精光。她家里养了很多猫,已经有十来只了,这么多吃鱼的活口,鱼的消费量当然要大了。
把第一只猫领回家的时候,杨文英还没有退休。她是在弄堂口的垃圾箱旁边看见这只黄白花纹的狸猫的。天有点冷了,杨文英从店里下班回家,一路上感觉自己越缩越紧,最好能像乌龟一样,把整个脑袋和四肢都缩进身体里去。她在垃圾箱边上发现了这只猫。它轻轻的一声叫,使她发现了它。它叫得多么好听啊,奶声奶气的,就像一个娇嫩的小孩子。但它的叫声,同时也让人觉得十分可怜。一个多么弱小的生命,在初冬的垃圾箱边上瑟缩着。杨文英蹲下来看它,它抬起头来,也看杨文英。她发现它很瘦,它蹲在地上,背上凸起的骨头很明显。她突然为它的眼睛而感动了,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清澈、明亮、动人,似乎是会说话的,似乎是一个稚气而又懂事的孩子,这样的眼睛,谁看了都会感动,都会内心充满了爱怜。
杨文英决定把它抱回家。她轻轻地对它说:“跟我回家,你跟我回家,好吗?”小猫张开嘴,叫了一声。这一声好听而可怜的叫,简直让杨文英的心都要碎了。仿佛蹲在垃圾箱边上的,不是一只小猫,而是一个婴儿,一个她亲生的孩子,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她伸出手去,把这软软的、暖暖的一团轻轻抱起来。它一点都没有动弹,非常配合,当她把它抱进怀里的时候,它似乎还歪过头,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
它就这样成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杨文英没有结过婚,年轻的时候,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没有成功。每次恋爱,留给她的,都不是甜蜜,而是酸涩的回忆。酸涩一层一层加上去,她内心里最后一点点对男人的向往,就像脆弱的嫩苗一样,被厚厚的酸涩覆盖了,再也冒不出来。到了快五十岁的时候,她才又有些心动。当然这个心动,并不是和爱情有关,而是终于又愿意听一听别人的劝说了。人家对她说,你看看,时间过得多快呀,一转眼,你都年近五十了,再过六七年,你就要退休了。你想想,六十岁,七十岁,也很快的。死也很快的!杨文英终于被人家说得有些心动了,她想,是啊,自己转眼就成了老太婆了!她那道坚持一辈子独身的防线,终于开始动摇了。也就是说,她听从了别人的劝告,答应见一见为她介绍的对象,看一看,如果真的合适的话,就在快到五十岁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
但是,见了几个男的,一个比一个让她感到失望。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不是老得死都在眼前了,就是生过大病其实是需要一个长期保姆照顾的(有一个见她的时候,腰里还拖了一个大便口袋,因为他的肛门切掉了)。或者就是人倒长得还可以,年龄上也般配,但没说几句话,杨文英就知道这个人脑子坏掉了。她见了几个,就再也不想见了,她重新给自己筑起了独身的防线,并且比以前更加坚定了。她感到悲哀,难道说,自己在旁人的眼里,只能和这些男人相配?她恨劝她结婚的人,恨为她介绍对象的人,觉得她们是要害她,是在侮辱她。
说杨文英没有孩子,好像也不对。她没结过婚,但她也算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的弟弟杨文辉把他的儿子过继给她的。一开始,她很喜欢这个孩子,她叫他“阿宝”,真把他当成宝贝。每次她把阿宝带回来玩,都买很多东西给他,吃的玩的都有j但是后来她发现,他每次到她家里,都喜欢翻她的抽屉。每次,他都偷走一点她的东西。她对这个干儿子,因此慢慢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转眼这个小子就长到了十七八岁。虽然杨文英给家里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但是,阿宝还是有机会偷到她的钱。她很生气,吵到弟弟杨文辉那里,表示她要退掉这个干儿子。杨文辉夫妇,却一致袒护儿子,弟媳对杨文英说,阿宝在家里从来不偷钱,怎么专门跑到你那里偷呢?弟弟则对杨文英说,好了好了,以后你把钞票放放好就是了,他难道会撬抽屉拿钱?
阿宝还趁杨文英不在家的时候,把女朋友带过去。杨文英回家,正好撞见他们在她的床上。看到阿宝带了陌生的女孩子睡在她床上,她气得差点儿发疯。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她没想到阿宝会偷偷配了她家里的钥匙。,他们走了之后,她在床单上还发现了精液。她一阵脸红心跳,感到恶心极了。
她给小花狸猫洗了澡,给它起了名字,叫它“来福”。她把它当做儿子,晚上抱它上了自己的床,让它在脚边的小被子上睡。它却爬到她枕头边来,和她的脑袋紧挨着,很快就睡着了。它睡着之后,发出了轻匀的呼噜噜的声音。这声音让杨文英感到幸福,她感动得快要哭了。
第二只猫“来顺”是自己跑到杨文英家来的。它蹲在她家卫生间的窗台上,看见她的时候,它好像是遇见了一个熟人,大大方方地对她叫了两声。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狸猫,它似乎对她说:“你好!我可以进来吗?”她看了看它,叫了它一声“喵呜”。它马上就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开始几天,杨文英心里总是不踏实,有点心虚,她觉得自己就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这只黑白花狸猫,她认为,它一定是有主的。它为什么不在它的主人家呆着,却要跑到她这里来呢?她不管三七廿一,就收留了它,不知道人家丢了猫,会有多着急,肯定一天到晚在外面寻呢。而她却把它藏在家里,这跟偷人家东西有什么两样呢?万一,要是人家寻了过来,发现了,一定会很生气,会骂她是“贼”。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到附近人家问一问,谁家丢了猫,然后把猫还给人家。或者,在自家门外贴一个招领启事,让人家知道,有这样一只猫,逃到了她的家里来。
但是,杨文英舍不得。她喜欢这只猫,喜欢它活泼大方的样子,她觉得这只猫的性格非常好,是很阳光的那种。自从它来到她家,屋子里的光线也似乎比平时亮了,两只猫你叫一声我叫一声,吃饭的时候争着吃,嘴里还发出不知道是快乐还是顾忌的“呜呜”声,让原本有点阴冷的屋子,充满了生机。太阳好的时候,两只小猫就在阳光下嬉戏,它们互相追逐,快乐地在地上打滚。她看着它们,感到幸福极了。一礼拜之后,想到也许有一天这只黑白狸猫要被人家要回去,杨文英的心还腾地痛了一下。
她就这样安慰自己:这只猫自己跑到她家来,就说明跟她有缘。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想到了这句越剧唱词。她还这么想:来顺为什么要跑到她家里来呢?如果原来的主人对它好,它为什么要走掉呢?它离开原来的主人家,前来投奔她,那说明原来的主人家对它一定是不好,至少它不喜欢他们。它喜欢她。既然它喜欢她,主动投奔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它呢?更不可能主动将它归还给别人的。如果她把它还掉,不珍惜它对她的信任和情义,那么她就是没人性啊。
以前,杨文英对退休是很恐惧的。虽然说,她的工作,也不是什么好工作,只是在油漆店里做营业员。不像人家当干部的,在位时十分重要,有权有势,受人敬重,一旦退下来,就会非常不适应。她一个小老百姓,退不退都是这样。但她还是感到恐惧。虽说不是什么好工作,但上班总是生活比较充实,天天睡醒过来,知道有个地方去,知道有事情做,能和同事说说笑笑,讲讲山海经,家长里短,社会上的新闻,一天天就很好过。而退休之后,就不能天天去单位了。每天睡醒过来,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一天天,就是呆在阴冷的家里等死了。女职工55岁退休,55岁,其实还很年轻,就这样一年到头整天呆在家里,日子一定很难过啊!
悲观的时候,杨文英就想,其实也没什么,如果退休之后,在家里闷得没办法,觉得不能活下去了,那就吃一瓶安眠药死掉算了。在这种心情下,想到可以死,她心里突然非常轻松。死对某些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安慰和拯救。杨文英一辈子没嫁人,没有子女,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什么时候活得不耐烦了,就什么时候死。这样想的时候,她感到很开心了。
自从有了两只猫,她就不怕退休了。事实也正是如此,退休之后,她在家里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她一方面有事情做了,每天去菜场买新鲜的小鱼,回来烧给来福来顺吃。它们的食盆和猫厕所,始终是弄得清清爽爽的。它们身上,也是清清爽爽的。她一天要给它们梳理两次毛,用一把很细密的木梳,从头到尾巴,把它们全身的毛梳理得又整齐又光亮。这不光是清洁和美容,也是她爱抚它们的一种手段。她慢慢地给它们梳,看它们半闭眼睛很陶醉的样子,她自己也像吃了酒一样醺醺然。
就像是家里养了两个小孩子,哪里还会感到空虚?
当然,更不可能想死了。她怎么能死呢?如果她死了,两个小家伙怎么办?有时候,想到一旦她不在人世,两只猫就没人管了,她感到无限凄凉。
她经常把两只猫抱在身上,一只躺在她怀里,一只蹲在她膝盖上。这时候她的心里,会有一股股幸福的暖流淌过。她认为,要是她选择了和绝大多数妇女一样的道路,嫁人,生儿育女,她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幸福。说实话,她是不太喜欢小孩子的。从很年轻的时候,到现在,都是这样。她在外面,看见人家的小孩子,心里并没有喜欢的感觉。就是很漂亮的小孩子,大家都见了喜欢,忍不住逗弄,她还是没有感觉。最多出于礼貌,表扬一下某个小孩多漂亮多可爱,但她心里,其实是不喜欢的。如果人家要把孩子送给她,她是不会要的。当年弟弟杨文辉把阿宝过继给她,也并不是因为她喜欢阿宝,而是她觉得当弟弟儿子的干妈,这是很自然的事,是亲上加亲,只是表达亲情的一种方式。事实上,她有没有真正喜欢过阿宝,她真的没有把握。许多时候,她是为自己感到庆幸的,没有嫁人,没有孩子,也就少了很多麻烦,没有干扰,没有责任,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夫妻不和,子女不孝,活得也真没劲。
她抱着猫,突然觉得,自己前生一定也是一只猫。27岁的时候,她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那个男的,长得不是太帅,个头甚至有点偏矮,但他可以说是唯一真正吸引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见了他几面,就深深着迷。随着交往的深入,越陷越深,几乎迷失了方向。她一直是比较封建保守的女人,此前此后谈朋友,男的拉她一下手,她都不太愿意,更不用说拥抱和亲吻了。但是,对于这个矮男人,她却能容忍他所有的“流氓动作”。他喜欢吃她的耳朵。他还将手伸进她的裤子,摸她的屁股。她觉得很难为情,并且也有点觉得他这样做,是对她的不尊重。但由于喜欢他,所以并没有拒绝。为了他,她觉得可以作出任何牺牲。
但是,这场恋爱,还是以失败而告终。男的摸过了她全身所有的地方之后,就不要她了。她受到的打击非同小可,比生了一场大病还要厉害,人整个垮了似的,性格也很明显地变了。更让她气得要死的是,他还在外面放风,败坏她的名誉。他告诉别人,说她是一个有尾巴的女人。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啊?别人听了,会怎么想?无非是两种想法,一,她是个怪胎,真的长着一条小尾巴,与众不同,是人类的返祖现象,所以他才不要她,他不想要一个怪胎很正常啊。二,他怎么会知道她有尾巴呢?一定是睡过了她。她一个黄花闺女,没结婚就被人家睡了,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啊!而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根本就是在恶意中伤,败坏她的名声。她没有被他睡,也不是怪胎。她没有尾巴,她只是尾骨比较突出而已。她气得有一年多时间感到胸闷,变得不爱说话。她真是没想到,她所深深迷恋的男人,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伤她伤得太厉害了,比一刀捅死她还要厉害。
她想起了她的尾巴。当年,他在外面乱说,说她屁股上有一条小尾巴。她哪有什么尾巴啊,她只是尾骨比较突出罢了。他说她有一条小尾巴,这个中伤,让她屈辱了几十年。她只能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哭泣,她又不能去跟每一个人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尾巴,更不可能蜕下裤子来给别人看自己的屁股。并且,对于自己比较突出的尾骨,她也确实心存疑虑。自己是不是真的与众不同?尾骨这样突出,算不算尾巴?她没有把握。
现在她愿意相信,这就是一条尾巴。她是一个有尾巴的女人,她的前生是一只猫。她就是猫变的。
她和猫说话,什么都说,好像猫也确实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她觉得自己与猫之间,真的是一点儿隔阂都没有。猫的行为动作,猫的表情,她都懂。猫是没有眼睫毛的,所以它们一般不眨眼睛。凡是猫眨眼睛了,杨文英知道,就是猫觉得难为情。猫也有心事,猫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是在想心事。如果是闭着眼睛,才是睡觉。猫也会看电视,它们蹲在电视机面前,盯着电视屏幕看,并不见得就是瞎看。它们是看得懂的。它们比较喜欢看广告节目。每当电视机里放广告的时候,它们就看得很认真,眼睛里放光。等广告放完,它们就不太
喜欢看了,眼睛里的光暗了下来,接着半闭起眼睛打瞌睡了。或者干脆打个呵欠,走开了。
人打呵欠,是会传染的。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个人打呵欠了,会马上传染给别的人。那么猫和人之间,打呵欠会不会传染呢?猫和杨文英之间,反正肯定是会传染的。经常,杨文英打了一个呵欠,发现来福或来顺也紧接着打起了呵欠。她于是更加肯定,自己也是一只猫。
她在猫面前,自称“姆妈”。来顺表现好,饭吃光之后把自己的猫食盆舔得干干净净,她就表扬它:“来顺真乖,姆妈喜欢。”批评来福,她就说:“来福,你又开了电灯不关!你浪费电,姆妈要动气的!”来福比较调皮,它会跳到窗台上,伸手玩拉线开关。不过,通常情况下,它总是拉两次,一次拉,拉亮了电灯;又拉一次,电灯关了。
后来猫就越来越多了。绝大多数都是流浪猫。杨文英走在街上,眼睛几乎只盯着猫看。就像有的人在街上走只看美女一样。凡是街上出现猫,她总是一眼就看到了。一些可怜地缩在角落里的猫,还有那些饿得乱翻垃圾箱的猫,都被她领回家了。其中还有两只,是别人主动送来给杨文英的。他们一开始心血来潮,买了猫回家养,但养了几天,就觉得太麻烦了,不想要了。听说杨文英收养了很多流浪猫,就把猫抱了来,送给她。一人对她说:“我这只是纯种波斯猫,送给你吧,你要待它好点,因为它不是普通的猫。”另外一人则说:“一只猫在家里,太孤单了,你这里有这么多猫,好像儿童乐园一样,你就要了它吧,让它融入欢乐的猫儿大家庭。”
鼎盛时期,杨文英家一共养了19只猫。男男女女,当然免不了有爱情,免不了生儿育女。19只猫,相互间的关系就有点儿复杂了。但杨文英心里清清楚楚,谁是谁生的,谁和谁是夫妻,谁和谁是兄弟或姐妹,谁有两个爸爸,谁和谁同性恋,谁和谁虽然是夫妻,却没有生育能力,这一切,她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的。猫虽多,但各有其特征,各有其个性,杨文英一点都不会把它们搞错。它们当然也都各有其姓名。虽然辈份不一样,但是,名字一律是“来”字头。因为它们都是杨文英的儿女。除了来福和来顺,又有了来禄、来喜、来寿、来昌、来康、来吉、来妙、来兴、来旺、来盛、来泰、来利、来安、来丰、来发、来贵和来祥。
来利和来兴,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只老猫。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就是躺在自己的窝里想心事。杨文英想,人和猫真是一样的,到了老年,就喜欢想心事,回忆往事。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相隔时间越来越长,但却反而越来越清晰的过去的事情,就这样一件件一桩桩被回想起来。一辈子,真长啊,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认识那么多人。现在老了,老得做不动了,吃不动了,睡也睡不着了,于是就睁着眼睛,呆呆地回忆。
就在这种回忆中,重温着生的欢乐,感受着冰冷死亡的靠近。最终,彻底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来利来兴死后,杨文英把它们带到小梅山脚下,很庄重地把它们埋了。每只去世的猫,身上都裹了一块洁白的毛巾。曾经,杨文英想到凤凰山公墓买一块墓地,准备将她的猫陆陆续续葬到那里。但后来,她还是选择了小梅山。小梅山是一处荒地,没有人家,也没有墓地,旁边有一片池塘。把猫葬在这里,它们可以捉田鼠吃,也可以到池塘里去捉小鱼。本事大一点的,还能捉到麻雀。树林里麻雀真多啊!杨文英决定,自己将来死了,也要葬在这里。她不葬到墓地里去,她要和猫葬在一起,因为她也是一只猫。猫不和人葬在一起。
对于来利和来兴的去世,杨文英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悲伤。它们老了,走完了它们的一生,猫的寿命只有这么长,寿终正寝,不必有太多的悲伤和惋惜。但是,来康和来祥的死,让杨文英受到的打击却太重了。这是两只最健壮的猫,每当它们从远处沉稳地走回家的时候,阳光照在它们身上,看上去,它们就像两只小老虎。来祥的叫声,也是与众不同,声音特别浑厚,真是有一股王者之气。但它胸襟开阔,从来不因为自己体力超群而欺侮别的猫。这样两只正当青壮年的猫,却被阿宝偷去卖给餐馆了。杨文英闻得出这两只猫的味道,她一条街一条街寻,寻失踪的来祥和来康,终于被她闻到了它们的气味。她走进小餐馆的厨房,看到两张猫皮贴在墙上,正是她的来祥和来康。对于自己的猫,杨文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夸张点说,她的猫,身上有几根毛,她都心里有数。看到猫皮,她当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当即就哭了,泪流满面。厨师被她的悲痛打动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就把阿宝供了出来。厨师对杨文英说,我也没有办法,我是厨师,我听老板的,我的任务就是做菜,老板叫我做“龙虎斗”,我就只管做,我不管原料从哪里来,我不会问猫是从哪里弄来的,蛇又是从哪里捉来的。但这两只猫,我知道,是一个叫阿宝的人卖到我们餐馆里来的。
杨文英到弟弟家里去闹,杨文辉说她:“姆妈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哭!”杨文英不理她,只顾哭。她坐在弟弟家的地上,像个泼妇一样,大声地哭。她发现,自己的哭声,非常像猫叫。这个发现,让她更加悲中从来,因此她哭得更加伤心了。杨文辉见她哭得没有停的意思,就劝她:“你不要哭了,不就是两只猫吗!猫又不是人,死了就死了,你不是还有很多猫吗?”听他这样讲,她就用头撞墙。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叫着,一边将自己的脑袋往弟弟家的墙头上撞。撞了几下,额骨头上就撞出血来了。弟媳妇一看,知道她不是装样子的,再撞几下,恐怕要撞出人命来。她于是上去把杨文英抱住了。她打电话叫阿宝回来,命令他向杨文英赔礼道歉。
阿宝叫她“好姆妈”,她不让他叫,她说:“我没有你这个干儿子,你不要叫我好姆妈!”阿宝说:“下次我保证不再这样了。”杨文英说:“保证也没有用!”阿宝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总不见得要我偿命吧?”
杨文英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从今以后,你不准再踏进我家里半步。弄得不好,有一天你会把我也卖到饭店里去,剥了皮做人肉包子的。”
杨文辉听姐姐这么说,觉得很好笑,就调侃道:“现在还有人肉包子吗?是不是因为猪肉涨价了,所以要用人肉做包子?”
弟媳妇对丈夫说:“十三点,捣什么浆糊?”
杨文辉似乎玩笑还没有开过瘾,又说:“姐姐不是我看不起你,人家真要做人肉包子,也要挑肉嫩的。你一身老肉了,卖给饭店里也不要。”
杨文英再一次用头撞墙。这一次是当着阿宝的面,咚咚两下,撞得很响,她把自己撞晕过去了。
杨文英醒转来之后,就得了一种头晕的毛病。这个毛病怪得很,饿了要头晕,吃得太饱也要头晕。季节交替的时候,病发得就更厉害。除此,着了凉不行,天太闷热了也不行。发病的时候,轻则摇摇晃晃站不定脚跟,重则即使躺下来,也是天旋地转,呕吐不止。到好多家医院去看过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的说她低血糖,有的说她颈椎有问题。还有一个医生,怀疑她脑子里长了肿瘤,要她去做CT。杨文英一听,做CT要好几百块钱,不肯做。她不相信自己脑子里有肿瘤。那个医生,要么他的脑子里
才有瘤呢!她认为,自己的头晕毛病,就是被阿宝父子气出来的,加上在墙上撞了几下子,撞坏了。
生活有时候都不能自理了,何况还要照顾这许多猫,她只好请一个保姆回来。一开始,保姆请了几个,都不顺利。那几个保姆,都说自己怕猫,尽管怕法不尽相同。一个说,她从小就怕软体动物。杨文英说,猫是猫科动物,和老虎狮子豹子一样的,哪是什么软体动物?螺蛳、蜒蚰、蜗牛,这些才是软体动物。保姆在弄清了猫不是软体动物之后,仍然不肯来侍候猫,她说,猫这种东西太软了,手一碰到它们,浑身的汗毛就竖了起来。另一个怕猫的,是因为她属老鼠。她说,她的属相,与猫是克的。如果她到杨文英家来做保姆,天天和这么多猫在一起,那么她的运气就会越来越差。
最终物色到的保姆菊妹,年纪比杨文英要轻十几岁,十分能干肯干,不管是人还是猫,她都照顾得服服贴贴的。菊妹把杨文英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在杨家做了一个月保姆之后,她干脆在杨文英这儿住下了。她非常贴心,杨文英发病的时候,她就熬一种粥给她吃。这个粥里面,放了赤豆、莲心、鸡头米、血糯、薏米仁等许多滋补安神的东西。粥熬得稠稠的,然后放一点冰糖,给杨文英吃。吃了之后,杨文英的头居然就不那么晕了。
十几只猫,菊妹也把它们养得非常好。她不准它们出去,只允许它们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打打闹闹。她认为,出去一是不安全,外面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喜欢猫的,有的人,就是以虐待猫为乐,心理变态的。还有的人,专门捉了猫去卖,卖给小饭店。现在的人,居然要吃猫,居然把猫和蛇一起做成一道所谓“龙虎斗”的菜,真是作孽。所以猫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安全。其次,猫出去,免不了要扒垃圾箱,免不了要和别的猫接触,因此也免不了要传染上疾病。没事的时候,杨文英和菊妹两个,就坐着聊天,每个人身上都抱了好几只猫。怀里,膝盖上,大腿上,肩膀上,都蹲着猫。那只叫来妙的猫,还特别喜欢爬到杨文英的头上。它总是飕飕几下,跳到杨文英的肩膀上,又从她肩膀上跳到她头上。它蹲在她头上,就像她是戴着一顶虎皮斑纹的帽子。
杨文英对菊妹说:“你摸摸我屁股上,是不是有一条尾巴?”杨文英的要求,把菊妹吓了一跳。当她确定杨文英不是开玩笑,并且也不是想要为难她后,她仔细地摸了,然后说:“你的尾骨确实比别人要突出很多。”
杨文英说:“那到底算不算是一条尾巴呢?”
菊妹说:“你也来摸摸我。”
杨文英一摸,说:“你的尾骨好像比我还要突出啊!”
菊妹说:“就是嘛!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的尾骨,比别人不知要突出多少!”
杨文英说:“那算不算是尾巴呢?”
菊妹想了一阵,说:“我也说不准。如果算吧,它上面没有毛;如果不算吧,它毕竟很长,有点像是尾巴了。就算是半条尾巴吧。”
几年过去了,猫的数量变成了五十几只。有人听菊妹说,她在杨文英家当保姆,非但不拿工资,反而还要贴钱养猫。消息传出来,附近的街坊邻舍都不理解了,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哪有给人家当保姆不拿工资还倒贴钱的?杨文英脑子有病,难道菊妹脑子也有病?大家就开始注意研究菊妹和杨文英的关系。她们好几年吃住在一起,亲得比嫡亲姐妹还要亲。有时候上街,两个人不是手拉手,就是一个挽着另一个的胳膊。听说,晚上她们还在一张床上睡。杨文英家里,现在只有一只床。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在搞同性恋?怪不得杨文英七十来岁了,还是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对男人就是没兴趣。后来碰到一个菊妹,两个人就谈起恋爱来了。她们非亲非故,如果不是有那种关系,怎么可能好成这样?菊妹怎么可能做保姆连工资都不要呢,而且还倒贴钱和杨文英一起养猫?
杨文英快要死的时候,她最担心的事,就是菊妹离开她。她经常要求菊妹坐到她的床边头,拉着她的手。只要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杨文英就感到心里不那么恐慌了。菊妹早就不再称呼杨文英“东家”,而是叫她“姐姐”。她们两个姐妹相称,事实上也的确像亲姐妹一样。也许亲姐妹都没有她们这样亲。自从杨文英一病不起,菊妹一步也不肯离开她。就是过年,菊妹也不回她乡下家里去。晚上睡觉,菊妹总是拿出一根布绳子,两头分别系在她和杨文英的脚脖子上。这样做,是为了让杨文英放心。因为杨文英总是担心,自己一觉醒来,菊妹就不见了。当然她更担心,自己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每当菊妹在两个人的脚脖子上系布绳的时候,杨文英都要说:“轻一点,不要系得太紧,到时候解不开的。”菊妹却说:“解不开就解不开,就不要解开了。”杨文英说:“要是我死了呢?”菊妹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死!”杨文英的眼泪就哗哗流了出来。有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也不知道谁的眼泪更多一点,反正床单湿了一大片。
在病床上一直拖到说不出话来,杨文英还没有死。菊妹还是守着她,除了上街买东西,一步也不离开她。杨文英说不出话了,凡是要招呼菊妹,她就学猫叫。她就像一只特别苍老特别可怜的老猫。她一叫,菊妹就听到了,就会跑过来,轻声问她:“痛吗?”或者问:“是要小便吗?”
临死的时候,杨文英一声接一声地叫,就像一只叫春的猫,呜哇呜哇,叫个不停。菊妹问了几十个问题,她都摇摇头,表示不对。与此同时,眉头皱紧,恨自己不能开口说话,无法让菊妹懂得她的意思。好在后来菊妹仿佛得了神的指点,突然明白了杨文英的意思:“你是要我也学猫叫吗?”杨文英赶紧点点头,眉头也迅速舒展了。菊妹就趴在杨文英边上学猫叫,喵呜——喵呜——她学得很像,就像是真的猫儿在叫。菊妹的叫声,健康、有力,它引得家里所有的猫儿也都纷纷叫了起来。老猫、小猫,公猫、母猫,真猫、假猫,这么多猫一起叫,声浪几乎要把屋顶都掀掉了。杨文英就在这一片猫叫声中,安祥地走了。
阿宝来要杨文英的遗产,菊妹却不让他进门。菊妹说:“你只是她的侄子,你没有继承权的!”阿宝说:“我是她过房儿子!”菊妹说:“过房儿子不算的,法律上不认账的!”
杨文辉过来说:“我是她弟弟,我也没有继承权吗?你讲不讲法律?”菊妹说:“反正你们一样东西都不能拿走!”
杨文辉全家感到愤怒,一致认为菊妹脑子有问题。她是什么人?一个保姆,就想侵吞遗产?她以为她是谁呀?
事情最后闹到法庭上。法庭认为,菊妹要得遗产,只有拿出杨文英的遗嘱。如果菊妹拿不出杨文英的遗嘱,那么所有财产就应该由其弟杨文辉继承。
菊妹说:“当然有遗嘱!我当然拿得出她的遗嘱!”
杨文辉咆哮道:“那你拿出来呀!”法官也说:“那你出示杨文英的遗嘱!”
杨文英的遗嘱,让包括法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遗嘱。她在遗嘱中说,她的所有遗产,她银行里存着的钱、她的房子和她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由她家里的五十几只猫共同继承。全部的财产,由菊妹代管,继承人是她家里的五十几只猫。遗嘱上有杨文英的签名,名字旁边还揿了一个她的指纹印。有人说,这个指纹印,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猫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