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华
别的明星,那爱情挡都挡不住,孟回回却怎么也够不着爱情。就因为她是另一种明星,一个唱离歌的明星。
这个世界跑得太快,一些东西不注意就给弄丢了,比如一些传统,比如我们的离歌。好像是“咔嚓”之间,年轻人们就都不会唱离歌了,这就让我们的老人们显出了慌乱—别的都可以接受,怎么能让一个人死了没有人唱离歌呢?年轻人脑子灵活,找一个会唱的录下一盘儿磁带,到时候借上一个录音机,把录音机放棺木上,那离歌就能一天唱到晚,再一晚唱到天亮,孝子们也不用累喉咙了。可老人们受不了那种忽悠,冷透了的尸体在棺木里听到录音机的声音也会流两颗浊泪。原本,因为我们的死亡里有了离歌,老人们都把死亡当回老家一样,可现在,老人们都惧怕死亡了,一想到自己死了竟然是一个铁家伙在一声一声唤着自己,就禁不住打冷噤。可老人们无力阻挡这个世界往前跑,年轻人的肚子里又全装的是好奇心,他们顾不上他们的老人。这样,老人们就只能退其次而求之,说,你们自己不能唱也行,请一个能唱的人来唱,只要是真人真喉咙唱的就行。这就简单了,这样的人乡下还有,寻了,出一个她满意的价钱,她就真来了。真嗓门儿不一样,听起来有肉感,躺棺材里的老人虽然说不上惬意,倒也能够安祥上路。
后来,县上修起了殡仪馆,人死了要统一到那个地方办后事。相应的,馆里就有了专业的队伍,比如做道事的,做纸活儿的,办酒宴的,还有奏哀乐的,唱离歌的。一开始,我们县殡仪馆有三个歌手,都是中年妇女。她们在殡仪馆附近租下个房子,把孩子也转到县里的学校来,一边工作一边照看孩子上学。孟回回是后来进来的。初中毕业后,她到外面打过两年工,但那之间父亲病逝了,母亲又得了咳嗽病,她就回来了。母亲的病需要钱治疗,她就想到了去县殡仪馆做歌手。因为她的舅妈就在县殡仪馆歌队,她还知道她挣的钱比她们在外面打工挣的还多一些。她是个乡下孩子,母亲教她唱的第一首歌就是离歌,平时在家乡的一些丧事场合也能听到离歌,虽然这些年来她并没有把它当功课去学,但靠一些记忆,她学起来很快。找舅妈学了两回,她就能把一首离歌唱得婉转动听了。
舅妈说,回回你是个天生的歌手,我敢说你一张喉咙,别人就都给你比下去了,以后,你就等着生意挤破你家大门吧。
回回就红着脸冲母亲笑,眼波里漏出些没能藏得住的骄傲,她说,妈,我们挣钱来把你的病治好。
那一阵儿,她才十八岁多一点点,站哪儿哪儿就有一团粉都都的光。舅妈把她带到歌队,别的两个妇女身体立刻就给自卑挤瘪了。说,小孩儿家家的,做什么不好,来干这个?舅妈帮她解释,说我那姐得了咳嗽病,孩儿在外面挣那点儿钱不够治她母亲的病,不得已才选了这活哩。人家听了,心里起了同情,话就温热了一些,说,小小年纪就选了这种活法,怕是把前途给耽误了。舅妈就说,理儿是这个理儿,但眼下治她母亲的病要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回回生得乖,在这县城里做着事,说不定哪天就找到一个有钱的婆家了,这活也就不会再做了。听话的,就都把心放肚子里了,敢情这孩子是为了应个急才来跟我们争几口饭的,并没打算长期分我们碗里的饭哩。就都把脸展开,让她进了队。
舅妈金口玉牙啊,回回果真一唱就红了。从她第一次张开喉咙,人们就再不打算请别人出场了。情形闹得有些荒诞,那些在医院里看着不行了的人,并不去牵挂别的事情,只催家人快去跟孟回回预定自己死后唱歌的协议,甚至,那些还活得好好的老人,吃完饭就跑殡仪馆去听孟回回演唱,孟回回坐哪儿,他们就坐哪儿,尽管跟死者不一定熟,却比死者的亲人坐得还近。哪家请到了孟回回出场,哪家的棺木前就最热闹。有时候,连另一边儿守着自家老人的孝子,也会把耳朵支到这边,甚至也不怕把脖子扭痛了,眼神儿努了力往孟回回这边伸。每当孟回回唱完一场,休息期间,就会有很多老人围了她,送她一瓶儿蜂蜜,或者“金嗓子喉宝”,说她唱得真好,说她的喉咙比蜂蜜罐儿还甜,有人嫌这种比方土,就说,回回你的声音比宋祖英的还脆还亮,有不愿意落后的,赶着话尾巴也拿宋祖英来凑热闹,说宋祖英哪能跟回回比,单说漂亮就不如我们回回。这么热乎一阵,就是为了跟孟回回混个脸熟,说上自己最想说的那句话:回回呀,我指望死了以后能是你给我唱离歌呢,你得答应我到时候再忙也得满足我的愿望啊,要不,我的魂儿怕是到不了阴间哦。
没多久回回就成了我们县上的明星,经济收入比她预先想到的要可观得多,于是,她也租了一间房子,从舅妈家搬出来,把母亲也接进县城里来了。这样既方便了母亲治病,又不至于在回家探望母亲时浪费宝贵时间。
回回一耀眼,别的歌手就暗淡下去了,舅妈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舅妈因为是舅妈,自然不会把妒嫉表现在嘴上,但别人可是忍不住嘴了。看回回在一旁风光,她们就坐在冷板凳儿上说风凉话给舅妈听。说这回你可是自己拿地雷往自个儿脚下埋,自作自受了吧?说,这县上有了这小孩儿,我们就别想吃这碗饭了,我们还是回去,等她找到了有钱的婆家,嫁了人,把这块地儿腾出来了再来吧,就当是回去养养喉咙。说,这管别人爹啊娘的喊啊唱啊的活,不干也罢。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打算真的回去,把一件事情做成一项事业不容易,她们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老却也不少了,叫她们再去干什么挣钱呢?她们一边嘴上耍着功夫,眼睛却老往人堆里扎,希望那里突然有一张脸迎着自己走来,来跟自己谈出场的事儿。她们甚至有意在人前说出自己的价钱可以比孟回回少些的话来。但是,这年头的人越来越要面子,即使自己缺钱,在这个时候也会咬着牙把自己当有钱人使。所以,只有孟回回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们才得捡一些剩下的活。就这时候,人家嘴上还说这样的话呢:主要是因为孟回回忙不过来呢,请你们是没办法的事儿。人家这样说,就是为了压她们的价。她们为了能挣到活,也不计较这些,别人给多少就是多少。唱的时候,也拼了力气往好里唱。就这样,人家还把眼睛老往孟回回那里看,还总是希望自己的运气能出现奇迹,孟回回会突然之间走到自家的灵堂里来唱上一回。
她们公开跟舅妈提意见,说,回回那孩子钱也挣够了吧?
舅妈说,你们不要急,回回这阵儿都成明星了,我估计来登门求亲的肯定也快了。
但是,很奇怪了,她们盼望的孟回回的爱情迟迟不来。她们心焦得很。眼看着孟回回的名声传遍了县城,又传遍了我们县的各个乡镇,再传遍我们邻近的几个县,孟回回的出场费也由此而越推越高,她们绝望了。除了回回的舅妈以外,那两人都捣腾别的挣钱方式去了。舅妈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她男人也在县上挣钱,其次是因为回回这孩子懂事,经常会补贴一些钱给舅妈,做舅妈的也就不忍心弃她而去了。再其次是,回回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总会剩下一些,她留下来捡回回剩下的活也够了。尤其,现在回回不光是在我们县的殡仪馆出场了,邻县的也会有人来请她,那当然是有钱的,接送回回也是用小车,专车哩。出的出
场费也比我们县的出得高。这样回回就自然而然地剩下了好多活,舅妈也就开开心心接过来干。
有人看到了孟回回的势头,就找了孟回回,提出要为她专门注册一家公司。跟孟回回谈这事儿的时候,公司名字早都起好了,叫“回回民间文化演艺公司”。回回不懂这类事儿,人家问她这公司名儿行不行,她除了把眼睛睁得更大一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人家说,这名儿挺好的,有了这公司,你以后做的就是文化方面的事儿,就不是土里吧叽的哭丧了。于是回回就点了头。人家说,这以后,你的出场订单由我们来替你签,出场费由我们来定,当然,我们会把你包装成真正的明星,让你的身价比现在增长很多倍,也就是说,你从我们这个公司里走出去参加演唱,要比以往你从自家那屋子里走出去参加演唱挣的钱多得多。回回听到这儿,眼圈都潮了,就又点了头。人家又说,不过,你和公司之间得有一个协议,公司得从你的出场费里提成,比例在合同里,你现在就可以看看。人家就给了她一份合同,要她好好看。合同有三张,字密密麻麻的,回回心里从来没有过的热,脑门儿给烧得晕乎乎的,看合同也看不进去,还是人家问她,公司按百分之三十提成你的出场费,你有意见吗?看她一脸单纯和傻气,人家又补充说,经过我们包装以后,我们即使提成了百分之三十,你的所得也比以前要高得多。回回就又点了一回头,然后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回回的字写得很不好,像一只只给人揍扁了的什么虫子。人家说,改天替她设计一个漂亮的签名。总之,人家什么都替她着想哩。比如,他们给回回的嗓子买了保险。回回还是第一回听说喉咙也是可以买保险的,说今后她的喉咙一旦出了问题,保险公司就要赔她很多钱呢,说那笔赔款都可以让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哩。
比如,为了让回回的喉咙不至于太疲累,公司给回回配置了微型麦克和微型播放机,回回不累的时候,就用真喉咙对着麦克唱,累了的时候,就悄悄打开微型播放机,假唱一回就行了。虽然是假唱,但那机器里的声音也是回回的,别人也听不出来。
再比如,为了让回回的演唱更具感染力,公司还配置了一支很有些懂乐律的伴奏队,回回演唱的时候,这支乐队就在一边儿伴奏。人家对她说,这就是包装。“回回民间文化演艺公司”成立以后,什么事儿都由公司的人去操办,回回就只管演唱得了。而且,唱出的效果也跟以往的大不一样,以往的演唱是没有伴奏的,歌手的声音再甜也显得单调,有了伴奏的歌唱突然间就变得深厚了。就连孟回回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因此而变得华丽了很多。
公司先在我们县城里为孟回回举办了一个会,那会被公司冠名为“回回民间文化演艺论坛”。我们县最大的领导也到了场,外带了我们县报和县电视台的记者。领导在这个场合上讲了话,把回回的演唱拔高到一个传承中华文明,弘扬民间文化的高度,说孟回回为我们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了巨大贡献,说他希望能涌现出更多的孟回回这样的人才,继续为传承中华文化做出贡献云云。孟回回在这个会上得到了一个奖牌和五千元奖金。奖金对她来说,数字小得简直不值一提,但那块奖牌她很喜欢。虽然只是一块普通的镜框,但里面框着的内容太让回回心里发烫了——“奖给我县在传承民间文化工作方面做出巨大贡献的先进工作者孟回回”,落款处是县文化局的大红圆章,奖牌是我们县最大的领导亲手颁发给她的。这位领导颁完了奖牌还跟她一起照了相。这个奖牌和这张照片后来被公司的人带到了回回的演唱会上,给演唱会注入了很大的含金量。之后又被挂在公司的墙上,作为“虎皮大旗”。
“回回民间文化演艺论坛”一结束,孟回回就上了我们县的电视,照片也上了我们的县报。随后,又上了市电视台,市日报和晚报。
这还不算,公司紧接着就带着孟回回到邻近的各个县去办演唱会。有了伴奏的离歌演唱已经让人们大开眼界,再加上孟回回本来的明星效应,那些演唱会成了各个县城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会事。
到此,经过包装后的孟回回身价又增长了十倍,连孟回回自己都觉得公司要价要得太离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出场率。这好像跟人们的消费心理有很大的关系,穿衣服要讲品牌,喝牛奶要讲品牌,听歌当然也是听大腕的,而今,孟回回已成为我们这块地方的大腕,听她演唱成了我们这块地方的时尚,能请到她出场也就自然成了我们这地方比富的标志了。
孟回回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有今天,那一阵,她常常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天空纷纷扬扬下着雪花,那雪花竟然是钞票!母亲的咳嗽病也好了,到北京的医院去治好的,回回成了大腕,母亲的病自然是应该到北京的医院去治的。她没时间陪母亲去看病,舅舅就主动承担了这事儿。孟回回把舅舅和舅妈都请进了公司,舅妈也不用去殡仪馆唱歌了,两口子都在公司里做事,进进出出,身上都比以往要光鲜得多,背也要直得多。孟回回还在县城里给舅舅买了一套大房子,还让侄子进了我们县最好的学校。总之,孟回回完全是一副邀他们共享富贵的姿态。
什么都有了,就缺爱情了。孟回回的爱情芽偏偏又给她周围那热哄哄的环境催生得飞快,有一天,她突然就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没劲了,她想要爱情。她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快乐了,眼神开始变得恍惚,脸色也开始泛黄了。母亲和舅妈都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她们开始悄悄张罗。她们很乐观呀,像回回这么个大腕找个相好还难吗?一开始,她们就捡最好的选,弄一身自信去敲那些在她们看来门当户对的人家,人家一看是孟回回的家人,热情得什么似的,可当她们提出想跟他们做亲家的时候,人家的笑就变得很讪,嘴也突然问变得结巴了。啊?噢!这事啊,你看,嘿,哪能呢?我们哪有那福气……人家说。舅妈跟母亲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都笑着啊,俩眼神儿交换着各自的看法:看这家人多谦虚,多厚道,这样的人家是找对了。舅妈就说,别呀,我们回回虽然是个大人物了,但她并不高傲哩,这事儿我们可以给她做主哩。人家就赶紧摇手,说这事儿太像做梦了,让我们想想再说吧。就故意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脸上依然是热情的,但脸皮却笑得发僵。母亲和舅妈看出人家其实已经不欢迎她们了,就知趣地走了。出来以后就纳闷,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们真是怕高攀不上我们回回?两脑袋想来想去,后来得出一个结论:可能这个家长的脑子曾经进过水。
我们县上好小伙不少,她们依然充满信心。
那一阵儿,母亲和舅妈把皮鞋底都磨穿了,但她们敲开的那些门到最后都朝她们关上了。这世界出了怪了,回回这样的孩儿,竟然没有人愿意娶进家门?!磨穿了鞋底,两长辈开始磨起了脑袋,想不通啊!
但有一天,她们突然发现回回的脸色又变回去了,回到以前粉都都的模样了,眼神儿也不发直了,走路还哼歌。又有一天,回回把一个白脸小伙带回家来了。可把两长辈乐坏了。回回自己也乐,把小伙子往母亲和舅妈面前一推,红了脸说,他叫李唐,县一中的老师。说,他爸也是老师,现在退休了。老师啊!母亲和
舅妈一齐感叹起来,都觉得身份稍低了点儿了,但小伙子模样俊,再想想之前的挫折,脸上的笑也并没有降温。末了,她们说,只要回回高兴就行。
回回当然很高兴,这是她第一回谈恋爱,心有事没事都蹦得老高,眼睛看什么什么就美,嘴吃什么什么都香。那些被她频繁的出场掰碎了的小块时间,她完全给了恋人李唐。如果远,就打电话,如果近,她就把整个人都送到李唐的身边。李唐看起来不太会谈恋爱,一跟她搭上话就说他父亲。关于这一点,回回并不扫兴,反倒觉得李唐孝顺,孝顺是中国人民的优良传统,放之四海皆准的美德。再说李唐的父亲正患着癌症,岁月不多了。回回不光跟李唐谈他的父亲,还自己掏钱把李唐的父亲送到北京治疗。这一切,李唐的父亲欣然接受了,李唐也欣然接受了。
当然,李唐的父亲并不像回回的母亲那么运气好,虽然去了北京的大医院,也还是死路一条。临死前,他要求儿子把回回叫到跟前,儿子真叫了,回回也真飞到他病床前了。他拉着回回的手说,叫我一声爸吧?我死了,我希望你是以一个真正的儿媳的身份在哭我。回回心浅,当时脸上就挂上了泪,叫了一声“爸”。那一声脆脆的“爸”叫得李唐父亲心里一酥,他也就带着一脸安祥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唐不用去“回回民间文化演艺公司”签约,回回给他父亲唱离歌是天经地义,但回回现在是公司的人,她得遵守公司的那一套游戏规则。回回第一次觉得这个公司很讨厌,一赌气,自己提出按最高标准给公司一份提成,把这事情摆平了。
回回第一回挂着泪唱歌。那是真泪,唱的时候,她想着李唐,想李唐失去了父亲是多么伤心。
当她第一声哀婉的“我的爹爹呀——”唱出,那眼泪就自然来到她的眼角,晶晶莹莹地挂着。
我的爹爹呀
我的老子哩
太阳的寿不尽啊,月亮也永不死啊
爹爹却走得那么快呀
我做你的儿还没够啊
我做你的女儿还没够啊
你就这么走了
我的爹爹呀
我的老子哩
那边白天没太阳啊,晚上也没月亮哩
渴了谁给你端水呀,冷了谁给你加衣
我的爹唉
没太阳的日子好寂寞唉
没月亮的夜晚好冷清啊
我的爹啊
也是第一回,旁人把肠子都听断了。回回一段儿唱罢,观众们全湿了脸。他们感叹:哭真爹就是不一样唉。下葬的时候,李唐看父亲最后一眼的时候,竟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一层厚厚的笑——那笑竟然能推动父亲冰冷的脸皮,在那张已经冷硬了的脸上堆起层层笑纹。
丧事办完后,李唐对回回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
回回说,都一家人了,还说这么见外的话。
李唐却再一次郑重地说了“谢谢”,说了一声还不够,又接着说了第二声,第三声。回回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他把嘴唇咬白了,放开,再咬,嘴唇白了一回又一回,回回看着心痛,就说,你不要太伤心,我听说那边也像阳间这样什么都有,还听说人到了那边可以去寻自己以前的亲人,妈不是在那边吗?爸过去会很好的。看李唐还咬着嘴唇难过,她还想开导他。这回李唐抢先张开了嘴。李唐说,我对不起你回回。回回把眼睛睁圆了,拿手去摸李唐的额头,怕他正发烧哩。李唐挡开了回回的手,把眼皮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他说,回回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的感情……看回回渐渐露出傻相来,李唐索性一横心把肚子里的话全往外抖。
他说,跟你做相好是我爸的意思。那是我爸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以后的最大的愿望。爸说:“我要死了,这辈子也指靠不上你能花钱请孟回回来为我唱一回歌,但是,在死前我希望看到我儿子比别人出息。别人是拿钱请她来唱,我希望看到孟回回自愿为我唱一回。要是你能让孟回回做你的相好,能让她真心实意的以一个儿媳的名义哭我一回,我死也瞑目了。”
他说,为了让我照他说的去做,我爸拒绝去医院,说我不答应他就坚决不进医院治病。我只好答应了他,去欺骗你。这之前,我对你说过的很多都是假话。
孟回回听得脑子里长毛,问他,哪些是假的?
李唐吞吞吐吐,很多。
孟回回小心地问,你说你喜欢我是假的吗?
李唐还吞吞吐吐,不……是。
孟回回还是小心冀冀地问,你说你要娶我是假的吗?
李唐说,是假的。
孟回回问,为哪样呢?为哪样喜欢我是真的想娶我又是假的呢?
李唐说,因为你的职业。如果我娶你,我会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的。
孟回回问自己,我的职业很丢人吗?
李唐替她回答,说,你别看你那么风光,其实人们从心里瞧不上这种职业。
孟回回问,你也瞧不起吗?
李唐吞吞吐吐一会儿,说,是的。
李唐还说,我这阵儿说的全是实话,要不是因为这个,哪轮得上我这个穷教书的来追你?
孟回回说,那你爸为哪样就瞧得起呢?
李唐说,爸不是瞧得起,爸是想用这种办法争取你来哭他一回,因为我们出不起你的出场费。
孟回回不依不饶,说那你跟我相好就不怕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吗?
李唐说,我是为了照顾爸的想法。
孟回回听到自己的肠子断裂的声音了,每响一声,她就看到自己的肠子断成一截儿。那一阵,她全身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冷颤。她把手臂环起来,把自己紧紧抱住,蜷那儿,去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李唐在她的面前站了很久,后来他说,对不起回回,你为我爸治病垫出的那些钱我都记着账,即使用一辈子去努力,我也会挣来还你的。如果能的话,你的出场费我也会补给你。李唐给了孟回回几张账单复印件,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孟回回付出的每一笔钱,包括去医院探望他父亲时买水果的花销。然后,他走了。
当李唐转身把一股寒冷卷起来的时候,孟回回感到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全身是伤。
孟回回病了。
她被送到县医院,医生给她输了好几大瓶儿液,却仍然不见她好起来,人们都急了,好几个死人在不同的地方等着她去演唱哩,她出不了场可不行啊,那关系到公司的信誉还有经济损失啊。就又被送到了市医院,市医院说她是心病,得找心理医生治疗。就又去找心理医生,并且找的是省里最好的心理医生,也是个大牌啊。那大牌跟孟回回聊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聊出了孟回回的眼泪。于是他说,成了,这回肯定好了。
孟回回被带了回来,已经拖下两场演唱了,人家死者还躺在棺材里迟迟不肯入土哩,得赶紧去弥补,公司跟人家约定的是,让孟回回友情演唱两曲来做补偿。可是,孟回回却拒绝出场了。她说她再也不替别人哭丧了。她说,我再也不做这件让人瞧不起的事儿了。
公司急了,说我们为了包装你花了那么大的心血和成本,你就这么不干了怎么行?说我们培养一个歌星多不容易啊,你成长到今天也是多不容易啊,你正是好势头啊,怎么能放弃不干了呢?说,你不觉得可惜我们还觉得可惜啊,你脑子清醒一点吧!说这职业怎么就让人瞧不起了?要是让人瞧不起又哪来那么多人出那么高的出场费来请你去演唱呢?
公司上上下下全体出动,包括舅舅舅妈,都恨不
能把嘴当勺子伸到她脑子里去搅呢,可孟回回那脑子就是热不起来。
到后来,公司提出要她赔偿损失。说,因为她的毁约造成了公司严重的经济损失和信誉损失,她当然得赔偿。公司提出的赔偿数字大得离谱,但孟回回一点也没给激起性子来。就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跟她无关,她无需去理会。
公司把她告上了法庭,她依然一声不吭。母亲伤心得咳嗽病复发了,她就天天陪在母亲身边,给她煎姜汤。
公司得到了孟回回的赔偿以后,就再也不把心思放孟回回这里了。他们又盯上了县殡仪馆的歌队。自从孟回回成了大腕以后,我们绝大多数人就对她望尘莫及了。跟着县殡仪馆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小姑娘歌手,她们是把孟回回当偶像的,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走成一个大腕哩。“回回民间文化演艺公司”已经改名了,改成了“明星民间文化演艺公司”,谁进了这里,谁就是明星了。两个小姑娘一见到公司的人,心就直往脑门那儿蹦,话都不会说了,只会点头。该点的头都点了,她们就跟着公司的人走了。不过,她们比孟回回进去的时候多了一个心思,那就是叫自己千万要记住,不要像孟回回那么傻。这职业让人瞧得起瞧不起有什么关系呢,能挣钱呢,挣大钱哩。她们想。
新的大腕又诞生了,孟回回被人们遗忘了。只有一些脑筋顽固的,还依然记着她在殡仪馆那阵的样子,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水光流转,那稚嫩的喉咙里放出的悲声,让人听了心里直揪啊。孟回回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有那样一些人主动跟她打招呼,回回姑娘好啊?孟回回便答,好啊。孟回回的脸上看不出好来啊,那人就说,回回姑娘得注意身体呢。
这些人唤醒孟回回了,她也想起了在殡仪馆那些日子。印象显得很遥远了,仿佛记忆是根长绳,那个她在那一头,这个她在这一头。有一天,她突然想去县殡仪馆走一趟,想去近距离的会一会那个自己。就真去了。
那天,县殡仪馆有三个灵堂,其中一个灵堂里唱歌的是刚从这里走进“明星民间文化演艺公司”一个小姑娘,她目前正在成长为明星,她的歌有华丽的伴奏,灵堂里也挤满了观看演唱的人,很热闹。另一家大概不够富有,或者是舍不得倾其所有,请的是县殡仪馆歌队指望不上做明星而被迫留下来的一个妇女。比较起来,她的演唱就枯燥一些,所以灵堂里除了孝子以外就没别的人捧场了。
孟回回走到这一家灵堂前的时候,有人就看见她了,随着一声惊呼:回回姑娘来了!于是就有很多人都把脸对准了回回,好多张嘴都发出了一样的惊呼:回回姑娘来了!她虽然从这个舞台上退出了,但人们还能记起她曾经是明星,他们眼里充满了期待,问她是不是又要回到歌队了。盂回回没有回答他们自己是不是要回到歌队,她甚至都没有给人一个浅浅的笑意。她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人们不计较她的高傲,他们围着她,跟在她的身后,还像对一个真正的明星那么热情。
孟回回看不见簇拥在她身后的人群,她被另一个灵堂的冷清吸引了。那里没有人唱歌,为了让场子变得热闹一点,道士们拼尽力气地唱,也还是无法驱走冷清。这位死者不光没有人唱离歌,连守灵的孝子也只有一个,而且是一个清瘦得那身体仿佛能照得过亮的孝子。这位孝子大概也是知道孟回回的,看她走进自家的灵堂,脸上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有人看见他的表情,就在一边儿风凉他,说人家是孟回回哩,你连别人都请不起,你还想请她呀?这话一落地,那孝子的表情就变了,变成了自卑和难堪。孟回回回头在人群里找那说话的人,那人自以为拍着了马屁,主动凑脸过来。孟回回却把眼睛拿开了。
她问瘦孝子,你为哪样不请一个唱歌的呢?
瘦孝子说,我请不起。
她说,这里有个歌队,不贵的。
瘦孝子惭愧得想哭,说不贵的自己也请不起。
孟回回突然心口一热,说,我来唱吧。
瘦孝子惊得脸发白,连说别别别,我哪请得起你。
孟回回说,我不要钱。
瘦孝子傻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拥着孟回回的那帮人也傻了,他们只听说孟回回给失恋打击得有些傻,但还从来没听说过她因此而疯癫了。这世界哪能发生这样的事呢?一声一声去管别人的爹妈叫爹妈,那是为了挣钱啊。你孟回回以往不也是这样吗?所有的人都认定孟回回神经出了问题了,包括那瘦孝子。
当孟回回问他棺木里躺的是父亲还是母亲的时候,他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孟回回问第二遍的时候,他才讪讪地说,是母亲。
孟回回再没有说别的,她径直走到了棺木前,一扬嗓子唱了起来。她的歌没有伴奏,却渐渐的把有伴奏的演唱压下去了。她的歌还是那个劲儿,能唱断人的肠子,别的声音再华丽,也会显出羞涩来。那位正在成长的明星的信心让孟回回的声音一点儿一点儿吞掉,最后终于乱了阵脚,那么熟悉的歌也唱不转了,舌头给注射了麻醉剂似的。观众当然是一窝蜂全涌到了孟回回这边,先前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灵堂变得空前的热闹了。瘦孝子简直乐傻了,眼睛湿巴巴的,把棺木上的布揭开问他母亲这回是不是可以高高兴兴的上路了。
曾经把孟回回打造成明星的人也来到了孟回回旁边,他们本来是来找孟回回的麻烦的,但到了这边就把那事儿忘了。他们竟然也傻傻的站在一边,给孟回回哀婉的歌声泡出一脸的悲戚。直到孟回回一段完了,他们才醒过神来,但已经无法叫自己做出那种老不客气的样子了。他们把孟回回拉到一边,轻了声嗔怪,你怎么能到这里来捣乱呢?我们虽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们也没太得罪你呀你为哪样要跑来捣乱呢?孟回回没理他们,她甩开了他们的手,直愣愣从他们面前走开了。她走到瘦孝子的身边,问他,我唱得好吗?瘦孝子赶忙一连声地称赞,好好好好哩,没有再好的了。
孟回回轻轻笑了一下,又问,你打算给你母亲唱几天呢?
瘦孝子讪讪地笑,说,没敢想唱几天,你今天唱这一段儿,已经让她老人家心满意足了。
孟回回说,那我就唱三天吧,那些有钱人也都是唱三天。
瘦孝子受惊不小,汗都下来了,他说哪能呢哪能呢,我可是真的没钱开的呀。
孟回回真唱了三天。到第三天上,全城的老人们都给吸引到殡仪馆来了,他们又给孟回回带来了蜂蜜,或者“金嗓子喉宝”,他们又跟她套起了近乎,跟她说以后他们死了请她一定要为他们唱一回。孟回回感觉自己终于又跟刚到歌队时的自己重合了,她的心又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她问瘦孝子,你瞧得起我们这个职业吗?瘦孝子说,怎么这么问呢?这职业不是很好吗?孟回回说,可很多人都瞧不上我们。瘦子说,我觉得好呢,我真得感谢你哩。孟回回说,你真觉得好?瘦孝子很认真地回答,真觉得好。孟回回说,好在哪里呢?瘦孝子喉咙有些卡,脸都憋红了才说,是为人民服务呢。
这话惹得旁边起来一片哄笑,连孟回回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