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泓枢
摘要:在有关教育的各种哲学思考中,对教育与时间的本源关系还鲜有人深入论述过。这是教育理论的一个重大的缺失。在我国各种教育理论之中,对生命化教育的思考一直是各种理论思考的基本点和中心点。在这种生命化教育思想的背景下,以个体生命为基准,展开对教育的时间本性的思考、论述,以期在生命的时间性视域下深化对生命化教育的理论探讨。
关键词:生命;时间性;教育
中图分类号:G40-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124(2009)01-0026-04
一、何谓生命的时间性?
1.对时间的一般理解
在人们的观念中,都有一种对时间的一般理解。其特点是把时间外化于生命本身的活动,时间是永恒流逝的,有限的生命对此无能为力、毫无作为。
在原初时代,人类对时间的认识是与农业生产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其时间观是自然习俗性质的,是活生生、富有弹性的,因此显得模糊,不精确。只有从草木荣枯、生老病死的事实中人类才会认识到时间的流逝。各个民族把这种对时间的认识归结而形成自身独特的历法体系。
人类这种对时间的理解随着科学的发展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经典力学的出现,时间被细分为秒、分、时,乃至更小。时间被理解成为一条指向未知将来的直线。时间本身的长度、特性被抽象、拉长,以至无限化,人类对时间的理解屈服于科学理性数量化、精确化、客观化、技术化的强力意志的威权。因此人类与之打交道的方式变得急切、刻板,丧失了个体生命的活力与变化无穷的特色。
然而,即使在现代时间统治的各种社会活动中,我们仍经常听到这样的问题:早晨你干了什么?你今天心情不大好?而不是问几时几刻你在干什么,心情不好。可以看出,即使在现代世界,人类对时间的观念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但我们仍然是在过去、现在、将来这三个时间的基本维度来认识时间的。这就引发人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如何从这三个维度来理解时间呢?这种理解与生命存在何种本质的关联呢?
2.生命时间
生命存在着,就已经存在于本己的过去、现在、将来之间了。假设时间外在于生命本身,那么它对每个生命都将是公平的。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生命的时间是有差别的,那么这种差别的本源在什么地方呢?同样的过去、现在、将来对不同的个体生命为何会有所偏颇呢?这促使我们重新来思考时间与生命之间的复杂关联,我们是如何对待过去、现在、将来的?
生命活在将来,没有首先生存在将来的可能性,思考整个生命以及时间是不可能的;将来到来,这个到来的点称之为现在,人类生命总是活在现在的;而这种到来的过程始终在成为过去,因此现在也始终处在流逝的河中。
我们用什么来感受过去,认识过去,区别过去呢?这首先是一个意识的叙事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说以前做了某事,发生了某事。我们以叙事的方式,对这些事情进行加工、扭曲、想象以及各种蕴含着情感与价值倾向的判断。过去从来都是与生命事件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生命本身的时间延续,而并不存在所谓单纯客观的时间事实。从这里,我们可以推论出这样一个命题:时间是延续的、可伸缩和变迁的,因此也就有长短、瘦腴或者贫弱之分,时间的丰富与变化取决于每个生命所经历事件的丰富与变化,反过来说也是如此。
那本源地,我们又是以何种态度对待将来呢?将来处于未到与马上到之间,我们总以想象的姿态面对将来,将来是充满可能性的,因此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唤醒激励现在,赋予当下以活力和动力。
而过去与将来只有借助现在才能使自身得以显现。现在不断流逝成为过去,将来不断到来成为现在。这样,我们以现在为汇聚点,连接过去与将来。如果没有过去与将来,就没有真正的现在,也就无所谓人生;而如果没有现在,一切都将丧失展现的平台。现在回忆、激活过去;现在幻想将来,吸引将来的到来。不同生命的情态正是表现为现在,此时此刻的情态。所以,现在是时间的中心点,统一点,也是生命的激动点,充满可能性的创造点。
如此,生命同时活在过去、现在、将来三个维度,以当下为交叉,回环连接过去、将来与现在的生活,表现为不同样式的生命情态。所以,生命时间就是由过去、现在、将来三者之间回环、交叉、变化的统一所构成的生命的不同表现样式,不同的统一形式成就了生命的不同风格和色彩:伟大或者渺小,美好或者呆板,广阔或者狭隘……不同样式的生命情态取决于如何对待以及是否合理地对待三个维度之间的统一性。
二、生命时间的遮蔽
时间观念及其技术实践是构成现代世界的一个重要因素,以此塑造符合现代世界所需的人性与行为模式。这种时间的技术具有一种规格化的力量,生命被时间催赶、紧逼、定格,直接或间接地导致对真正生命的延展、变化的一种抑制,生命的美好与希望成为潜藏在内心的一份微茫的等待。从根本上说这是生命本已的过去、现在、将来被遗忘了,也即生命时间被遮蔽,由此反过来造就了弥漫现代社会的种种阴暗的气氛,其中失望-无聊-迷茫是三类最为典型、也最耐人寻思的生命情态。
事实上,失望-无聊-迷茫这三种生命情态虽然是由于生命时间的遮蔽所导致,然而其本身却恰恰是生命时间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失望-无聊-迷茫分别对应于过去、现在、将来,互有侧重,但又可互相替代,这正印证了过去、现在、将来互相回环牵连的统一性,然而,正如三个语词的形式所要表明的,失望-无聊-迷茫这三者回环反复还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生命情态的统一形式。
失望:通常表达一种对过去希望未实现而遗憾、懊悔或不愉快,并带有一种对过去的自我形象的总体性贬低评价。这种对过去的消极态度暗含着对待将来的悲观,将来对于他来说无非是另一个失望过去的复制品,区别在于一个通过回忆,一个通过贫乏的想象。这些过去、将来的判断都是以当下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个消极的当下因此统领着对过去与将来的重新判断、评价与筹划,以单一的姿态侵占着本身属于过去、将来的可变性领域。
无聊:这种情态也在无形之中侵占着过去与将来的领地,过去是一场让人提不起精神回忆的没劲的游戏,也许曾经有过一时的快乐,那也只是天赐的、打发时间的消遣,没有过去会更好,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最好;将来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毫不可靠,虚无缥缈。然而不同的是无聊主要属于介于过去与将来之间的现在这个时间点,当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叹生活无聊的时候,我们总是在现在的意义上来讲的。大凡人生,都会具有这种空虚的感觉,差别只在于多或少而已。
迷茫:对应于将来这一维度的生命时间所显现的一种特殊的情态现象。将来在这里改变了其充满可能性的原初形态,似乎变成一团迷雾,遮掩了前方的不同景色,世界充满了各种不确定的因素,不仅如此,迷茫的人根本失去了创造美好生活的信心,如果他(她)心中仍保存有希望,连这希望也如无根的、漂泊不定的浮萍。个体生命就如一叶孤舟,身处一个动荡
不安的世界性大洋之中,这种个体性的孤独、不安的感受牢牢占满了当下生命感受的空间,使个体生命主动地投入对过去所遗留下的美好影像的回忆、留恋,以及对不可复得的时间的叹息。
上述因素互相重叠更深地遮蔽了另一种更为本真的对待生命以及时间的态度,也遮蔽了生命本身创造不同样式的可能性。作为社会共同体的一员,对时间的现代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共同体功利性的一个表现,但它也并不会妨碍人类采取一种更本真的更符合人性的态度对待时间、对待生命,虽然由于功利性本身所产生的种种强制客观上会有所限制。从这个意义上说,思想的一个任务正是深入思考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使问题本身显明出来。从而才有望指引生命创造更美好的人生。教育本身就是这么一个引发思考与实践的场所,一个敞亮生命与时间本源关联的场域,只有教育者从此种本源性的关联出发,才能对教育有所“言说”。然而失望-无聊-迷茫这三种生命情态同样大面积地存在于教育之中。随着心智的发展,这种生命情态从过往的懵懂状态衍发成明确的情感形式,主宰着教育场所中个体生命的心理品质,伴随其人生,直接影响甚至败坏整个公共生活的品质。这不能不说是教育的一个大的失败,不能不说是教育应该反躬自省的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更惊人、更值得注意的现象也已经出现,那就是失望-无聊-迷茫这三种主要分别对应于过去、现在、将来,互有侧重的生命情态,以统一、互相渗透、互相结合的形式出现在个体生命的身上,禁锢着对本我生命更深、更细致、更微妙的体察。这可以说是在教育中,受教育者的生命卑微、没落,生命时间被遮蔽的更深、更隐微的一个证据。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这两种现象之间的本源关联了:在教育中,生命时间的遮蔽也许更甚于一般性社会中。
如此,受教育者的个体生命是否还有自己的时间,是否还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呢?那么,是否存在着一条通达本真的生命时间的道路呢?
三、教育者的第一意识:教育的时间内涵
如前文所述,在现实中,生命共在的时间形式经常是显性的,而生命时间却会被忽视,会被外在的规训力量所遮蔽。当发生这种境况时,就会出现失望-无聊-迷茫这种充满了悲观意味的生命时间的表现形式。
如此,教育者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引导学生重新认识生命与时间的这种本源关联,以使学生意识到生命的这种本己处境,之后才能很好地筹划自己的人生。事实上,学生生涯正是个体生命处于成长期、理性与情感得到培育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他(她)们是否能拥有一个丰裕美好的人生,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他(她)的学生生涯是否提供了足够丰富的资源。因此,教育者在这方面的任务是责无旁贷的。一个有良好生命意识的教育者成就的是一大批心怀理想、朝气蓬勃的真正的生命。
那么,教育者应该形成生命时间之何种统一形式,也即何种生命之过去、现在、将来之间回环、交叉、变化构成的统一形式的良好意识呢?
现在:生命首先活在现在,虽然他(她)同时也活在过去与将来。“本真的存在伫立在现时中,对象的存在蜷缩在过去里。”生命走向卓越,生命品质的提升,只有在“现时”之中我—你的相遇才有可能,否则就只能如无意义之物抛给了“过去”,而这种“过去”缺乏了“现时”,只能给生命带来“失望”。教育的任务就是在当下尽可能地提升生命感受的质量,促使当下生命本己地向过去与将来敞开,只有在这个基础上,个体才有可能拥有自己的过去与将来,学会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将来:生命总是对未来到的将来抱有一种想象,这种想象首先是一种对自我形象潜在的判断和要求。想象的美好就在于把将来本身的可能性藉着“希望”的名义通过不同的生命气质在现实中尽可能地表现出来。因此,想象本源地就具备一种唤醒当下生命的力量。然而将来在激发现在的同时。也不免要受到现在各种条件的约束。教育者最主要的是培养学生的想象力,在当下的教育生活中播种创造将来的种子,找到一条由现在通向将来的道路,从而让学生有一个真实的现在,也因此拥有一个真实的过去。
过去:过去之中同样隐藏着现在与将来的时间之谜,这种秘密往往只有在一个人回首遥望自身生命经历的时候,才能被意识到。一般来说,对生命时间的体验首先是从对过去的经历的回想开始的,当我们投身于已经发生过的各种事件,深切地体会生命面临各种情境时的感触,深切地体验着隐藏在生命深处的各种生命的情绪,意识到生命的奇妙、可变性和创造的可能性,才能学会以宽和、从容、勇敢、开放的心态对待未来到的将来。因此,过去在迎接当下我的回顾时,它同样也是敞开式的一个阐释空间,这种阐释以无形的力量隐隐地改变着当下生命的心态,影响着未来。只有在这种细微的回顾中,生命才能意识到,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无法取代的,才能形成深刻却又包容的自我意识,在这种回顾中生命才能萌发出深刻的时间意识,一个人既然拥有一个不可替代的、我属的过去,那么同样应该拥有一个符合自我生命姿态的未来。
如此,美好-希望-回忆分别对应于现在、将来、过去这三个时间维度,有所侧重,相互渗透,三者之间回环牵连、相互缠绕,最终形成一种良好的生命时间之统一形式。这是教育最需努力的方向。在教育者明了并深切地体悟了此种美好—希望一回忆的统一性之后,也许还有一个问题是最需要解决的:即教育如何使美好-希望-回忆得到显现,并借此使教育自身成为一个完全的整体,使“美好”藉“希望”与“回忆”得以澄明、光耀呢?
四、教育的方向:美好、希望与回忆
教育是一项复杂的艺术活动,这种艺术的复杂性在于教育实践本身高度的包容与开放的特征。在生命的时间性视域下,教育者的根本责任在于引导被教育者,并与之共同畅游、观赏生命本身的奇妙,学会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个体生命的过去、现在、将来,形成美好一希望一回忆之良好的生命时间之统一样式,使个体生命学会以良好的心态从容地享受与创造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既然教育是否提供了足够丰富、足够广阔开放的人生资源是衡量教育成败的一个关键标准,那么教育如果以更符合理想、符合人性的面貌出现,教育在美好与希望两个方向上需要做些什么呢?
教育总是投向将来的,将来充满着变换无穷、多姿多彩的可能性,希望就从中而生。没有人不是怀着希望活在世上的。希望本身就是生命本己的表达方式,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如何,死去之后是否还有灵魂的生活,但是将来生活的未确定性使人能怀着一种希望与信念继续生活。教育的一个很大的弊病就是学生过多地为没有意义的、幻想之中的将来而学,而当下生命的诸多可能性受到了忽视乃至抑制,造成了种种消极的生命情态,由于缺乏对生命时间的意识,他们也就缺乏改变自身贫乏的过去的意识,至于将来那也只不过是他种力量的将来罢了,生命本身似乎成了一个烂摊子,是不值得珍惜的。这与其说为了将来,还不如说是破灭了将来的想象与希望。教育对个体生命将来的关心是自然的,然而这个将来的规划
只能基于当下教育的丰足,基于对当下生命的润泽,关怀生命的独特性、独立性,关怀生命创造自身的各种美好形式。如此,希望本身才能成为指引生命当下的一种美好的实践。因此,良好的教育不仅应该引导人去更好地认识自身的希望,并且还为这种希望做好当下生命在精神与智力等各方面的准备,而不是对这种本己的生命事实视而不见,甚至于规训着个体生命的希望样式,因此也就遮蔽了生命时间深处蕴涵着的伟大的秘密,锻造出一个个单调、鄙俗、丑陋的人性。
如何使当下教育的实践成全美好本身呢?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存在于美好之中,使美好教育得以可能,那就是纯爱。此爱不能被赋予,只能在我—你的相遇之中得以关联。我对生命本身的奇妙深有感怀,虽然我并不能时刻地关照其心智的敞开以及人格的成长,我依然深深地关心着生命的处境与变动,关怀其未来的希望,你的痛苦与无奈或许不为人知,然而藉着爱所赋予的能量我仿佛体察入微,在我—你关系之中,没有人觉得自己被遗忘,因此满怀信心地活出生机盎然的自己。现今教育,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正处在成长期的学生,丧失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幻想,追求理想的激情和欲望。其中一部分原因不能不说是缺乏此种纯爱所造成的。
关心生命的当下与将来,也即承认生命本身的尊严,生命应该以更为卓越美好的形式出现,这本身就是生命所持有的永恒的希望。美好与希望作为教育的两个伟大的任务同时也向生命本己的过去敞开。在古希腊,摩涅莫绪涅作为回忆之神,被称颂为九位“缪斯女神”的母亲,这说明了“回忆”对个体以及人类共在的生命全体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教育试图敞开美好和希望,这些只有通过回忆才能作为一笔精神财富保存下来。只有在回忆之中,个体才能够更为深刻地认识自身生命的本然,只有通过历史,共在生命才能更加深刻地唤醒生命的“时间性”意识,达到“现在”之“我”对将来的深度把握。我们生活在个体与共在的历史传承中,雅斯贝尔斯有言,“我们以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自我与世界观的多样性,……在其中人才能被理解。……在与历史的交往中,它将自己所有的真理都显现出来,以使人们无抗争性地带着欣赏的眼光去观照,这种历史的交往还可以为人类和个人寻找到在所有内涵的聚集中的一个完整的真理”。这话只有在历史向本己的现在与将来先行敞开的意义才是有效的,如此,美好-希望-回忆才能构成一个回环反复,互相融合、渗透的生命统一体,由此,我们不妨提出一个教育学的永恒命题:美好即是希望,希望即是美好,回忆则是通达两者的一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