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杰
老拐的理发店,就在小站,
小站叫枣园,在近千里的胶济线上微不足道。站虽小,却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山南海北的货物,时聚时散的人流,来去匆匆的步履和站台上闪烁的红灯。交织在一起。
理发店在小站西北隅,那里是车站小广场与镇上商业街过渡的地方,新开的商业街上却林立了许多店铺、茶馆、酒肆、美容厅、洗头房,一色的二层楼建筑。
店里除了老拐之处,还有一女子,二十来岁,个子不高,脸有点黑,浓眉下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潭水,扑闪扑闪地不停地转动,聪明伶俐却似乎有点伤感,含有一些纯真的美。老拐讲,这是他的徒弟,家在黄河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其余的老拐不说了,我们也不便再问。大家都很羡慕老拐,身边有了这么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子。
正是那年下半年,快到春节时,小女子却不见了。我问老拐:“小姐她到哪里去了?”“什么小姐,人家是黄花闺女,回家了。”这年月,小姐成了那些不正经女子的代名词,显然老拐对我这种不着轻重的问话不满意。
事后才知道,那小女子是逃婚出来的。从老家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爬上了东去的一辆货车。一天夜里,饥饿疲惫得快要昏过去的她躺倒在老拐的店门口。天明了,老拐开门发现她已奄奄一息,赶忙把她抱进屋里。端一杯水,做了两个荷包蛋,细心地把饭喂进她嘴里。渐渐地,小女子苏醒了。她问:“大叔,你是干啥的?”“理发,”老拐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牌子。“那好,我跟你学理发,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小女子近乎哀求了,一双腿“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拐看这个闺女长得很漂亮,那灵动的双眼像是一江清泉,就“嗯”了一声,收下了这个徒弟。老拐不是好色,他说:我不能再让她在外边流浪,人心都是肉长的……
老拐顶住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他可怜她。
怎么又回去了?老拐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已和家里联系上,是哥哥把她接回去的。父母已经同意退掉那门婚事。说话时老拐的眼有些湿。
站前理发店里又成了老拐孤身一人。
其实,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十六七个年头了。别看老拐不高,腿又有些瘸,但听说他的媳妇还是很漂亮的。有人和老拐开玩笑,说他媳妇嫁给他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老拐不但不反驳,反而蛮高兴的:反正她是在我的身子底下。你靠不上。正在老拐自我陶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婚后几年老拐忙活得紧,媳妇的肚子没有空过,三年三胎,当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媳妇患了产后疯,拋下他早早地走了。
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老拐是既当爹又当娘,日子之艰难不必说了。
老拐没有再找女人,他觉得男人嘛,就是要娶妻生子,这个任务他已经完成了。孩子渐渐长大,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高兴之余,心里的负担也日渐增大。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何以解愁,箫声悠扬”。喝酒、吹箫成为老拐的两大主要内容。
两杯酒下肚,老拐话匣子开了。“这辈子,什么事都让我遇上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孩子长大了,又一个个离开了我。其实,我并没有觉得不好,人生就是苦难,度过苦难就是快乐。苦难和快乐就一墙之隔。”
箫声响起,一般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时,已经没有顾客,连来凑热闹的人也打着哈欠回家了。老拐从墙上摘下那管长箫。箫是师父所赠,质地光滑,漆的红明红明的。箫上缠着一道金黄的铜圈,被手摸得闪亮。老拐把门窗打开,悠扬清脆的声音,时而如高山流水,沁人心弦。时而又势如破竹,流淌于街巷之中。
小女子走后,箫声常常响到深夜。高亢之余,亦带有死死的凄凉。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女子回来了。依然是那么清秀,婷婷玉立地站在老拐的面前。但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告诉老拐她饱受了鞭笞之苦。
她告诉老拐,婚约解除了,但却拿不出钱来退还人家的五千元彩礼,“这次来了,就不回去了,死也要死在这里。”
老拐一时语塞,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几个月再回去,我帮你筹划点钱。”
“回去,只有死。”小女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老拐为难了。
后来,我因故离开了那里。因为忙,临走时未与老拐辞行。多年之后,我因事又来到枣园小站,对老拐的思念便又不知不觉地爬上心头。
走进老拐的店里,我立即发现了挂在墙上的那只长箫,桌子和床铺仍摆在老地方,理发的工具还在,但一切却显得那么凋敝和零乱,大概是许久没有整理了。
老拐半躺在床上,用手托着头,身上盖着一件破棉袄。推门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欠起身子,睁着昏花的双眼,短时间竟没有把我认出来。他衰老得是那么厉害。脸上刻满了皱纹,头上满是白发。大概是因为牙齿的脱落,嘴巴过早地收缩进去,背也驼了……
我问起了那位小女子,老拐先是支吾着,后来又说,走了。说话间不禁皱起眉头,忧愁似乎充满了他的胸腔,
“走了”,他接连三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是四个人把她拖出屋子的,嘴上塞上毛巾,硬硬地把她塞进汽车里。…‘就那一霎,不到半个时辰,我去酒厂装酒给他们腾了一个空,这两桶散酒,多大的代价啊!”他用手指了指墙角的塑料桶。
“什么时候出的事?”
“你走后的第二年,”
夜,月明星稀。喧嚣了一天的街道渐渐地静下来。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着窗前诉说的老拐,说话间泪水在他的眼里转动,但始终没有掉下来。
“她真是一个好闺女,聪明,勤快。理发的手艺学得很快,店里的事情全靠她来操持,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弄得整整齐齐,端水倒茶,陪客人说话大大方方。脸上总是堆满笑容。不管谁到这里来,先是在她的脸上悄悄地看几眼,继而心平气和地聊起来。待理发之后,客人往往还要坐下来和她聊一会儿。我的手艺,她的美丽,使小店越来越红火。
“有一天,只有我俩,她突然问我:‘大叔,你大我十几岁,老叫叔好么?叫哥行不行?
“‘咋不行,你愿叫什么就叫什么。我回答得很随便,一切都没有在意。
“‘好,那以后我就改口了。她倏地一下跑到我的身后用手搭在我的肩上,手好软好软,又好热好热,一股暖流在我身上传播开来,弄得我脸上窘迫但心里好快乐。有一天,我从市场上给她买来了一个红色的发卡,形状像一头象,帮她别在那绺乌黑的秀发上。她像头驯服的小鹿,依偎在我那条短腿前。然后,忽然站起来,把两胳膊一伸,双腿下落,两掌合在一起,‘谢恩公。噗哧一笑,搂住我的脖子。我急忙闪开,她高高地噘起了那张小嘴。
“从自她来了以后,小店里有了家的感觉。不仅小店收拾得干净利索,连后边院里的两间小屋也整理得井井有条。换下来的衣服她洗得干干净净。每天晚上,都是她为我放铺,叠好被窝。
冬天,还铺一床电褥子,暖暖和和,舒舒坦坦。
“我在琢磨,为什么这里有了家的感觉,家是什么?是房子?是那些坛坛罐罐?不,家是女人,是那个始终爱着你,处处为你着想的女人。
“我这床空了快二十年了,对妻子的感情是始终不渝的,所以始终未娶。自从小店里闯进了这个女子,我想得多了些。
“有一天晚上,她问我:,嫂子死了这么多年,你的那张床为啥总是空着?我不相信没有人追过你,你没爱过别人?
“我说:‘真的没有,孩子、日子、还有这座破房子,就够我操心的了,我没有工夫再想其他。
“沉默,我与她再也没说什么,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
“时隔不久,一天中午,屋子里的顾客都走了,她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并为我斟满了一杯酒。她说这杯酒就敬嫂子吧,她离开你也快二十年了;九泉之下的嫂子请你放心,今后的我,就由她照顾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到这里,心里的火苗直往上蹿。这时,她又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起来,敬我。我心里高兴,多少年了,从没有女人为我敬过酒,我咕咚一声倒进嘴里。酒不辣,倒有点甜头。
“就在那天晚上,因为酒意未解,我坐在外边喝茶。当稍微清醒之后,我回到屋里。光线很暗,突然灯亮了,她脱得精光,躺在我的被窝里。我慌了,这怎么了得。一个黄花闺女,一个糟老头子,我连连向后退,她忽地从床上跳下来,倒在我的怀里。她的大胆战胜了我的怯懦。我说,快,穿好衣服,你要同意跟我,明天咱俩到民政所登记。她很听话,立刻穿好衣服,依偎在我的身边,泪水不住地向外流。
“在婚姻登记处,她很镇静,极其准确地回答工作人员的提问:“你这么年轻,怎么要和他结婚?“他人好,心眼好,在他的身边有安全感。”你们差十几岁,他还有孩子,这些事你想过没有。“想过,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婚姻。他不嫌我小,我不嫌他老,爱情不分年龄,更不论贫富。”
“当时,我站在一边,心情很激动,泪水在眼窝里滚。伹没有掉下来。
“结婚登记的法律手续办得很顺利,以后我俩就住到了一起。”
说到这里,老拐的回忆戛然而止。小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叫人感到压抑沉闷。
过了好长时间,才听得一声长叹:“唉——,好景不长啊!”然后,月光下我看到了老拐在擦拭眼帘。
“我到过她那边两次,都没见着人。听她家里人说,在把她抢回来的路上,她又跑了。她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到我这里,连个信也没有……”
老拐每天早晨走上站台,翘首盼望,看有没有别着红色发卡的女人回来。每天晚上,在店门前坐在那个小机上,吹响长箫,用凄凉的箫声呼唤着心上的人,整整十年了,天天如此,刮风下雨,从未停过。
老拐相信,小女子一定会回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