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晓凌
爱心与现实僵持11天后,四川地震孤儿社会认养工作终于出现了第一起成功案例,可称奇迹。
从绵竹民政局办理完收养手续回家,张斌整理了侄子的“房间”—— 一个蓝色的儿童户外帐篷被折了起来,丢到电视机柜底下。“小兔崽子,在成都已经有自己漂亮的大房间了。”
张斌往电视机前的旧沙发上一坐,这曾经是李舒浩的“御用宝座”。如果没有汶川地震,淘气的男孩一回家,就像个小土豆一样,稳稳扎在沙发上,边看动画片,边抠出沙发扶手上一条一条的海绵渣渣。李舒浩的父母在镇上卖早点,起早贪黑,一度顾不上照顾儿子,看着儿子成绩一直往下掉,掉到班上四十名,才开始狠抓学习。2008年5月12日前的期中考试,李舒浩一下考进了班上前五名,英语还拿了班上最高分。
地震那天,舒浩父母所在的五层楼完全坍塌,而舒浩所在的汉旺中心小学幸无伤亡,他成了孤儿。姑父张斌把侄子和爷爷奶奶接到自家住,在院子里搭起大小两个帐篷。夫妻俩商量,以后把舒浩当儿子养,反正自己只有一个16岁的女儿,初中没念完就到浙江打工去了。
两口子还打听到,整个绵竹有27名孤儿,几乎都是由亲戚接手带。“我们自己带,不就是往锅里多舀一瓢水吗!”妻子李霞说。
张斌重又开始当一回父亲。灾区的板房小学建成后,他每天开摩托车接送侄子上学,晚上回来,他喝啤酒,舒浩也跟着喝;他闲着没事,跟人打牌,舒浩也跟着看。
一次,张斌对侄子说,等家里房子重建起来后,自己还得去浙江打工。“那我一块过去嘛。”舒浩低头扒饭,头也不抬。当天晚上,张斌失眠了,“我咋觉得这兔崽子的将来就我现在这副模样了?”
2008年6月中旬,舒浩去成都儿童中心接受震后心理安抚。一位爱心妈妈联系上张斌,说成都有一个“家境、素质都很不错的家庭”想收养舒浩,想见面聊聊。姑妈李霞不想见,张斌打圆场,“反正也要去成都看娃娃的,见不见到时再说嘛。”
坐在跟前的一对中年夫妇“都是大型国企的老总,一点也不凶(厉害),说话声音很轻很软”。张斌头一次也用“很轻很软”的声音和人说话,“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场”。
李舒浩一直坐在大人们旁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不时还发上一会儿呆。张斌明白,这是侄子的地震后遗症,他没立即问侄子的态度,“等他回过神来再说”。
尽管只是第一次见面,黄氏夫妇已经把户口簿、财产收入证明、房产证等收养登记法定材料准备好了,还表示,打算换一套户型更大的别墅,“以后过春节时,或把舒浩送回老家,或把爷爷奶奶接到成都来一起过。”
“别不别墅的不要紧”,张斌把对方的材料一 一过目,此前,他最担心对方是不是骗子,会不会让侄子念好书,“现在这些担心都不存在了”。
李家却迅速分成两派。李舒浩的外公外婆与舅舅坚决反对送养,“咱家这门就剩舒浩,送给别人就不姓李,这门人也就绝了!”舅舅直言,“反正我没孩子,要送不如送我!”张斌也急了,“你条件比我还差,给你养还不如给我养!”
辩论的成果,是双方作出妥协,先送舒浩到成都夫妇家住些天,“看看双方合不合得来,就当做客吧”。8月初,成都夫妇将张斌和李霞接到成都小住,在宽敞的洋房里,张斌发现“小兔崽子没几天就被收拾得规规矩矩”——每天只能看一小时电视、吃饭不得喝酒、不得翘脚、抠脚丫子;闲时,成都夫妇喜欢看书,侄子也跟着看。
“看书的和打牌的,就是不一样啊!”张斌逗侄子,你小子以前不是个小火药桶吗?来这儿怎么萎了?舒浩一本正经地回答:“人家不像你,动不动就打人,人家是摆道理的。”
双方的磨合很顺利,张斌征得舒浩爷爷奶奶的同意,向黄氏夫妇口头应承送养一事。在成都,舒浩称这对夫妇为“黄爸爸”“刘妈妈”——这和在儿童中心称呼爱心妈妈一样自然,他没反对姑父让他“留下来生活、学习,有时间就来成都看他”。
8月中旬,“黄爸爸”50岁生日,老来得子的夫妇俩决定借此庆祝“双喜临门”,大宴宾客。在一个星级大酒店举办的宴会上,张斌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胶水,僵在自己的座位上。举止体面的客人们听说这对颇显突兀的夫妇是舒浩的姑父姑姑,这才上前来敬酒。“当时就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或马上回家!”李霞说。
回到家,张斌向舒浩爷爷奶奶汇报,“让娃娃跟黄大哥家过吧。我们在地下,人家可是在天上。”
当“黄叔叔”向舒浩提出改姓黄时,舒浩不干了,“我这辈子都是李家的人!”舅舅家迅速站出来支持,“人家家境好咋的?如果没发生地震,我们一个农村娃,该怎么过不还是怎么过?”外公外婆也认为,国家和社会对孤儿照顾得很周到,有各种助养金和上学的优惠政策,“咋就带不好?”
“现在带孩子不是往锅里加一瓢水就行!”张斌则看得更远,“同样是上学,在人家家就能出国读书,在咱家就上板房学校。人家家起码都大学毕业,咱家文化最高初中,娃娃英语说得好,呆在这儿,就像一个巴掌长了6个指头一样多余!”
张斌一心要让侄子回心转意,他不怕在家族里担上恶人的罪名,“我一点好处没得,他过上好日子,把我忘了都没问题,只要别忘了他爷爷奶奶就成。”
买菜时,张斌故意不买舒浩爱吃的精瘦肉、老姜和小白菜,想吃,“回成都去”。妻子李霞看不下去,责怪丈夫“狠心”。“狠点是对他好,将来他会谢我。”张斌说。
当姑父再问舒浩意见时,这个10岁男孩选择了沉默。家人慢慢看出,舒浩回家后坚持每天刷两次牙,晚上睡觉前要洗澡,和村里小孩子出去玩,一定要换下身上崭新的白衬衣。
吃饭时,看着侄子规规矩矩端起碗吃饭的样子,张斌突然又有些犯醋,“娃娃越看越不像这屋里头的人了”。
最后一次家庭会议上,家族人遵循民政收养法规定,由已满10岁的舒浩决定去留。最终,舒浩决定,改姓可以,名字不改,“以后你们还是叫我舒浩”。张斌松了口气,细心的妻子却发现,侄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舅舅的眼睛都红了。
一度以为没戏了的黄氏夫妇也赶到了绵竹,给舒浩和家人拍了数张合影,“这些长辈和这个地方你都不能忘记。”黄妈妈嘱咐。
舒浩走后,爷爷奶奶没事就拿舒浩在地震以前和最新拍的照片对比着反复看,边看边擦眼泪,照片上的舒浩,最近变得不怎么爱笑,姑姑安慰父母,“人比以前长胖长白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偶尔的,张斌也会凑到爷爷奶奶跟前,看一眼照片,“现在已经想象不到,娃娃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咯”。
摘自《南方周末》2008.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