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看曹操(一)

2009-03-07 03:07孙绍振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董卓易中天三国演义

孙绍振

非常感谢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用“另外一只眼睛”来展示一下对曹操的观察。为什么是“另一只眼睛”?第一,因为已经有很多眼睛看过曹操了,其中包括易中天先生最近看出来的曹操,很轰动,很精彩。但是,他所看到的曹操,是他的曹操。带上了易中天的色彩、易中天的价值观念。我眼中的曹操,和他眼中的曹操是不一样的。第二,为什么另外“一只眼”,而不是两只眼?这是因为,要看得清楚一点。君不见靶场上瞄准,两只眼全睁开,就休想打中靶心。一只眼闭起来,才能瞄得更准。第三,我声明,我跟易中天先生是朋友,我也很为他在《百家讲坛》创造了一个品牌,成为一个文化明星感到高兴;还很为他的智慧和他的感染力感到惊讶。原来他在我感觉中,并不见得多漂亮,在生活中,他有点老相,没有想到他上了电视,竟这么辉煌。老得很漂亮!(众大笑)

他拥有很多“易迷”、粉丝,我很羡慕。不知不觉我自己也成为他的一个粉丝,这是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粉丝一般都是比较年轻的,哪来我这么老的粉丝?(笑声)但是呢,反过来一想,能成为他的粉丝,就证明我还没老。(听众鼓掌)作为朋友,我分析他成功的原因,除了他的智慧、他的口才、他的幽默感以及学术造诣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的勇气——他对权威性的、天经地义的说法表示质疑。这是科学的根本精神。

《三国演义》定本以来,几百年,经过不同的政治制度、不同的意识形态统治下的各种的读者的反复的考验,在它以前和以后的许多文学作品、与日俱减地淘汰了,可《三周演义》却仍然辉煌地存在。对这个经典历久弥新的现象,大家觉得天经地义。但是易中天对之表示了怀疑,他说《三国演义》有问题,有许多混淆视听的地方,特别是对曹操的评价。他认为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所以,他就出来做一点“还原”的工作,“以正视听”。他认为曹操被《=三国演义》丑化了,造成了他品质恶劣,大花脸,奸贼的印象,实际上呢,历史上的曹操足个英雄;有人认为他是英雄里的另类,叫奸雄。他说,即使是奸雄,也是个“可爱的奸雄”。

他这个观点肯定是正确的。但是又觉得这并不是很新鲜的。《三国演义》对历史的虚构早就引起学者的不满。清朝学者章学诚在《丙辰杂记》中提出来说《三国演义》“七实三虚”,有七分是实在的,三分是虚构的。他说得比较客气,在我看来,起码是五分是实的、五分是虚的;实的是某种骨架而已,血肉呢,是虚构的。说他“五骨五肉”是不是更准确些?学者们感到,它造成了混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也说它“虚词杂复,易滋混淆”,很容易产生混乱。就是五四时期把白话小说抬上正宗地位的胡适,对《三国演义》也没有太大的好感。1922年,他为《三国演义》作序,说它“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因为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思想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这个说法和章学诚、鲁迅相反,嫌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那就是虚构得还不够。

这三个大学者说法虽然有矛盾,但共同点是,并没有系统地去清理《三国演义》究竟是在什么程度上、如何系统地“歪曲”了《三国志》的。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提出要“为曹操翻案”,郭沫若比谁都先得到消息,就写了为曹操翻案的论文。那个翻案翻得很厉害。按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曹操最大的问题是镇压农民起义起家。郭沫若为他辩护,说他不是镇压了农民起义军,而是把打散了的起义军的“精锐部分组织了起来”,本来这些农民军是破坏性很大的,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经他一收编,去屯田,既安定了国家,自己也有饭吃了。郭沫若个说法,有点强词夺理。可他不满足,又写了“历史剧”《察文姬》。对曹操采取了歌颂的态度,有些地方今天看起来有点骇世惊俗,如第一幕就把曹操生活上写得很是艰苦朴素,一条被子让老婆补了又补。给人一种当时红色文学中的共产党员的感觉。(笑声)易中天最值得称赞的可能是,他是中国第一个系统地清理《三国志》作为正史、官方的、比较可靠的史料,跟《三国演义》的虚构之间的差异;曹操是在什么样一个广度上被《三国演义》“歪曲”了。这个可爱的奸雄,是如何被《三国演义》歪曲成一个可恶、政治品质恶劣、十恶不赦的“奸贼”的。

一、多疑是从美化转化为丑化的关键

易中天从哪里讲起呢?从曹操刚刚出道不久,就杀了对他友好的吕伯奢一家开始讲起。

易中天先生提出,历史上曹操杀吕伯奢这事是有争议的。《三国志》的原文是说:董卓专权,天下大乱。董卓看中了曹操,提拔他,给他封了官,叫“骁骑校尉”,但是曹操很清醒,拿准了董卓成不了气候,老子偏偏不买账:没有去就任,改变了姓名,溜掉了。溜到一个地方,给人家抓住,有人认出就是曹操。出于对这个“天下雄俊”的尊敬,就把他给放了。把曹操当成“天下雄俊”是孙盛的《杂记》里的话,可能是太夸张,《三国志》把它省略了。曹魏王朝自己的《魏书》说,曹操和几个死党到“故人”——老朋友吕伯奢家去。此人不在,五个儿子在家,想抓曹操。在马厩——大概是拉马,准备动手。他就先下手为强,把吕伯奢家几个人杀了。易中天先生认为,如果按照这样的记载的话,曹操干的事也不是太坏,至少有防卫性质的。用今天的法律话语说,那是“防卫过当”——误伤。易中天说,魏国的史官对开国的“太祖”,对自家的老爷子的丑事难免要回护一番,打埋伏的可能性很大。易先生并没有回避与之相矛盾的历史资源。在裴松之的注解里,还保留了一些与之不同的说法:《世语》里说,曹操逃出去了,经过吕伯奢家里,正好吕伯奢出行了,有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非常有礼貌,款待他。但是,曹操有点心虚,他想我是一个逃犯,你怎么这样来招待我,肯定有问题。他就先下手为强,把人家给杀了。这里就没有“防卫过当”的问题了。请大家注意,曹操这个人,当时还是个好人,但有一个毛病:多疑。人家还没动手,他就想“你太热情了、太可疑”。按曹操的逻辑,你太热情了就可疑了,相反,如果你不热情,就不可疑。这就透露出作者对曹操的批判了。碰到曹操这种人,真是好人做不得,越好越倒霉;这个批评是很严酷的。另外一本书呢,《杂记》也说曹操杀人了,什么原因呢?吕伯奢的儿子好心招待他,他听到厨房里有食器声——锅碗瓢盆之类的响声。易中天就解释了,锅碗瓢盆之类的响声之中,可能还有刀的声音,究竟有没有刀,我们就不去追究了。反正是曹操这个人多疑,与其你下手,不如我下手。把人家给杀以后,发现搞错了,心里有点“凄怆”,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易中天解释说,曹操的意思是:现在我在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了,别无选择。该出手时不出手,等到你出手,我就没命了。没办法,宁可我先对不起你,不能让你对不起我。易中天先生说,曹操还是有点自我排解、自我安慰、自我解脱,但是,他还是有点“凄怆”,还不是天良丧尽,不是恶心透顶,

还是有一点心理不安的吧,还是有一点点善心。虽然这点善心不能洗刷他的罪恶。

易中天说:可到了《三国演义》曹操就不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而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事情就大了,“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是非常具体的,针对的范围是几口人。就事论事,没有说到其他的事。而“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则是事情的普遍化。不是这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情。这是他的人生观,生活的准则,从来如此,一贯如此,而且将来还如此,大言不惭,理直气壮。这事情就可怕得多了,这个人的品质就恶劣、歹毒多了。那就是个最大的奸贼了。

他说,《三国演义》把曹操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抹黑了。

易中天痛切地感到,文学艺术的力量是很大的,影响力是超过了历史著作的。它用历史的题材、历史的人物写小说,它的虚构和真实混为一谈,造成“虚虚实实”,或者半真半假。本来曹操的历史记载并不一致,有一点“扑朔迷离”。有了《三国演义》就更加的“暧昧”了,更加稀里糊涂了。他感到更大的忧虑是什么呢?人家都不是先看《三国志》,再看《三国演义》,有些人一辈子只看过《三国演义》,至死压根儿就没看过《三国志》,这造成了一种可怕的先入为主,到死也不知道曹操是个英雄,也不知道曹操是个可爱的奸雄。这是一个很令有历史知识的人非常痛苦的事情。他当然承认,文学形象、民间形象虽然不是事实,它的流行不是没有道理的,文学的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无中生有也能给人教益。他说,他要做的事情是,研究这种虽然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民间形象、文学形象那么流传究竟是什么道理?这话是非常对的。

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我看到的《品三国》,他前面一件事做得非常好;后面一件事,明明是假的,为什么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这个道理他始终没有真正地研究过。

正是因为这样,我觉得,作为易中天的朋友,或者“粉丝”,应该帮助易中天先生做一点事情。——我认为粉丝有两种,一种是一味地跟着崇拜对象跑,像追“超女”一样的疯个没有完。——第二种是奋发有为的,像易中天先生怀疑《三国演义》一样,怀疑易中天先生的一些说法。怀疑和挑战是科学发展的动力嘛,这是很古典的话了。易先生是根据历史的精神来廓清《三国演义》的虚构的。历史的价值标准是什么呢?就是真实。历史是不能虚构的,真的,才有历史的科学价值,假的,就是造谣的,骗人的,就没有价值。《三国演义》中那么多假的、虚构的,对历史来说,无价值。但是,价值准则是很丰富多彩的,不仅仅有历史科学真的价值,虚构的文学艺术也有它独立的价值。这就是艺术价值,或者说得有学问一点是审美价值。《三国演义》虚构特别有天才,在当时的中国文学史、世界文学中是天下第一。

此话怎讲?我从易中天分析的曹操杀吕伯奢一家的故事开始说起。

易先生说,《三国演义》的虚构丑化了曹操,这个说法不完全对。《三国演义》的虚构,不仅仅是丑化曹操,而且还美化曹操。《三国演义》不但写曹操很清醒地拒绝了董卓的任命,还虚构了他在中央大员们,为董卓专权,把皇帝当傀儡,一个个只是痛哭流涕,计无所出之时,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主动提出自己去行刺董卓,借来一把宝刀,趁董卓睡觉,去干掉他。这不能不说是非常勇敢的,一个人单干,搞恐怖活动,绝对是个热血青年呐!(笑声)算得是个愤青吧?(大笑声)很可惜,他事前踩点不到家,没考虑到董卓的床,靠里面有面镜子,他一举刀,董卓就看到了,喝道:你干嘛?曹操很机智,就说:我得了一把宝刀,正要送给你。董卓可能反应迟钝,比较傻瓜:送给我?很好很好!曹就此得以脱身。可董卓事后一想,不对啊,他事前没有禀告,莫名其妙地送一把刀?他莫不是要杀我啊。和他的干儿子吕布一琢磨,醒悟过来了。在这之前董卓是非常相信曹操的,还送他一匹好马,曹操就骑上这匹马,溜出城门去了。董卓再派人去追,哪里还追得到?再去抓他家属,曹操早就把他家里人全部转移了。在这里,《三国演义》不仅仅没有丑化曹操,而且对曹操大大地美化了一下,这是一个有理想,奋不顾身的热血青年,是个大大的义士啊!(反应活跃)

后来,曹操溜到陈留县给抓住了,县长叫陈宫,请记住这个名字。

《三国演义》又虚构了曹操在死亡面前面,大义凛然,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他慷慨激昂地宣言:姓曹的世食汉禄——祖祖辈辈都吃汉朝的俸禄,拿汉朝的薪水,现在国家如此危难,不想报国,与禽兽何异啊!也就是,不这样做,就不是人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小麻雀哪里知道我老鹰的志向啊!今事不成,乃天意也——今天我行刺董卓不成,是老天的不帮忙,我有死而已!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形容英雄的话语来说,就是在死亡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啊。这时候的曹操就是这样一个英雄,“老子横下一条心,今天就死在这了,完蛋就完蛋!”(笑声)没有想到,他这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反而把审判他的陈宫给感动了。感动到什么程度?这也是虚构的,说:我这官也不当了!身家性命,仕途前程,都不要了,咱哥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吧。从文学手法来说,这叫做侧面描写,或者用传统的说法叫做烘云托月,也就是写曹操,却用陈宫心理上的效果来表现。把曹操大大地美化了一番。

从艺术上来说,这样的虚构好在哪里?

好在写他原来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英勇无畏,慷慨赴义,后来却变成了坏人、小人、奸人。《三国演义》的了不起,就在于表现了其间转化的根源在这个人物的特殊的心理。这个好人、义士,心理上有个毛病:多疑。原来素材里也说他多疑了,“以为屠己”,光凭食器响声,把人家给杀了。那么《三国演义》虚构得为什么更精彩呢?他这个多疑不是一般的多疑,而是一种可怕的多疑,罪恶的多疑。人家热情招待我,我不但不感激,反而怀疑他的动机,我跟他非亲非故,他干嘛要这么热情呢?《三国演义》的精致,就在于加了一句话:听到里边在商量,要不要绑起来啊?这就增加了怀疑的程度。仍然不确定。绑什么呀?绑起来干什么啊,都不确定。而曹操却断定,肯定是要杀我了。这就揭示了曹操的心理的特点,根据极其薄弱,而结论却十分、非常、绝对地肯定。然后告诉陈宫,陈宫这个时候也蛮崇拜曹操的,可能是曹操的“粉丝”——“曹迷”(笑声),那就决定:干他娘的。两个人一下子杀了人家八口。杀到厨房里一看,糟糕!原来是绑了一头猪在那里,和曹操比,陈宫这个人的神经比较正常:糟糕!老曹啊,我们怀疑错了,杀错好人了。两个人就赶快溜。

以下的虚构就更为冷峻,更为深邃了。

二人碰到吕伯奢骑着驴,驴鞍上有酒瓶,手里拿着素菜和水果:贤侄啊,怎么不在我家里待着,我叫家里杀猪款待你啊!这就更加证明曹操当时的怀疑好人的错误了。曹操瞎胡说了:我这避罪之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赶快溜比较安全啊。吕伯奢走过去以后,曹操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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