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床

2009-03-05 02:58紫苏水袖
家庭之友 2009年6期
关键词:黑道床上大哥

紫苏水袖

1

青田家私城有一款圆床,标价八千八,漂亮得不像话,我对赵一鸣说,买一张吧,我们可以在上面把108式都演绎一遍。

赵一鸣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响应我的挑逗,而是说,无聊。

只过了一天,赵一鸣就对我说,小艾对不起,我和阿妙决定在一起了。

赵一鸣坦率得令人心惊,可是为什么是阿妙,为什么是那个和我睡了四年的上下铺,连发型都修剪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然后我知道这是真的了,因为我看到了赵一鸣看阿妙的眼神,恋爱一年半,赵一鸣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赵一鸣搬了出去,我也搬了出去,我们迫不及待地抛弃了住了一年半的旧巢,我想那幢房子应该比我们更加伤心欲绝。

新租的房子连个衣柜都没有,我却固执地买回了那张华丽的圆床,圆床很软也很大,占据了整个房间的四分之三,我可以蹬掉拖鞋,从任何一个角度跳上去,无论滚在哪一边,都感觉被结结实实的力量托住,它的熨帖,实在对得住它的价格。这样的床,应该属于一对爱侣,属于一对像八爪鱼般纠结得要生要死的男女,而不应该属于此时的我,像一截残烛,周身泛着灰冷的白,没有活气,没有余温。

我每天就躺在这张圆床上哭,哭累了就幻想那个108式,其实我从来不懂得任何有技巧的姿势,我只是凭着我的年轻和激情,以为会和那个男人拴在一起一辈子。

2

109路公交车,是这座城市最挤的一趟公交车。可我每天必须光顾它两趟,一趟四十分钟,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回到这一头。

单调循环的轨迹,让我绝望。

幸好车上偶尔有风景可以看,比如小情侣吵架,比如女人们对衣着的攀比,比如某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一伸,毛衣线头就从袖子里滑落出来。

我从中领略到一点趣味,是从认识高男开始。我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上车,坐上三站,八点整,高男会出现在车的另一头。然后他挤呀挤,挪呀挪,直到在我身边站定。

我不认识他,他看上去也不想认识我。可是我们总是准点遇见,这种廉价的缘分,俯首可拾。

直到有一天,他抓住了一只伸向我包包的手,那个小偷还是个孩子,高男在拥挤的人群里默默地与他较着劲,直到那孩子把钱包乖乖地交出来。

再以后,我们仍然不怎么说话,可是我总是有办法在拥挤的人群里为他腾出位置。有一天下雨了,上车的人都带着又湿又热的水汽,个个像破墙而出的蘑菇。高男就贴在我身后,把湿淋淋的人们隔了开来,他的身体在这时离我很近,近到我可以闻见他衣领的气息,感觉得到他热热的温度。

那天我一动不动,可耻地享受着这令人颤栗的、陌生的温暖,那天我终于在下车前转过头问他,你电话多少?

我的圆床就这样迎来了第一个男人。我承认有一些欲望是因为寂寞。

我也没有贩卖那想象中的108式,当高男浑身脱光站在我面前时,我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让他滚出去。然而我还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男人,他没有一点错处,白净,颀长,清爽,气味洁净。我们像情侣一样紧密拥抱,长久地接吻,一寸一寸地将对方探究进骨头里。

我想在高男眼里,我是美的,因为我看到他眼里有火光跳跃。他很用心地讨好我,在黑暗里长久地爱抚和温存,并不是那种认为捡了便宜的鲁莽小伙子,一心想要速战速决。

有时候我会可耻地把他当做赵一鸣,可是这么一想又觉得非常屈辱,我就这么心绪复杂地享用着高男的身体和激情,结束后却想给自己一记耳光。

这天高男走时我给了他房门的钥匙,我说你想来就来,我懒得给谁开门。

3

阿妙站立的姿势非常美,她是那种骨架纤薄的姑娘,却偏偏穿宽得像麻袋的衣服,于是身体线条便隐藏不见,可就算是这样,我承认我也是不如她的。我只喜欢把身体塞进绷得紧紧的小衣服里,胸是胸,腰是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阿妙就这么姿势优美地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敲门。

我从猫眼里足足盯了她十秒钟,才把门打开。

我们已经超过三个月没有见面,我们一度认为将丢失对方一辈子。

然后,我们在圆床上坐了下来,喝酒,吃我亲手煮的意大利面,面煮得很糟,因为我不是厨娘,酒却很好,而且供应充足。我不让她说对不起,也不让她提赵一鸣,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叫你来不是想听道歉的,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的友情与男人无关。但她还是说了对不起,还是提了赵一鸣,赵一鸣去新加坡做工程了,半年后将回来娶她。

阿妙就是那种不会曲意奉承的女孩子,她执着地要我理解她的爱情,执着地让我祝她幸福。

我这才记起她一直是这么霸道的,大学四年里我都在帮她抄笔记,替她打发掉她想要甩掉的男人。

后来阿妙就醉了,她瘫在床上语无伦次地说,小艾我真的很爱他,我第一次如此爱一个男人,小艾你一定要原谅我。

阿妙还哭了,我抚拍着她薄薄的背骨,我想女人的爱情真是辛苦,我和阿妙都一样。

4

这天阿妙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而我接到一个电话就出了门,我对朦胧中的阿妙说,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来。

其实我一夜都没有回来,我关掉手机,就在楼下的小酒馆,一直坐到打烊。

天亮时我回到家,阿妙已经走了,然后我打开手机,里面挤满了阿妙和高男的来电信息。

可是我无暇理会,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紧紧关上房门,然后从窗帘后拿出一台DV机,红色的小灯闪烁着,显示着它尽忠职守的工作状态。然后我点上一支烟,将DV里的内容,从头看到尾。

我看到阿妙在我的床上熟睡,睡着了的阿妙一点都不淑女,叉着腿,露着胸,微张着粉红的唇。再然后,高男便在画面里出现了,高男熟稔地从床的另一头爬上去,从阿妙的脚开始,一寸一寸地吻上去。

房间没有开灯,可是窗外有街灯,还有月亮,所以背对着高男的阿妙,五官轮廊清晰可见。再然后,高男就被沉睡的女人鼓动起来,他像只小豹子一般,开始沉稳地进攻,这时床上的女人终于被惊醒,然后发出石破天惊的尖叫。

其实在阿妙惊醒之前,画面是非常美的,华丽的圆床,温柔厮磨的男人,等待被唤醒的女人,欲爱气息一分一分地厚重,一分一分地走向疯狂。

然后灯开了,一对男女像两只惊飞的麻雀,愕然对视,阿妙问,你是谁?

高男问,你是谁?

画面的最后,他们各自逃窜。

我的手机就是在那时被两人打爆的。阿妙急着质问我关于那个无端闯入的男人,而高男也想弄明白为什么我在电话里说会在床上等他,可是床上却是一个陌生女人。

我不打算给任何人解释。我只需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我把录像上传到电脑里,仔细剪掉阿妙清醒之后的部分,只保留了那段痴缠的欲爱风暴,然后发到了赵一鸣的邮箱里。

我甚至没有考虑到任何后果,我想在赵一鸣和阿妙中间插一根刺,就算拨出来,也是会疼一下的,就像当初我的疼一样。

好了,现在我对自己交待完了,从此,我将

开始新的人生。

5

高男再次来敲门时,我犹豫着要不要请他离开。可是我一打开门,就改变了主意。

这个男人穿着整洁的衬衣,新剃了头,清新得像早晨的露水。他对我道歉,说那天认错了人,冒犯了我的姐妹,而我的解释是那天我忽然有事出去了,忘了和他的约定。

后来我们不再谈论与做爱无关的事,我说我要好好把那108种姿势研究出来,并且发扬光大。

床也是懂风月的,否则怎会如此妥帖,就像高男所表达出的温柔一样。这个男人卖力地表演,演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他是爱我的,而不仅仅是爱我的身体。

直到阿妙出事。

阿妙自系未遂,被送进医院的消息传来时,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看望她。高男硬拖着我去了,他说,我要去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高男没有机会对阿妙说一声对不起。因为我们赶到医院时,正好看到阿妙穿着蓝条病号服,赤着脚从医院的走廊急速跑过,然后纵身跃下走廊栏杆。

阿妙跳楼的地方与我们近在咫尺,可是她的动作太快了,没有一秒的停顿,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

阿妙是决意去死的,因为赵一鸣执意要和她分手,赵一鸣不听任何解释只在电话里对她狂骂你这个贱人。

阿妙是如此的骄傲和脆弱。她还年轻,却为了一个男人疯狂如斯。不过就是宣布7婚讯,订好了饭店和教堂,婚礼取消,最多丢失一点面子而已。当然,这是我的思维方式,阿妙是基督徒,从小的梦想就是在上帝面前嫁给最爱的人。我曾经想过要质问她,上帝有没有允许她抢别人的男人。可是现在,面对她义无反顾的死亡,我唯一的勇气,就是恨不得把自己撕裂磨碎,飞撒在尘埃里。

那天我和高男一遍遍回忆阿妙的死亡,她赤着脚,从走廊里急速跑过,她的脸白到透明,宽大的病号服挂在她身上像旗帜一样猎猎飞舞。

我一整夜都感到寒冷,只好紧紧抱住高男,可惜高男没有比我更镇定,他一遍遍问我,她为什么要去死?

他说,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和她分手?

我无法回答高男的疑惑,因为我很累,阿妙的影子在我脑子里跑了一夜。后来我总算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高男坐在电脑旁,而电脑屏幕上有一对男女,圆床上交织着冶艳,华美,等待和进攻。再然后,画面戛然而止,高男转过脸来,冰冷地看着我。

6

作为年轻人,总会被人批评,为什么不努力?你没有放弃自己的理由。

大多数年轻人所缺乏的理由,我却是有的。因为我制造了一场灾难,杀掉了一个女人,撕碎了一个男人。

我再也没有在109路公交车上遇见过高男。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在站台上,隔着玻璃紧紧盯着我,最终都没有上来。

后来我便不再坐那班公交车,确切地说,我辞职了。从此可以从凌晨三点唾到凌晨三点。而在三点以前,我无比的清醒,所以总是流连在一些有趣的地方。

我买过那种蓝色的小药丸,在一群人的起哄里就着酒吞下去。然后我是舞场最炫的皇后,跳舞跳到把脑袋都差点晃掉了。

我还和某黑道大哥赌过酒,在包间里,他让身边的两个小姐把内裤脱下来,分别塞进对方的酒杯里,然后勒令她们喝下去。这个游戏太恶心了,小姐们自然不肯,于是他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得很带劲。我就在这时站出来,我说,你也算个男人?

我承认我是想找死,可是黑道大哥居然没有生气,他只是像抓小鸡一样把我从人堆里抓出来,说,来,和我喝一杯。

于是就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我倒下了,黑道大哥对手下说,开个房间给她睡觉。

那天我睡到半夜醒了,发现黑道大哥正好坐在床上,认真地研究着我。我无畏地盯着他。那天我以为他想和我上床,谁知他只是给我掖了掖被子,就退了出去。

男人原来可以有很多种,不是只有坏或者不坏。

后来我就跟着黑道大哥混了,其实这种日子很不错,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穿得很漂亮。

没有人相信,我没有和黑道大哥睡过觉。因为他看出了我的不愿意。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宠着不知好歹的女人,他认为我就是。

然后有一天我再次遇见高男,他在酒吧门口遇到我,可是他不看我,我穿了低胸T恤,后背从肩膀一直露到腰,可他就是不看我。

那天我在走廊里拉着黑道大哥不放他走,黑道大哥终于放下心防,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高男就在这时与我们擦身而过,还是没有看我,我扑在黑道大哥身上,喷着酒气大声问他,要不要去我家?我家有一张圆床,你会睡得很舒服。

我知道高男肯定听见了我的话,但他最终没有回头。那天我醉得无法无天,我对黑道大哥说,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家,我的圆床,它只等一个人。

7

我被黑道大哥赶出了酒吧,因为他终于不耐烦,不想再陪我玩下去了。

那天我提着高跟鞋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我故意走得引人注目,很希望忽然来个什么恶汉,冲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我似乎如愿以偿,因为真的有一双手臂,从黑暗里不知哪个地方伸出来,猛地箍住了我的脖子。

这是一道小巷,这里只有两盏昏黄的灯,可是勒住我的男子刻意扳过我的身子,让我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赵一鸣。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得我几乎忘了他的样子,可我还是一眼看出他变了形,没有了昔日的白皙和文静,而是像个赌徒,眼珠是红的,唇色却是灰的。

他哑着嗓子只重复一句话,为什么要害阿妙?为什么要害阿妙?

我被他的虎口控制得紧紧的,说不出一句话。

然后赵一鸣伏在我身上哭起来,他一边继续掐着我的脖子一边哭,我也哭,我觉得我再不哭一哭就要憋死了。

再然后,我就被另一股力量甩开。等恢复意识时,我看到两个男人扭在一起,一个是赵一鸣,另一个,是高男。

这个听见我要和别人睡觉也不回头的男人,在我被人勒住脖子时回来了。我叫不出声音,只管愣愣地看着两个男人,扭打着企图制服对方。

赵一鸣就在这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嚎。我知道他认出了高男,认出他就是那个和阿妙在圆床上厮磨的男人。

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道歉,赵一鸣毫不犹豫地,把一柄匕首递进了高男的腹腔。

世间在这一刻静止了。我觉得我的面前下了雪,简直是纷纷扬扬的雪,事实上这晚有月亮,还有星星,小巷里灯光很弱,可是星光很亮,我看到高男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盯着我,然后用一种舞台上的姿势,缓慢优美地倒下。

没有人相信,我在这一刻看见了我的圆床,华丽的,张扬的圆床,它刚刚决定好用一生来等一个男人。

可惜,它将一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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