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今天,我们的经济有了发展,我们的民营企业得到了承认,但要看到,这个改革的进步是不平衡的。我们在别的领域,政治领域、行政体制领域,不那么配套。邓小平说过,如果改革没有均衡的推进,到一定时候就很难推下去。什么东西会把中国进一步往前推呢?
中国经济好的时候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坏的时候也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因为坏的时候会形成一个“逼”的力量。这几年,内需起不来,为什么起不来?居民家庭的收入,在整个国民收入的比例,不到50%。80年代改革刚开始的时候,这个比例达到70%多,接近80%,老百姓有钱买东西,市场就活起来了。90年代中期以后,国民经济涨得非常快,但税收涨得更快,相当一部分资源集中到政府手上。而一些关键的生产要素,最典型就是土地,还没有完全市场化。于是,从收入的角度看,国民收入就有相当大的一个比例集中在政府手里。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因为每个政府都想多做事情,比如解决民生困难,比如多创造政绩。这无可厚非。如果顺风顺水,问题就被规避了,一旦国民经济受到冲击,遇到困难,这个“逼”的力量就显现了。就当下而言,如果不做调整,我们的经济很难继续走下去:高度依赖出口,外销市场出了问题,大量的沿海生产力停止,农民工回乡下,这就可能酿成巨大的经济、社会压力。去年年底、今年初,看起来将是很难完全摆脱这个局面。
这当然是坏事情。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回看三十年,这可能也是一个机会。正是这样的力量,让我们的国家从政府到民间,形成一个合力,看怎么把收入分配结构进行一个大的调整。比如税收,能不能相应地减一减;比如说,政府控制的很多资源能更多地往市场上放。我们不是三十年前的中国,中国已经尝到过逼迫下改革、改革加强了国力,尝到了这条道路的甜头。这个记忆犹在,这就是一个机会。
为什么最近在土地问题上有些重要的推进呢?我的看法,还是要回到国民经济。有的时候遇到困难,就逼出一个合力,可能就会带来一些机会。中国不是日本,更不是欧美国家,中国要建设的地方很多,只要经济政策对头,中国不会出现经济衰退。中国衰退的可能性,我大胆地讲,等于零。
不像日本,日本的政策很难摆动,大小河道里都铺上水泥了,农村都建好了,路都非常漂亮。而中国,还早着呢。大家从城市圈往外走,中国需要建设、需要投资的领域,非常非常广泛。但制度不对头,谁好去投?谁有权投?谁有权转让这些资源?这些问题,我相信今天跟三十年前有共同之处。不同的地方是,我们三十年的实践,会让我们对困难、对所有的威胁,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因为现实的逼迫,然后调整我们的制度,调节我们的政府、企业、中央、地方、国有、民营利益板块之间的关系,有可能就在困难的情况下反而会逼出一条路。
利用这个机会,我想表达这个想法:现在是很好的时候,去看看过去的三十年。“逼迫”本身会产生很大的力量,在中国,只要认真摸,你总会摸到石头,终会走出一条路来。
我们过去落后,老是要跟着别人走,这是对的,今后也要学别人。但1840年以来,中国向别人学习的问题上,屡屡有错。毛主席讲过,为什么先生老是打学生呢?1840年以后,中国人一直学日本,日本侵略中国;学西方,西方侵略中国。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改革开放也是学啊。我们计划体制学苏联,学来学去把苏联学垮了,后来我们学南斯拉夫,南斯拉夫被我们学得也不行了。后来我们发现,东亚模式好,学日本、学韩国,几乎要达成一致认识时,日本出问题了。然后说,学美国,现在把美国也学出问题了。
你看这一次,美国的金融机构出了大问题。我见了国内很多大银行的行长,他们都说,这次出事的很多美国金融机构,我们都非常虔诚地组织队伍去参观、学习过,请他们上课,听他们讲怎么控制风险。现在教我们控制风险的老师,自己出问题了。老师都不行了,那怎么办?那就得靠自己了。这就是开始走向成熟了。我们再也不能将一个大的国家的现代化,简单地建在模仿这个模式或那个模式上。我们必须回到三十年前邓小平讲的话,所有的本本条条主义,都是错的。从实际出发这条路,才走得对——因为中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有自己的人民,有它自己走过的路。
从这个角度看,美国出了问题,是好事情。中国的机会来了。而且我们的心理更加成熟了,我们不会把自己国家的命运简单地说成是仿照这个还是仿照那个了。人类历史就是一个探索的过程。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