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根
对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的重要成员,中共“一大”的组织筹备者,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的李汉俊什么时候脱党,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李汉俊的脱党,我认为要弄明此事的原委,我们应该更深入地分析一下当时李汉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思想状况,而不要以自己的想法去代替当事人的想法。事实上李汉俊这位我党早期的杰出理论家,他的想法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肤浅。笔者根据相关材料解读当时李汉俊的内心真实的想法,并对李汉俊离党一事的是非曲直作一些自己的评述。
一、李汉俊离党的真实原因
那么李汉俊离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当时他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认为这从1922年2月初他当时写的《读张闻天先生底〈中国底乱源及其解决〉》一文中可以得到比较详细和准确的解读。在这篇文章中我认为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李汉俊当时的思想状况和内心想法。然而李汉俊的这篇重要文献,一直以来并没有得到研究者的足够的注意和重视,从而使得对李汉俊脱党一事的分析研究最终显得不能令人信服和精准。
李汉俊在文中说道:“我觉得中国人有五大毛病不容易组织强有力的团体。中国人要组织强有力的团体,非首先把这五大毛病去除不行。”哪五大毛病呢?李汉俊说:“所谓五大毛病:第一就是猜疑心太深;第二就是责任心太薄;第三就是界限不清;第四就是公私混淆;第五就是责任不明。”①我想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一年多,又担任过中共上海发起组代理书记的李汉俊,恐怕不是简单说说吧,我想应该是有感而发。那么他具体又是怎么说的呢?
关于猜疑心太深。李汉俊在文章中说:“我们中国人大概都是猜疑心太深,比仿我们对于一个人有十分之九可以作善意的解释,只有十分之一可以作恶意的解释的时候,我们必作恶意的解释,不作善意的解释,这种态度在普通社会尚且不行,何况在一种团体里面。”对这个问题李汉俊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说:“大凡在一个团体里面,越是有力量的分子、能够作事的分子、热心的分子、越容易招人猜疑。如果一切团体员不抛弃这惯于作恶意解释的态度,这有力量、能够作事、或热心的分子,必至于站不住。他们站不住了必至于采取三种态度。第一种是他们愤而积极破坏这团体;第二种是他们退而脱离团体;第三种是他们退而采取消极的态度,也不破坏,也不脱离,但是也不作事。他们原来是团体中的有力分子,重要分子;他们要破坏团体是很容易的。即使他们不图积极破坏,如果退而脱离,那么团体中就只剩下些庸碌无能之辈;这些庸碌无能的分子又能作出什么事情来。总之,无论他们采取哪一种态度,团体不是破坏,就要成为奄奄无声气,有若无的团体。积极的破坏,是马上的消灭、有若无的团体终究也是要消灭的。总之,猜疑的结果必是团体底消灭。连团体都要消灭,哪里还能有强有力的团体之可言?所以中国人要组织强有力的团体,使团体能够作有机的活动,首先非打破这猜疑心不可。”②
关于责任心太薄。李汉俊说:“我要一切团体员抛弃猜疑心,并不是要一切团体员像聋子瞎子一般,对于相互的态度行动等等丝毫不过闻的意思,”“到了非作恶意解释无可解释了,我们马上就要负责任地在团体集会里面提出质问,要求对面的人解释,要求给以处分(或以私人感情加以劝戒亦可)。对面的人如果解释不来,团体自然有相当处分;解释得来,团体也自然别有处置的方法。这样的话,即可以免团体之危害,又可使受猜疑的团体员知道反省;然后团体才能成有力的团体,作有力的活动。但我们中国人则不然,他们不但善猜疑,并且不负责任。譬如他们对于一个团体员怀了疑,他们却不负责任地团体集会来处分,却鬼鬼祟祟地私相传播。”③
关于界限不清。李汉俊说:“我们对于那个团体员有怎样怀疑,也无论该团体员是怎样坏人,只要这个团体员还没有出团体,我们还得承认他是我们的同志;如果那个团员今天十二点钟出了团体,无论他是怎样的好人,无论他出团体的原因如何,我们就应该在十二点钟起认他不是同志。”“我们对于一切团员认他们是不是同志,应该以他们在不在团体为断。”“但是中国人则不然,他们一方面对于团体里面的团体员怀疑,否认那团体员为同志;一方面又不肯负责提出团体集会处分,使这团员表面上还是同志;弄的团体里面生产许多是同志非同志的团体员来;这种团体能够成为有力的团体,能够作有机的活动吗?”④
关于公私混淆。在李汉俊看来:“一个团体员对于别一团体员提出质问,是责任上应当的职务。受质问的人不应因此而怀恨;团体集会的处分不若提出质问者所预期的时候,提出质问者也不应表示不满意。人固然是感情的动物,怀恨、不满意的事情固然不能期其绝对没有,尤其在事件的当时不能期;但我们也应当认明界限,以意志力之能为而努力抵御,随时间之经过而忘却。要这样,才能公私分明。但我们中国人则不然,凡受质问的必怀恨那提出质问的人,认是排斥自己;提出质问的对于团体集会底处分不若自己所预期的时候,就表示不满意的态度;好像各人是有私见似的。并且这种态度经久不变,或许还要随时间的经过而增强。是这样,还能组织强有力的团体,使团体能够作有机的活动吗?”⑤
关于责任不明。李汉俊说:“凡团体里面的一切团体员对于团体的主义和事务,都是负全部责任的。办事员不过为团体事务容易进行而设,他们对内是负事务上的责任,对外是代表团体负责任,在根本上负全部责任的还是全体团体员;并不是有了几个办事员,全体团员就没有责任了的。办事员弄糟,还可以以辞职或退职了之;团体弄糟,团体就要破灭了。但我们中国人大多不了解这个意义,普通团体员以为有了几个办事员,自己就没有责任了,一切事不过问,等到事情弄糟,就专于责备办事员,好像自己是没有责任似的。”⑥
从以上可以看出,李汉俊是非常厌恶同志之间相互猜疑的,因为这样会弄得同志之间不团结不融洽,甚至使有能力、肯办事的热心人无法在团体立足,最终使团体失去凝聚力和战斗力。他也讨厌不敢当面批评,而在背后鬼鬼祟祟搞小动作,传播不实之词的做法,讨厌那种含混不清,似是而非的做法;他更痛恨那种只讲感情,不讲原则,同志之间相互排斥、争权夺利的做法,痛恨那种没有能耐硬要担任职务,担任了职务后自以为是的人。因为在他看来“团体以主义而立,个人以主义而集”,同志之间应该互相信任,心胸坦荡,公私分明,能够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相互监督,责任共担,同时应该做到在组织中少数服从多数,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党制定的政策,实现团体的目标。然而李汉俊参与成立中国共产党一年多来的事实并非如李汉俊所期许的那样,这使他有点灰心失望。虽然文章中李汉俊用了“中国人”一词,但是从实际情况看应该说的是党组织中的人和事,从李汉俊的文章中我们可以很明显清楚地感觉到,李汉俊对当时党内部分同志甚至是某些领导同志的做法是很不以为然的,是看不惯的,因为在李汉俊看来存在以上毛病的组织是没有希望的,是迟早要消灭的。这应该是导致他脱党的真正原因,也是他当时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二、对李汉俊离党原因的几种评说
李汉俊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为什么在党成立后不久,就脱离了共产党,一直以来关于李汉俊脱党的原因及其是非曲直众说纷纭,归纳起来大致有这么几种说法:
一是分歧矛盾说。有人认为李汉俊与中国共产党主要创始人陈独秀、早期共产党人张国焘等人政见不同并引发矛盾,于是退党。李汉俊与陈独秀、张国焘在党纲及一些具体问题上是有意见分歧,但是笔者认为这并不足以使李汉俊离党。因为即使李汉俊自己也认为在一个大的团体中,发生意见不一致这很正常,他认为在政策方面党员应该少数服从多数的决定,政策一旦定了就得坚决执行,而且应该派赞同该政策,并有能力的人去贯彻完成。当事人的回忆与此也是吻合的,张国焘在回忆录中说到李汉俊面对批评时,“坚持他的意见,但从不与人争吵,当他的主张被否决时,总是坦率地表示服从多数的决定。”⑦可见政见分歧并不是李汉俊离党的主要原因。而李汉俊对陈独秀的为人处事及张国焘争权夺利开展小组织活动等行为不满倒是可以肯定的。据李达回忆李汉俊曾向陈独秀写信提议由“新青年书社”按月支200元做党的经费,陈独秀没有答应。还有陈独秀临去广州时,曾对李汉俊约定,《新青年》每编出一期,即付编辑费一百元,后来李汉俊未能按月编出,该社即不给编辑费,“因此,李汉俊认定陈独秀私有欲太重,大不满意,这是他两人之间冲突的起源。”⑧蔡和森也说当时“大部分同志认为李汉俊等退党是陈独秀同志的专横,使汉俊等消极”。⑨陈望道的回忆也可佐证,在筹备中共“一大”时,李汉俊写信给陈独秀,要求由新青年社垫付点经费,作为审批组织活动经费,陈不答应,由此彼此闹起意见。此事竟牵扯到陈望道。陈独秀四处散发信件,诬称李、陈要夺他的权。在日本留学的施存统信以为真,写信给李汉俊加以谴责。陈望道非常愤怒,认为“陈独秀此举实在太卑鄙”。⑩从李汉俊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这应该是导致李汉俊对党组织失去信心而离党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排斥打击说。较多的人认为李汉俊离党最直接的原因是陈独秀、张国焘对于李汉俊的排斥和打击。{11}1926年蔡和森在其撰写的文章中说道:“第一次大会时国焘批评汉俊等太严格,后来国焘同志由莫回国到上海、北京、广州等处严重批评,而引起全国同志不满意,国焘与佛海、平山、中夏、公博发生很大的冲突。”{12}茅盾回忆说:“‘一大后张国焘是中央组织部长。他大权在握,任用私人,俨然自封为中央书记,李汉俊跟他斗争,十分激烈。张国焘滥用职权,开除了李的党籍。”{13}李汉俊的女儿李声馥在《我的父亲李汉俊》一文中指出:“父亲生前与张国焘的关系最不好的。在一大期间,陈独秀不在上海,我父亲是大会的主要筹备者,加上他当时在上海被公认是马克思主义最有权威的理论家,所以张国焘怀有个人野心,打击我父亲,以致我父亲没有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后当选为候补中央执委),而张国焘不仅选上了中央执委,还当上了中央组织部长。”“1922年,张国焘以中央委员的身份到武汉来,在汉遇到我父亲,张国焘对我父亲不肯俯首就范深感恼火,他知道不把我父亲这位当代马列主义权威压倒,他也不能十分为所欲为。有一次,张国焘询问我父亲:‘你怎么尽介绍一些大知识分子进入党内,像沈雁冰、董必武、杨献珍,这样下去,我们这个工人阶级的党岂不要变成知识分子的党吗?我父亲回答说:‘马克思列宁都是大知识分子,你能说他们不能代表工人阶级吗?知识分子一旦信仰了共产主义,会对革命有更大的帮助,张国焘接着毫无道理地指责我父亲‘违背了党的路线,如不改正,就要开除!我父亲也毫不示弱地说:‘不是你要开除我,而是我要脱离你的党!”{14}
在我看来,以上说到的关于陈独秀、张国焘打击李汉俊的事实,很多都是在李汉俊脱党以后的事情,跟李汉俊脱党没有关系。而且事实上许多建党时期脱党的党员以后想重新回到组织中,都遭到了中央的拒绝。所以,拒绝李汉俊回到党内也不单单只是针对李汉俊而已。事实上1922年召开的中共“二大”,陈独秀依然电邀李汉俊赴上海参加会议,虽然李汉俊赌气没有赴会,但是,李汉俊依然被选举为中央候补委员。可见,陈独秀对李汉俊并没有什么成见,更谈不上打击。同时他的被开除与张国焘的打击也没多大关系,因为是李汉俊离党在先,开除李党籍在后(1924年)。不过李汉俊在文章中提到的党员之间公私不分、相互排斥和争权夺利的问题,这种现象当时在党内应该是存在的,这应该也是李汉俊离党的原因之一。
三是性格说。人们大都认为李汉俊本人的性格方面的原因也是造成其退党的重要因素。李汉俊的性格很刚直,固执己见、认理不认人,同时又恃才傲物,脾气也不太好、好意气用事,而且当与人发生矛盾或者不愿与之交友时,则不屑与之沟通。因此,当李汉俊与当时中央主要领导人意见不一、感情交恶时,李汉俊不是主动与他们沟通,而是不屑与之为伍,选择远远离开。正如他自己所述那样,李汉俊“向有‘可留则留,不可留则去之洁癖”。{15}
三、对李汉俊离党的历史分析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李汉俊的脱党既有客观原因,又有主观原因。不可否认李汉俊与陈独秀、张国焘是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和分歧,他们两人的作风和人格也都有某些缺陷,这些都是客观事实,但是我认为这不应该成为李汉俊的脱党的理由。我认为李汉俊脱党的主要责任还是在自己,正如张同先生所说的“李汉俊离党,应从他自身方面找原因。”{16}
我认为首先是李汉俊的思想认识出现了偏差,从李汉俊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李汉俊认为我们的党由于存在着五大毛病,所以党是没有前途了,最终是要消灭的。于是他选择了退出。同时李汉俊认为在组织之外一样能做事情,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因为以他的性格他是不愿意“采取消极的态度,也不破坏,也不脱离,但是也不作事”的方式在党组织中混日子的,因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从他一年多来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极想做事的人,他编辑党刊、代理书记、起草党纲、筹备一大、提供会场等等。1923年5月宣布离党,但他并没有放弃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在教育青年学生革命理论和知识的同时,积极从事劳工运动。他常对人说:“我不能做一个共产党人,能做一个共产主义者,亦属心安理得。”{17}事实上李汉俊他不知道适应中国革命需要建立起来的,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做指导的中国共产党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党在发展过程中会犯错误,但是党也能不断地克服和纠正自己的错误,它不但不会消灭,而且还会不断发展壮大。它不会因为李汉俊等人的离开,而奄奄一息,因为还会有大量的有志有为的青年不断加入其中。而在党的组织之外从事革命活动又谈何容易,可惜当时李汉俊没有能认识到这一点,而等到他看清形势,再想改正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其次,李汉俊作为一个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思想还不够成熟,性格也有缺陷。面对党组织和党员中存在的问题,他悲观失望,不是积极去面对和努力去解决,而是采取消极逃避的态度。当他受到不公正对待时,不能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博大胸怀,正确地对待党内出现的意见、矛盾和斗争,让时间和实际去证明谁是谁非,而是负气出走,一走了之。事实上当时我们的党才刚刚建立,尚处于幼年时期,党内的一些制度尚未健全,在党的组织和部分党员身上确实还存在许多的缺点和不足,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并不只是针对李汉俊一个人的,而且党也正在努力加以改正,同时也给了李汉俊机会。如1922年中共二大前夕,陈独秀曾致电请他参加中共二大,但李汉俊托人将他向党中央写的一份意见书从河南带至大会,自己却始终没有到会。1923年6月,中共在广州召开三大,中央多次请他出席,他予以拒绝。可见当时的主动权应该说完全在李汉俊手中,只是他并没有去把握和珍惜,这是非常可惜的。
现在看来李汉俊早在1922年初就已经应该有了退党的想法,只是没有正式提出来。而1923年5月5日,党对他在北京做官的处分通告或许正如田子渝先生所认为的成为了李汉俊退党的直接导火线。{18}李汉俊作为一个“有力量的分子、能够作事的分子、热心的分子”离开了由他参与创立的中国共产党,不管原因如何,这种做法终究是错误的,他也为他的这个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想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不仅是对他个人如此,对党也是如此。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李汉俊:《读张闻天先生底〈中国底乱源及其解决〉》,1922年2月2-6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
⑦张国焘:《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亲历者忆——建党风云》,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108页。
⑧1955年8月2日,李达:《中国共产党的发起和第一、第二次代表大会经过的回忆》,《“一大”前后》(三),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页。
⑨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页。
⑩1951年陈望道写的思想小结,转引自叶永烈:《红色起点》,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63页。
{11}姚松蛟:《中共“一大”代表李汉俊的功与过》,《炎黄春秋》1996年第2期;苗体君、窦春芳:《李汉俊脱党与被开除党籍的历史考察》,《党史研究与教学》2007年第3期;田子渝:《对李汉俊脱党与被开除党籍的历史考察的辨正》,《党史研究与教学》2007年第5期。
{12}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页。
{13}《新华月报》(文摘版),1979年第7期,第147—148页。
{14}罗仲全:《谱写世纪光辉篇章的潜江两兄弟:李书城、李汉俊》,武汉出版社2005年版,第190页。
{15}《李汉俊致记者》,1923年10月30日《江声日刊》。
{16}张同:《李汉俊脱党原因之我见》,《炎黄春秋》1998年第10期。
{17}包惠僧:《怀念李汉俊先生》,《党史资料丛刊》1980年第1期。
{18}田子渝:《对李汉俊脱党与被开除党籍的历史考察的辨正》,《党史研究与教学》2007年第5期。
作者系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研究室主任、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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