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红
1
陈大发一边给一个熟客剃头,一边眼含爱怜地望着兴高采烈看奥运会的女儿陈小丫。嘴里吩咐着,小丫,别光顾着看电视,快点吃饭。
知道了,爸。陈小丫一脸满足地盯着刚买来的二手电视机的彩色屏幕,虽答应得干脆却一直不往嘴里扒饭。陈大发偏头看看她,无奈地笑笑。这时,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胖子,很熟练地将胖墩墩的身子放到一把褪了黄漆的旧木椅上,压得木椅吱吱呀呀地直反抗。
大发,你这“鸟巢”也该装修装修了,装修好了指不定生意红火得很呢。胖子一边点烟一边揶揄。
呵呵,我这“鸟巢”跟北京奥运会主体育场同名同姓,还怕没鸟进来?陈大发笑着回敬。
搁往常陈大发一听别人笑话他这三十平米不到的小屋叫“鸟巢”,表面笑着,心里还是不痛快的。但如今不同了,国家那么漂亮、豪华的体育馆,接待全世界人来看奥运会的地方都起名叫“鸟巢”,咱这小屋被左邻右舍笑称“鸟巢”,真是沾大光了。
陈大发的“鸟巢”坐落在董铺水库一条连接科学岛的路边。红砖砌墙,石棉瓦盖顶,逢着下大雨屋里就滴滴嗒嗒地漏着,大盆小罐摆了一地。搭建这个“鸟巢”的时候也是费了一番工夫的。陈大发就是路边新庄的庄民。原先家里穷,兄弟三个,他是老小,三十岁讨了一个外地女人。女人十九岁时得过脑膜炎,之后就有点痴痴呆呆,但雪白干净,照村里人说,俊得很。可惜一张好相貌配了一副傻头脑,就像一件入时新颖的衣服套在木头架子上一样,可惜了。陈大发却很知足,对傻老婆疼得不得了。几年下来没见她肚子鼓起来,心里也着慌,却没让她受过一天气。事实上,这个傻女人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只要陈大发给她好吃好喝,她就成天笑呵呵的。
有一天她一个人去水库边洗衣服,看见有鱼在不远处蹦跳,傻女人心里直乐,不知深浅就下水逮鱼,这一逮就没上来。陈大发整个人傻呆呆瞅着像死鱼一样又白又胖的老婆直挺挺躺在岸边。他总算看见老婆的肚子鼓起来了,并且鼓得老高。他伸手轻轻抚摸,口里喃喃说,你说你傻不傻?大着肚子还来洗衣服。家人与外人看在眼里都急了,这哪是他老婆傻,分明是他自己成傻子了。左邻右舍忙来拉他,企图将他拖进屋,再处理尸体。但陈大发屁股像生了根,怎么也拽不起来。他不哭也不流泪,外人看得出这人是心里被极大的悲伤堵住了。果然,没多大工夫他就晕了,家人及邻居才将他抬进屋。他大哥做主将女人尸体拉去火葬场。
陈大发醒了以后也没闹着找老婆,却迷迷糊糊问坐在旁边的人,桂枝洗衣服回来没?他老婆叫刘桂枝。旁边人只好回他,还没呢!这句话旁边人是掐头去尾说的。人家本该说,桂枝死了,拉去火葬场了,骨灰盒到现在还没拉回来呢。陈大发没再问,就那么半睁着一双犯傻的大眼睛,不眨不闭躺了近三天,水米未进。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早晨,陈大发正在自家的堂屋里给别人剃头,听到不远处的路边闹哄哄的,还看见附近庄民陆陆续续向那边靠拢。剃完头陈大发也跑去看是怎么回事。路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二话没说上前拨开人群,看见沾着露水的青草上放着一个红布包裹,包裹打得挺漂亮,用红毛线搓成的粗带子紧扎着。在包裹敞开的一头看见一个紧闭双眼的婴儿,一张已被微凉的晨风吹凉的小脸微微泛青。陈大发蹲下身用手摸摸包裹,身后几个女邻居有的说,这女娃一定是别人想生男孩丢的。有的说,那也不一定,也许是哪个大姑娘的私生子呢。
陈大发听到这豆瓣样鲜活的小生命躺在路边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着,心里很难受。他抱起小包裹大声说,这孩子我要了。旁边有人起哄喊好,这一喊把沉睡中的婴儿喊醒了,她微微睁开小眼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亮极了。这一哭把陈大发逗乐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2
陈大发抱了个孩子回来也没跟家人商量一下,他母亲见是个女孩很高兴,将来儿子续不到媳妇也有个依靠。他大哥陈大贵不乐意了。他有两个儿子,想如果弟弟续不到弦自己就过继一个给他,省得自己花钱养。再说毕竟是亲兄弟,又在一起,即使过继过去那也是名义上的,孩子还是跟自己亲爹亲妈合得来。陈大贵没少打这个算盘。陈大发寒着脸,他知道大哥早就打他主意。一次喝酒喝高了陈大贵就说让他别找人了,过继个侄子养老一样的。他当时挺感激大哥为他着想,但现在自己一见到那孩子就喜欢,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自己都这样了,有个女儿那是上苍可怜自己,自己要知足。
陈大发把孩子托给七十多岁的老妈妈养着,自己出钱买奶粉什么的。他老妈妈就朝这家要几件那家要几件人家小孩不穿的衣服,又动手缝一些尿片之类的。老人家在农村干活,身子骨挺硬朗,伺候孩子又蛮在行,孩子虽穿得旧一点却很干净精神。庄里人都夸大发有福,要是这女娃长大知道孝顺就好了。
陈大发的手艺是十来岁起跟一个老剃头师傅学的,只能给庄里庄外一些不讲究的中老年男人剃,偶尔有几个老妇人叫他剪个运动头什么的。不过陈大发剃平头比较讲究,一个头能剃一两个小时。有一段时间流行平头,年轻人都剃,有的听说了陈大发,慕名而来,让陈大发得意了好一阵子。他收费不贵,别人五块,他三块。有人建议他到市里租间房,一定能挣钱。还有爱开玩笑的说让他也雇几个漂亮小姐,搞搞按摩一类的,一年就发财了。陈大发呵呵笑骂人家瞎捣蛋,从此不准别人再提到市里租房的事。但他跑到村委找村干部,要求在新庄路边盖一间,连住带剃头。村委不同意,按明文规定路边是不能乱搭乱建的。陈大发一急就赖在村委不走了。村委不是怕他,是同情他,才同意他建。但写了一张协议,如果扩建路基或者上面要求清除路边障碍什么的立马就拆。陈大发同意了,高高兴兴按了手印,他认为那是猴年马月的事。
陈大发的“鸟巢”当时不叫“鸟巢”。为了建这间小屋,他还借了钱,找来自己兄弟和几个庄里人,一个星期就建好了。陈大发一高兴仗着自己在小学三年级学过描红临帖,借来毛笔和墨水,找来一小块三合板,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上四个黑体字:大发发屋。
日子在清水白菜中淌得溜快,一晃小丫已十二岁,小学快毕业了。不知这小丫怎么回事,抱回来后就是喂不胖。奶粉大发也舍得买,庄里人一般也就买十来块一袋的,陈大发狠狠心一咬牙买二十五元一袋的。自己喝的酒就从三块五降到两块二一瓶的最廉价的瓶装酒。陈大发自从老婆死了后就开始喝两盅了,十来年也成了一种习惯。白天剃头人多些,一般中午喝得少,有时把握不住,喝着喝着就想起闹心事,不知不觉又倒了一盅。喝高了他就歪在那张褪了漆的旧木椅上,看那台十四寸的老黄山牌黑白电视。他还在屋顶竖了根天线,居然能收到中央一套、安徽卫视、合肥公共频道和影视频道。平时父女俩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喝酒吃饭拉家常,一边看电视。
小丫虽然瘦,可身体好,一般头疼脑热都没她,伤风感冒也极少。冬天不穿胖胖的真空棉棉袄,吃嘛嘛香;夏天经常穿无袖衫和一条盖不住脚踝的白裤,老是在太阳底下窜来窜去,却晒不黑。庄里人都说她“晒白皮”,“瘦精神”,夸陈大发有福,抱个丫头多漂亮,长大了一定能找个好婆家,陈大发后半生有指望了。
小丫有点男孩性格,在学校不爱踢毽子跳皮筋,爱打乒乓球,爱玩弹子,爱和男同学扳手腕比力气。庄里人都劝陈大发管严点,丫头家太皮不好。陈大发觉着没什么不好,由着她,只要她高兴爱怎么玩怎么玩去。心想没亲爹亲妈怪可怜的,再不惯着点就更可怜了。陈大发心里没想着将来怎么指望她,只要她能成人过上好日子也不枉自己养她一场。庄里人都知道陈大发惯着小丫,有的叹气,有的摇头,也有的夸他会疼,什么话都有。陈大发听在心里,脸上堆着笑,不置一词。
小丫其他成绩都一般,唯独体育优秀,学校举行运动会她还得过八百米跑冠军呢。终于轮到中国开奥运会了,小丫心里有了想法。她平时虽顽皮却懂事,知道爸爸一个人带她不容易,从不主动张口要这要那。可这一次小丫张口了,她说,爸,要开奥运会了,我们买台彩电吧。小丫说完抬眼怯怯地望着陈大发。陈大发一愣,随即爽快地说,行!改天我停一天工去买。小丫一听,笑了,笑得像运动员得了金牌那样开心。
小丫没事就跟陈大发聊一些运动员,什么郭晶晶,刘翔,姚明,伏明霞,王军霞,邓亚平……她能说一大堆。陈大发很是惊讶,他没想到小丫小小的脑袋装了这么多人物,看来她也可能将来是个人物呢。这样一想,陈大发就禁不住往一两五的酒盅里又添了些酒。
3
陈大发真的关上了发屋的门。买彩电之前,他还得去办一件事——去大哥家借点钱。他听说现在的彩电不是很贵,但仅凭剃头生意来维持生活的他,要养孩子还要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嗜好,手头的余钱真是少得可怜。他知道大哥陈大贵还是有俩钱的。陈大贵没什么正经手艺,可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陈大贵老早就盯上打鱼的行当。以前水库的鱼有人看管,陈大贵就偷打。给逮过几次,看管人一见是附近庄里人,罚俩钱就算了。陈大贵是属于屡教不改型的。他常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逮着就给他俩钱,反正也是卖鱼得来的,逮不着我赚。他也挺机灵的,有时添俩菜买瓶酒,邀看管人喝一盅,有时也暗暗塞条好烟,看管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偌大一个水库不会因为一两个人偷打鱼就损失多少,况且自己也可变相捞点,何乐而不为呢?陈大贵不仅打鱼,还用黄鳝笼子钓黄鳝,运气好一晚上钓好几斤大黄鳝没问题。黄鳝是上市鲜味,价钱始终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有时还能逮着老鳖,野生老鳖一斤就一百多。陈大贵私攒了多少没人知道,但他的生活是弟弟陈大发不能比的。冲这陈大发就要向大哥张口,再说也是为了孩子,平时他不会去麻烦他的。
陈大贵家早盖上两层小洋楼,还租给别人住。他也爱喝酒,甚至早晨也要喝一盅。看陈大发进来了,陈大贵用手抹了抹喝过酒的嘴,说,有事啊?
大哥,陈大发喊了一声感觉自己底气不足,能,能不能借几百块钱?
借几百块钱?干吗?我哪有钱?陈大贵听说借钱像见了马蜂一样两手直拨拉,露出惊慌神色。
小丫想看奥运会,家里那台黑白的也不行了,想买台彩电。
小丫要看奥运会你就买彩电?你怎么不带她到北京鸟巢去看呢?大发呀,不是当哥的说你,她还是个孩子,你什么都迁就她非惯坏不可。再又说了,你这样没肝没肺地疼她,长大了能不能指望上她还是个问题,毕竟没血缘关系,你这么上心干什么?
你借不借?不借算了,陈大发一张圆脸已成紫猪肝色了,连大哥也给省略了,口气很冲。
暂时没有,等……陈大贵还没说完,陈大发已跨出门槛。
4
陈大发气呼呼地回到发屋,真没想到自己亲哥哥连几百块钱也不借,还讲那些不是人的话。什么叫没血缘关系?小丫三岁奶奶死了,从此就由陈大发带着。他给别人剃头,小丫就坐在门边玩石子,或者拽狗尾巴草,口里说,花,花,让他乐了好一阵子。慢慢小丫在灰里泥里也长大了。五岁上下,陈大发一狠心让她进了幼儿园,自己省心了,但经济就不省心了。不这样不行,自己一大老爷们带一个孩子还是比较吃力的。但小丫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却真真切切给他带来不少欢乐,他干活有劲多了。
作为大哥应不应该那样说?不就借几百块钱买个彩电给孩子看吗?现在哪家没有彩电?只有他一直赖着没买。现在孩子既然张口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回绝。他做大伯的可真会算账,什么长大以后能不能指望她?指望她什么?孝敬?养老?对,自古说,养儿防老。可当初他决定收养她并没有考虑这些。他只觉得,是上苍可怜他特意送一个女儿给他,他感恩不尽呢。他做大伯的从来没给过侄女什么,连借几百块买台彩电看奥运会也推三阻四。要是其他人这么说他或许能原谅,但自己亲哥哥不能这么说,说了就伤了兄弟情份,伤了弟弟的心。天地良心,从见到小丫那一刻起他就把她当亲生的了,从未感觉过生分。
陈大发越想越气,气到最后,不行!还得去别处借,不能让小丫失望。想到这,陈大发又锁门,去找庄里比较谈得来的邻居借了。
陈大发揣着攒的加上借来的共九百块钱,准备坐车去市里买彩电。他多了一个心眼,特意将九百块分两份:一份五百,一份四百,装在两个口袋,怕公交车上遇贼连底也没了。人说怕贼有贼,陈大发觉着跑大哥家钱没借着借着霉气了,偏偏装五百块的兜给割开了。他肠子都悔青了,想自己怎么这么笨,又庆幸本来还准备全装那个兜呢,真那样就更惨了。这下怎么办?想了想不能空手回去,只好下车转公交车去旧货市场,花三百块买了一台25■大半新的二手彩电。图象也清晰,猛一看还真看不出是旧的,只不过老式点。可这比自家那台老古董不知强多少倍,小丫见了会很高兴的。
小丫确实很高兴。她还告诉陈大发一件事,她一个很好的同学听说她家买了新彩电,明天过来教小丫打游戏。陈大发很高兴,小丫还从未带同学回来过呢。他本想自己将屋子打扫打扫,哪知小丫端来一盆水将墙上的玻璃镜抹得干干净净,又将地上的头发扫在一起装在一只蛇皮袋里。那台14■的黑白电视机被塞进床肚。小丫又将板凳、桌子用水抹干净,墙用扫帚扫一遍,够不着的地方站板凳。总之,相当于过年扫尘一样隆重。陈大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说,到底是管用了,知道收拾家了。
小丫真的带回一个胖乎乎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的小姑娘。小姑娘很精明,家是市里的。她一看到彩电就皱眉了,问小丫,怎么是老式的,现在都流行液晶的,直屏的,还有超薄的,你家新买的也太跟不上形势了。
陈大发一听瞪眼瞅了瞅这个小姑娘,心说年纪不大倒一套一套的。再看看小丫,脸已经红了。小姑娘没等父女俩回过神又问,说明书呢?上面有游戏介绍。
什么说明书?父女俩几乎同时问。
新买的电器都有说明书。小姑娘一脸不屑。
丢了!陈大发没好气地回她。
那我怎么教你玩游戏?遥控器呢?小姑娘有点不高兴了。小丫一听赶忙把遥控器递给她。小姑娘左按右捏,调得电视屏幕花花绿绿,怎么也调不出游戏,也急了,嘴里不停嘀咕,怎么没有呢?我家那个一按就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家电视机有毛病。
电视机是新买的,没毛病,可清楚了!小丫红着脸辩解。
那,那我就调不好了。小姑娘无奈地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两个小同学不欢而散。小丫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问陈大发,爸,说明书怎么会丢了呢?
人家没有说明书……陈大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二手的哪有说明书,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那你不买像刘蓓蓓说的液晶的,直屏的,买超薄的也行啊,那肯定有说明书。
太贵了,没那么多钱。
那你挣的钱呢?
你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上学啊?小丫你行啊,打听老爸的钱来了。真把你惯坏了,你看哪家有好彩电你去哪家吧,我也省心了。
陈大发真生气了,心说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就因为没买带说明书的彩电,她不得了了。这以后长大翅膀硬了还能把这个老爸放眼里吗?看来俗话说得有理,鸡皮贴不到鸭骨头上。自己含辛茹苦把她养大,还没大到哪去就开始数落起自己来了,老了还能指靠她?想到这脸也黑了,气也粗了,索性不理小丫。
小丫见爸爸变脸也怕了,特别听到陈大发说到最后两句心里难受极了,憋不住流下泪,抽抽搭搭靠在门边,小样可怜极了。陈大发见了心一软,暗骂自己真不是个玩意,跟孩子较什么真?只怪自己没本事挣大钱,不然早买大彩电了。这还不说,也确实窝囊,好不容易借点钱又给弄丢了,害得孩子跟着受委屈。陈大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小丫坐在椅子上,温和地说,爸爸哪天有工夫去朝卖彩电的要一份说明书,行吧?不哭了。
小丫一听哭得更凶了,连鼻涕也流了出来。陈大发眼圈一红,赶忙站起身去放盆水给女儿洗洗小脸。
5
一些老主顾又光临“大发发屋”了。胖子就是一个熟客,他是开三轮拉客的。一到发屋就“鸟巢,鸟巢”地叫个不停,他说,大发呀,你这“鸟巢”也开始鸟枪换炮了,黑白改彩电了。
准备迎接奥运会嘛,这黑白的也有年头了,早该换了。
你也知道有年头了,怎么还买台二手货?现在新彩电又不贵,买台新的看多好。
嘿,甭提了,借俩钱是准备买台新的,谁知坐公交被贼割了,摸去一大半家业。只好到旧货市场买了台二手的,差点被闺女识破。现在的小孩子可不得了,小丫来了个同学,左调右调调不出游戏,问我要说明书,你说这二手货哪有说明书?为这小丫还跟我闹别扭了。
你呀,大发,你也真窝囊,笨蛋,揣几个小钱也揣不稳,活该一直呆在这“鸟巢”里。幸亏是个闺女,要是个小子,我看你猴年马月才能给他盖上楼房。
那跟我一样打光棍呗。
……
屋里两个大男人有说有笑,没有注意门外站着的小丫紧咬嘴唇。她红着眼低着头,半天不吭声也不进门,直到胖子理好头出来说,哟,小丫放学了,怎么不进屋?
我刚回来。小丫第一次很成熟地撒谎。
进门后小丫放下书包,打开煤炉,又去米桶舀米淘,兑上水放在煤炉上,这才蹲在地上择菜。大发见小丫一声不吭,问,小丫,在学校跟同学怄气了?
没有。
还在生说明书的气?
不是,爸,我好好的。
那好,那好。
吃过饭,小丫找来一块干净布,还拿来一把牙刷,站在彩电前细心地抹了起来。住在路边又整天敞着门,才买来三天的电视机已落了一层浮灰。抹不到的地方小丫用牙刷轻轻刷,彩电在小丫的涂抹下渐渐焕然一新。陈大发笑呵呵地一边摆弄剃须刀一边说,哟,我们小丫真懂事了,知道爱惜家具了,省得老爸操心了。
小丫一声不吭,反复擦着电视机的四周。
行了,小丫,擦干净了,再过两天就到奥运会了,你放宽心,能看得清清楚楚呢。
爸,我把它抹干净了,你明天把它送回去退了,我们还看那台黑白的就行。小丫猛然抬头望着陈大发口气坚决地说。
陈大发擦拭剃须刀的手“咔”地停了,吃惊地望着小丫,他不明白小丫怎么会有这个决定。
爸,你是最聪明的,我不想胖叔叔老是骂你,还骂我们家是“鸟巢”,小丫说着眼红了。
傻丫头,陈大发手一抖,他明白小丫听到他与胖子的谈话了,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骄傲,他陈大发再怎么愚蠢在女儿眼里还是最伟大的,就这一点足够了。
鸟巢怎么了?国家体育场不就叫鸟巢吗?陈大发安慰女儿。
去退了吧,爸。
退不了的,小丫,买货容易退货难。
你不去退我就不上学。
行,行,行,我退,你去上学,行吧?
放晚学,小丫回来果然没看到大彩电,眼里的光陡然黯了一下,随即又轻轻一笑,故作轻松地喊一声,爸,我回来了。
噢,小丫回来了,陈大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呵呵乐着。
二零零八年八月八日,奥运会开幕了。
吃中午饭时,陈大发对小丫说,小丫,今天奥运会开幕了,爸爸送你一件礼物要不要?
什么礼物?
等会就知道了。
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大发,彩电给你送回来了,门口出现俩壮小伙,抬着陈大发先前买的那台二手彩电。
爸!小丫惊喜地一下蹦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奥运会开幕式在八点零八分开始,陈大发与小丫早早吃了晚饭,洗了澡,坐在电视机前。
小丫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喊道,爸,我也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从床肚底抽出一块长方形三合板,双手恭恭敬敬捧着送给陈大发。
陈大发定睛一看,呵,用红颜色写的:鸟巢发屋。那字比陈大发写得工整多了。大发呵呵乐开了。
电风扇摇头晃脑地摆来摆去,把梳妆柜上玻璃杯盛着的狗尾巴草、红喇叭花、蓝喇叭花吹得跳起秧歌来,为“鸟巢发屋”增添了无限温馨,和谐。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