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莫诩
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北京上小学。一天,我刚放学回到家,父母亲便叫我来见客人,只见不大的房间里坐着三个陌生人。母亲拉我到一个女孩儿面前说,“这是刚搬来的陈伯伯的女儿陈苏俊,排行老六,小名六姑娘,比你大半年。”当时刚刚过了三年困难时期,我周围的孩子多半面黄肌瘦,我也还是个黄毛丫头,而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却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只是微笑不语,似乎有些呆滞。女孩的妈妈张墨老师,与我父亲是学校的同事。女孩的父亲,那时大约六十岁左右,眉毛浓重,目光清澈,很是英俊的模样,他就是诗人、翻译家、英文教授陈逵先生,我叫他陈伯伯。
从此,我家与陈逵先生一家成了近邻。他带着女儿常来我家串门,我也渐渐知道了陈逵先生的一些事情。陈逵,字弼猷,湖南攸县人,1902年出生,早年留学美国8年,专攻英美文学,20世纪20年代末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等高校任教,50年代初他作为外交学院、解放军外语学院的英文教授,还应邀担任毛泽东著作英文翻译委员会的委员。他与张墨老师育有六个子女,大都就读名校,只可惜最小的六姑娘苏俊天生智力障碍,陈逵先生为照顾陪伴这个可怜的女儿,多半时间居家读书写作。
按照陈逵先生的资历级别,他可以享受更好的住房待遇,但他刻意随夫人住在我们普通的中学教师住宅楼里,与邻居共用狭小的厨房与卫生间。尽管他当时的教授工资高出周围人的很多倍,但他的穿着打扮却极其普通,夏天是洗得褪了色的旧衬衣,冬天是薄薄的中式棉袄棉裤,连帽子也不戴。他还经常到胡同口最简陋最便宜的剃头店理发,每次去,理发师傅总带着同情宽慰的口气说,有几块退休金吧?没有也罢,身体好就行。
俨然似大隐隐于市,陈逵先生看上去平凡无奇,但他与一些朋友的交往却显示出他并非等闲之辈。陈逵先生在北京的老朋友中,常听他说起的有经济学家陈翰笙、文学家冯至、生物学家夏康农、历史学家向达等。老人们在一起游历的照片,见证着他们的友谊。1957年,时为北京大学教授的向达因为直言不讳,发表自己的意见,被打成右派,陈逵先生为此感伤不已。70年代中期,当他得知好友向达去世时,情不自禁写下诗句表示哀悼:“故人长逝旧无味,遗物幸存伴寂寥。长夜梦残悬待旦,哪堪窗外雨潇潇。”
中国现代文学作家陈衡哲女士,也曾留学美国多年,60年代住在上海,陈逵先生去看望她,她的一只眼睛因为严重的眼疾几乎失明,生活艰难,足不出户。老朋友感伤她的不幸,她却连连表示“看不见好,看不见好”,这话说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文革”前夕,实在是意味深长。
也是在那个年代,一位身穿拖地长裙、戴宽沿帽的女性在陈逵先生的引见下来到我家,她那宛如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打扮,以及满口英文,都令当时的我们极其惊讶。她的皮肤细腻,温润饱满,姿态十分优雅,如果不是她总是称已近不惑之年的我母亲是“小姑娘”的话,丝毫觉不出她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她就是民国名流章士钊的前妻吴弱男女士。
更难忘的是,“文革”后期,曾在浙江大学读书、以后成为中共高级领导人的胡乔木,也在冬日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在女儿的陪伴下,爬上昏暗拥挤的楼层,来看望自己昔日的老师。已经睡下的陈逵先生匆匆爬起,就在逼仄的小屋和凌乱的床铺前,春风桃李,师生情长。胡乔木坦诚表示要帮助老师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但陈逵先生再三婉拒,不愿给人增添麻烦。
宁可自己忍辱负重,也要尽力帮助朋友,这就是陈逵先生的性格。陈逵先生说他的原名叫庆余,因为敬佩水浒好汉李逵爱憎分明的精神,便自己改名为逵。他的待人之道还真的是特别重情义,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
陈逵先生长年资助生活困难经济拮据的老友。每月领了工资以后,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到邮局给多个朋友汇钱,数目不多,月月坚持。我曾问为何每月分寄而不一次整寄?陈逵先生说,情谊要细水长流,绵绵不绝,每月都给朋友一点喜悦,自己也可以从中得到快乐。
“文革”期间,我父亲因为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而被批斗,一些同事邻居害怕牵连,避之唯恐不及,而陈逵先生却照常来家串门。一次,我父亲第二天要被批斗,当晚全家惊恐万分。陈逵先生特意手书世界名著中的名言警句来支持我们,记得他引用了《鲁宾孙漂流记》中的句子,“恐惧的心理比恐惧的本身要可怕一万倍”,给我们增添精神的力量,度过那难熬的岁月。
其实,年轻时的陈逵就是激情澎湃、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他常常讲起他在20年代末回国踏上上海码头的那一幕。他看到贫弱不堪的难民,耀武扬威的军警,禁不住放声大哭,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祖国?这实在与地球另一面的安宁富足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反差。所以自回国以后,陈逵就作为进步教授闻名学界。他在课堂上借讲西方文学,大讲自由平等的理念。他与美国来华的著名女作家史沫特莱交往深厚。在陈逵先生的藏书中就有史沫特莱亲笔签名的自传体小说《大地的女儿》。1952年,遵照史沫特莱的遗愿,她一半的骨灰自伦敦运至北京安放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陈逵为此写了《减字木兰花·敬挽史沫特莱》,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陈逵先生个性鲜明,不愿委曲求全,三四十年代里他频繁地变换学校,只是因为对校方管理或某种不良风气的不满,他便拍案而起,拂袖而去。40年代末期,当时的政府专制腐败,民不聊生。陈逵先生热切期盼新政权的诞生。他应邀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担任总参谋部的英文顾问,还积极劝说身边的知识分子朋友回国或留在大陆,一起为国家的新生工作。
陈逵先生在中英文语言与文学方面的造诣很高。在美国留学时他用英文写作介绍中国的古代诗人陶渊明、白居易等,自己也创作英文诗歌,诗作发表在美国20年代的一流文学刊物《日晷》、《民族》上,被称之为“中国的雪莱”。美国内不拉斯加大学授于他“桂冠诗人”称号。他翻译过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等世界名著,也是毛泽东诗词最早的英文译者。平时在家中,他也时常将所思所感写成诗歌。诗兴所至,信手写来,香烟盒、日历纸、书眉空白处上都留下了他的笔迹。在他1990年去世之后,家人将他的诗歌收集整理,由南开大学(他曾任该校英文系第一届系主任)出版社出版了《陈逵中英诗文选》。著名诗人冯至评价他的诗“语出自然,不拘绳墨,然佳句连篇,警句屡见,无不耐人寻味,启人深思,颇得魏晋风骨”。
尽管如此,与他本人的学养造诣相比,陈逵先生在学术成果上并未达到著作等身,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几乎等于赋闲在家。我想也许是陈逵先生太怜爱自己的那个天生智障的老六,就像法国前总统戴高乐对待残疾的女儿一样,总想以加倍的关照爱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来补偿和抵挡命运的苦难。事实上也是这样,从我认识陈逵先生起,我看到他无论上哪儿,身边总是带着他的微笑不语的小女儿,手牵着手,不离不弃。仅有一次,他把老六交给读中学的姐姐老五带出去玩,一会儿姐姐回来说不见了妹妹,平时温雅的陈逵先生竟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巴掌朝老五打过去,幸而后来老六被找回到了家。
从60年代到90年代,近30年就这样过去了,不再翻译,不再公开发表诗歌,偃旗息鼓,离群索居。也许是为了弱智的女儿,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他常说起民国年代他在大学时的心气高扬,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与自信,说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好友,也说起靠阿谀奉承而走红的某些旧识。每到这时,他的情绪就会从激昂兴奋归于感叹无奈,收起自己的那盒廉价的香烟,对憨笑懵懂的六姑娘说:“你不懂——我也不懂,走吧,回家。”
[1]《陈逵中英诗文选》,张墨主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6月版
[2]《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英]萨克雷著,陈逵、王培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版
[3]《中国的雪莱——陈逵》,陈浩望著,见《传记文学》199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