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爽
晚间八点二十分,002路末班车像一只大拉锁,由西到东拉过整个市区。过了兴隆超市,我的心脏部位忽然没来由地一疼。没等我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这疼痛已蔓延至五脏六腑。我把自己按定在临窗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等待这疼痛一点点平复。我没有说错,我置身的这辆车正是一只大拉锁,它身后的道路业已闭拢,我回不去了。我经历过的时间,刚刚发生的事件,它们像拉链上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使过往的一切如此严丝合缝、不容改写。史蒂芬·霍金说,这就是熵。这辆车,开往时间箭头的方向。
我家附近的那家甜心面包坊果然已经打烊了,这让我暗自舒了口气。一个人总是善于寻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用来开解自己。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决定不再与自己过不去。与每年阴历九月初九这一天一样,我把粘糕盒子放在婆婆卧室的床头柜上。她散步回来看见,会随手挑出几只作为当晚的夜宵。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有在这几个屈指可数的节日里才有机会向婆婆表达内心的歉意和感谢。久而久之,每年的重阳节兼老人节,买圣士粘糕成了我的专利项目,我的两个小姑子,会避虚就实,提前一天把街上叫卖的传统粘糕买回来。这种传统粘糕必须趁热吃,冷却之后就在盘子里凝固成无从下口的死硬的一坨,远不如我的圣士粘糕历久弥新,随时准备着跻身于美好生活。但是这一次,我心头小小的得意完全消失了。或许,另一条街上的圣士分店还在营业?我当时应该想到的,把这一盒粘糕给大姑留下来。即使两家圣士西点连锁店都已经打烊,还有兴隆和大润发超市一直营业到深夜十点。——总而言之,我完全可以找到另外的办法,为婆婆买到粘糕或别的什么;而大姑只在营口逗留一夜。错过了这一次,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补过?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我赶到圣士买了三盒礼品粘糕,然后径直去我母亲家。这是省时省力的做法,公平合理的分配法则:一份给我父母,一份给我祖母,剩下的一份带回家送给婆婆。因为前一天刚从江西开会回来,我另外还带了几样江西特产。千里迢迢,大包小包,结果四下里一分,每一份都少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就拎着这份少得难以置信的特产到了我祖母家,没想到大姑也在。我姨奶家三个女儿,不仅相貌上相似得惊人,并且都有那么一点孩子气,大姑尤其如此。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三姐妹互为镜子,看得见自己不远处的过去和未来。潜在的、仿佛深海中的水藻一样迂回缠绕的血缘和基因上升为如此简明的联系,生命的神秘再也无从藏匿。至于我和我的弟弟妹妹,性格上全然不同,面貌上各自为政,这也让旁观者吃惊。不过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分类方式,说我们姊弟三个气质上很是接近,看得出来自同一个家庭。
看见我进屋,大姑高兴得两眼放光,探出身子抓住我的两只手。平日里见惯了众多平淡的、深沉的、礼貌的、矫情的、冷漠的面孔,大姑孩子气的生动笑容反而让我不知所措。仿佛只在周岁照片上,我才有过这样毫无指向又毫不掩饰的灿烂笑靥。大姑说她送姨奶去盘锦的二姑家,顺便来营口看看,明天一早就走。我说,还是住两天再回去吧,明天我买些好吃的送过来,你带上再走。大姑说家里有事,明天必须赶回去料理。但见我一再坚持,大姑就放软了口气,说好好好,住两天住两天。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似乎只不过几年时间,大姑就从一个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老人。头发白了,牙齿豁了,我在突然间目睹了这一切,忍不住内心惊异。那时候我祖父病重,从医院回到家里将养。大姑从大连赶来看望,留下来陪护了整整一周。大姑说我祖父没有女儿,她来尽一点做女儿的孝道。当时我妹妹沙琳已经从香港赶回,负责周一到周五的白天看护工作;我父母轮流值夜;周五晚上到周日则由我护理。家里人手虽少,却也井然有序。所以,听大姑这样一说,我和沙琳都深感意外,不禁相互看了一看,不知该如何应对。客套话显然不合时宜——大姑并没把自己当成外人。但对我和沙琳来说,由于没有任何血缘上的直线联系,“姨父”是一个礼貌的、疏淡的词汇,很难牵涉到“孝道”这样重大的体系。显然,大姑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她从属于另外的族谱和血统,有着许多我们不具备的性情和品质。
我父亲是独子。也就是说,我既没有叔叔伯父,也没有姑姑。但是我祖母说,我其实是有过一个姑姑的,七岁上得伤寒死了。那时候我父亲尚在襁褓之中,他的记忆里大约不曾留下关于这个姐姐的任何印迹。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棵树上伸展出来的孤零零的一枝。这棵独臂的树,他的神态中有区别于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时代的落落寡合的东西。从一开始,他就只有他自己。我疑心,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试图打捞那些被时光席卷而去的事物,越来越怀念他早夭的姐姐,我的姑姑。而随着我祖父母的日渐老迈,对这个姑姑的怀想日复一日地飘浮在我的脑海。如果她仍在,她膝下的子嗣,我的表哥表姐或表弟表妹们,虽然他们并不与我同属于一个姓氏,但在这样一个家族的浓荫之中,我和我父亲的投影将不会这样孤单。作为我头顶的一小片天空,我的姑姑,她是我的缓冲地带,她使我祖父母的衰老和离去不会这样触目而椎心地径直抵达我的眼前。我一遍遍地想念她,六十年前那个七岁的女孩,她置身于一个多寒冷的冬天?我的想象无法延伸得那样远,隔着整整一个甲子,我的想象丧失了细节上的虚构能力。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发丝。她葬在哪里?她是否和我小时候一个样子?诸如此类的疑问,我从未向祖母提及。我也疑心,在经历过漫长的苦难和生活的煎熬之后,我祖母的记忆也已无从拼凑起这个夭折的女儿的面容。
她曾经立体而完整,我的姑姑。即使她死去,留给我祖母的也是一张完整的拼图。但是时光会不断冲刷和吹拂掉一些东西,神态、话语、笑纹、肤色。今天丢掉了一根生动的眼睫毛,明天嘴角抿住的一小块地方失去了血色。时光越走越远,我祖母和我父亲越走越远,而我的姑姑,她停留在原地,在她七岁的那一年。她渐渐变成了一个点,直到我们再也无法把她看见。
我对她的想念从一句俗语开始。我想,如果六十年前她不曾溃败于一场伤寒,那么,有没有可能,此后的岁月里,她仍会被一波又一波涌来的苦难折断?作为女人,她拥有自然天成的优柔和敏感;而作为长女,她首先要背负起一个家庭的劳碌和清贫。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比命运更深奥的隐喻,一个接一个的潜台词,奔涌在又深又暗的海底,直到我从中浮现出来。他们告诉我说,“养女随家姑”,姑姑的姑。当然,如果这句话起源的时日足够久远,也有可能,是翁姑的姑。我愿意相信是前一种。姑姑,她在你之前的二三十年,提供的对比和参照都不算太远。你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最鲜美的时段,水分充盈,腰肢柔软。她说话、走动、做事,她预演了你可能中的未来。如果你有足够的颖悟和聪慧,从很小的时候,你就可以开始擦洗掉自己身体上不尽如人意的部分,把语调放轻,调整笑容,勤于锻炼,塑造出长腿并修正小肚腩。也就是说,作为女孩,如果上苍送给你一个姑姑,这不只意味着送给你更多的亲吻、爱抚、赞美、礼物、压岁钱,更重要的,上苍希望你更趋完美。它送给你一个与你相貌仿佛的姑姑,送给你臻于完美的机会。与你的老祖母不同,你一出生,她已经接近迟暮。她与你相隔有四五十年甚至更久远的光阴,这使你们之间相互重合的岁月显得如此短暂。从一开始,你就看到了她的老年,她身上雕刻的众多时代的印迹你无从索解,而你所看到的暮年生活,正在被时代不断篡改。
事实就是这样,上苍曾经给过我一个机会,一把伞,一小块天空,一片缓冲地带,但在我出生之前的若干年,它突然反悔,把这一切强行收回。我生来就看不见我自己,我是谁?我将要变成什么样子?我疑心重重,我没有镜子。我的母亲、弟弟、妹妹,他们与我全不相似,我要到哪里找到我自己的影子?
按我母亲的说法,我是那种典型的祖母的孙女、父亲的女儿。我的确沿袭了许多来自我父亲的基因,沉默,聪慧,易于满足,与万物之间保持高度默契的颖悟和灵性。我也像我祖母,很容易陷身于琐碎的生活内部,外表平和安稳,内心隐藏着至为坚硬的核。
在我父亲的少年时代,有一段时期,我祖父母和我姨爷姨奶一家生活在一起。因此我父亲很自然地把我姨奶家的二姑和老姑当成了他自己的亲妹妹,而把大姑当成姐姐看待。但在我看来,这三个姑姑显然更多地承袭了她们的父亲的血统,从外表到性格,她们显现出另外的遗传和血液。当然这中间也有微妙的不同:大姑勤谨温厚,二姑木讷隐忍,老姑聪颖任性。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大姑和大姑父带着一双儿女迁居大连,二姑留在盘锦,老姑则在营口开发区购置下房产。年轻的时候,我不明白一家子骨肉何以分居地北天南,现在我知道了,生存自会让至亲的手足四下里离散。
大姑后来又变卖了大连市区内的房子,为我的刚表弟买了一套新居;剩下的钱,大姑给自己在农村买了几间平房,外带一个大院子。房后有两棵大杏树,一棵甜仁的,一棵苦仁的。大姑对此非常满意,几乎逢人便说,那里的土地有多么多么的肥沃,种什么长什么,根本不用费力气。大姑养了一群鸡,几只鸭子,还有一对斑点狗。到了繁殖季,斑点狗也由一对变成了一群,大姑因此更加操心和忙碌。几年前,大姑父去国外的亲戚家的餐馆里当了两年厨师,是哪个国家我记不清了。这件事听起来很像一个传说,而不像是真的发生过。大姑居住的村庄也很像传说中的某个地方,它到底在大连的哪个方位上,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大连实在算得上弹丸之地,怎么会有尚不通长途客运的边远山区?
每年夏末,我都会收到大姑辗转捎来的一袋杏核,大约有五六斤光景。熟透又晒干后的杏核非常坚硬,我把它们放在阳台的大理石窗台上,用一把钳子和一把钉锤上下夹击,当当当,当当当。巨大的噪音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噪音像大树一样,长出来就无法隐藏。两棵大杏树,一棵长甜仁儿,一棵长苦仁儿。四下里无人的时候,树上熟透了的杏子露水一样一颗颗地落下来,硕大而金黄。有几颗苦仁杏骨碌碌滚到了另一棵树下,大姑拾起它们再三端详。但是所有的杏儿都长得这样像,无论甜仁儿还是苦仁儿,它们都不肯把内心的甘苦写在脸上。所以我吃到的众多香喷喷的甜杏仁中间,偶尔会夹着一两粒苦仁儿,像美满的人生中陡然穿插的一两桩憾事。即使如此,一个人也应该对上苍感恩,像我感激大姑捎来的美味杏仁。我不知道一棵杏树每年能结出多少杏仁,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有多少家亲戚共同分享它们:大连的娟表姐和刚表弟;盘锦的二姑和她的一双儿女;营口开发区的老姑;以及大姑父家的直系亲属。如果不是大姑特意留出来,它们完全没有可能到达我这里。这个时候,我很容易把我想象中的姑姑和大姑混淆在一起。姑姑,就是这个词,它多么遥远,又如此近在咫尺。
我弟妹分娩的时候,我一直陪着我母亲守在产房门外。和我母亲的祈祷一样,我希望即将诞生的是一个女孩。因为按照那句俗语的后半部分,如果是男孩的话,很有可能,从性格到长相,他与我远隔千里。我弟弟就是这样,从小就沿着我舅舅们的道路一路疯长。我但愿生下的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人,与我同性且无比相像。我此生一面小小的镜子,照见我已经忘却了的时光。让我看见自己成长,让我为自己的另一个未来提供营养和修正的可能,让我在白发皤然的时候,发现另一个自己仍然矫捷而轻盈。
我的祈祷落空。小侄儿降临人世,只象征性地哭了一两声。多数时候,他吃饱睡足,对这个世界绽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不像我,我小时候是个软硬不吃的夜哭郎,嗓音嘹亮,远近闻名。不出几个月,我就耗尽了我母亲全部的宠爱和耐性。我祖父只好抱着我,一夜夜,在外屋地上来回走动。从一开始,我就像我的姑姑,我想要逃走,但是找不到借口。成年之后,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从此学会顺天应命。我抱着小侄儿,用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鼻子,告诉他:“姑姑。姑姑。这是姑姑。”这一次,他扁起嘴巴,眼睛眯成一条缝,绽开一个与我的周岁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天使笑容。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