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俄短章

2009-02-24 07:02蒋子龙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眼泪博物馆

蒋子龙

莫斯科的“假牙”

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东西方还处于冷战状态,口水仗却打得热火朝天。资本主义世界嘲讽社会主义阵营贫穷落后,社会主义阵营怒骂资本主义腐朽没落……

说归说,骂归骂,社会主义阵营虽然口气很大,心里却真有点不那么自信。最明显的是苏联国家领导人为了表示自己并不贫穷落后,就在莫斯科市的中心地段——新阿尔巴特街上,瞄着纽约百老汇大街的样子,建造了几幢“现代化高楼”。

不想高楼建成后,怎么看怎么别扭,又觉得有点尴尬。这几幢现代化的幌子,打乱了莫斯科的建筑秩序,与俄罗斯民族的传统建筑格格不入。

莫斯科原有的建筑风格是厚重、辉煌、精致。

厚重——是历史,是时间,是民族传统文化的积淀。以前这里没有太高的建筑(像克里姆林宫等哥特式的锥体除外),楼房多在四层以下,墙壁倒有一米半至两米厚,防寒、隔音。

辉煌——是建筑的外表和轮廓。俄罗斯建筑敢于用色,金碧辉煌,如梦如幻。

精致——是建筑的局部,是细节,精雕细刻,美轮美奂。

俄国人有足够的耐心,动辄几年、几十年造一栋房子,甚至不惜花费几百年的时间建造一座城市。突然在这样的城市中麻杆般地挺立起标志着西方现代化的大板楼,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顺眼,外人看着就是扎眼了。本来是要向外人显摆自己也先进、也新潮,等大楼建好后却又不想示人了,在前苏联和现在俄罗斯的各种画报、图片上,都还是以从前的老建筑为荣,绝不提及这些“现代化高楼”。

分明是要表明自己的现代化成就,却成了一种寒伧、一种贫乏,显得单薄而危险。为此尴尬的是决策者,老百姓只觉得滑稽可笑,不伦不类,并把那几栋现代化的幌子称为“莫斯科假牙”。

莫斯科人的幽默真是贴切又妙绝。我听到这个称呼时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一凛。有“假牙”的又何止莫斯科,何止俄罗斯?我们的城市里就没有这样的“假牙”吗?

更可悲的是有人还把“假牙”当“金牙”来炫耀。想想我们的影视作品中,是哪些人成天龇着嘴,故意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呀?

难道我们就那个水准?

泪厅

一般的战争纪念馆,纪念的多是辉煌的胜利,英雄们的壮烈。而莫斯科的“二战纪念馆”里,竟有个庞大而奇特的“泪厅”。

自高大而浑圆的穹顶,垂挂下数千万条泪流般的金丝线,每一根金丝线上又都挂着一串串泪滴般的水晶珠……仿佛整个大厅里都是眼泪,滂沱而下,纵横交迸。从四面八方飞洒过来的眼泪,打到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凡置身其中不可能不心惊眼潮,犹如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丘吉尔说过,战争所能提供的只能是血、痛苦和眼泪。苏联在卫国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了2700万人,其血和泪真可汇成一条江河。据说这个纪念馆是在苏联解体后,由俄罗斯第一任总统叶利钦建议兴建的。

凡来此参观的人几乎都要提一个大致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要格外突出地建一个泪厅?是不是因为苏联在“二战”中死人太多?中国的参观者似乎在心里还要多加上一问,当然是问自己:在“二战”中我们死的人更多,却为什么并没有这样突出眼泪?

请听俄罗斯的讲解员是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对战争最好的纪念就是记住这些眼泪。在这个厅里不为战争评功摆好,那是将军和英雄们的事情。人民对战争的记忆就是眼泪和痛苦。眼泪是柔软的,又最有力量,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这些眼泪倾诉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苦难,还有教训和痛悔。在德国入侵苏联之前我们并非没有得到情报和警告,只是当时的国家领导人没有重视,而且利用大清洗倒先把自己的军官杀了大半。

好像是这么回事,“泪厅”里可以随便拿的文字材料上详细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首批被任命的5位元帅中,“二战”前被枪决了3位,15位集团军司令被枪决了13位,85位军长被枪决了57位,196位师长被枪决了110位……“是我们自己在战争初期没有打好,才节节溃败,甚至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向德国军队投降,凡投降者都被德国人杀了。当不得已的战争强加到你的头上,除了武器则别无希望,放下武器就只有眼泪了。”

“泪厅”的讲解员在引导我们参观完毕后总结说:“最后还要提请大家不可忽略一个事实,眼泪有时也是一种欢乐。不管多么地艰难,我们最终还是胜利了。所以说‘泪厅也是对卫国战争最好的纪念!”

重视眼泪,不为流泪羞怯,眼泪就不会白流。在这个很特别的“泪厅”里,听到了俄罗斯人对“二战”真实而特别的讲解,忽然对眼泪也多了一种特别的认识。

顺便提一下,俄罗斯的各种博物馆、纪念馆很多,里面的讲解员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老太太,且个顶个地博闻强记,滔滔不绝。她们本身就构成一景,并与博物管的氛围十分协调。由她们来讲解眼泪的故事,有沉重动心的沧桑感,格外给人一种命运的启示。

“托尔斯泰灯”

最早这是一盏大号的煤油灯,吊挂在图拉州托尔斯泰故居(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的屋顶上。灯罩巨大,比灯罩更大的是下方一张直径近两米的圆桌,桌面上等距离地立着十几块隔板,隔板直接与灯罩连接,均匀地平分了灯光。

——这就是矗立在19世纪俄罗斯文学高峰上的巨人列夫·托尔斯泰的发明。

孩子长到三四岁就要开始识字读书,怎样培养孩子阅读的习惯,并从阅读中发现快乐?当了父亲的托尔斯泰就构思这盏“连桌灯”,或者叫“桌连灯”。最初这张大桌子上只有三块隔板,宽宽敞敞地坐着他们夫妇和一个孩子。后来他的夫人陆续地为他生下了13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夭折,到最后这张大桌子上均匀地分布了13块隔板。

每到晚上,全家人必须都坐到这同一盏灯下开始阅读,可以读《圣经》,读课文或其他自己喜欢的书,找不到书读的孩子就得读托尔斯泰的手稿。教育的意义不全在内容,而是教育的手段和方式。这捎带着也是一种测试,看哪些孩子或哪个年龄段的孩子,喜欢或不喜欢他的手稿,他的哪部小说的手稿受到了孩子们的欢迎,或者相反。

这一习惯一直延续下来,煤油灯曾改成汽油灯,再后来有了电,灯就更亮多了。即使托尔斯泰不在家的时候,孩子围着他们的母亲阅读,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孩子们自己围着灯读,他们“常常是充满期待地等着晚上的全家共同阅读”。

于是,久而久之便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一盏灯。人不是由于决心才有毅力,应该是由于习惯而有毅力。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取决于他的阅读史。只有阅读能最有效地培养精神生活习惯,而好的习惯又培养性格,性格决定人生。

教育孩子的目的就在于性格的培养。

这需要有“长性”。而托尔斯泰正好是个有“长性”的人,他从12岁开始写日记,直到82岁去世,没有一天中断过。他的后人因得益于他的教育,至今还兴旺发达地生活在俄罗斯和欧洲。

巨人动手的能力

一个谈笑风生的场合,有人话赶话地调侃托尔斯泰:你除去会写小说还能干什么?

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句玩笑话说得有点过分,而且也不是事实。大家都知道偌大一个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里的每一项农活,托尔斯泰都能拿得起来,不然他怎么管理近百名农奴,并为他们指派活计?俄国绘画大师列宾曾画过一幅闻名世界的“托翁犁地”的油画,列宾为这幅画准备了三个月,每天躲在一条壕沟里,靠沟沿上的灌木遮挡着偷看托尔斯泰犁地。因为托翁不喜欢别人为他画像。

托尔斯泰一向都教导家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凡是自己能干的都要自己动手,他每天早晨都要自己拖着雪橇为楼里送水。他家的桌布、沙发垫也是他同为贵族出身的妻子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亲手织的。托尔斯泰还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军官,指挥一个连队“英勇地参加了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并获得了四级安娜勋章”,以及“保卫塞纳斯托尔”、“1853—1856战争纪念奖章”……

可当时已年近花甲的托尔斯泰,并没有对朋友的嘲讽还嘴,未吭一声地回到家里,回到家就忙起来了。他的“车间”紧挨着他的书房,当中一张大木台子上摆放着榔头、钳子、钢锯、锉刀等工具,墙上挂着干活时戴的围裙……他为回应朋友的调侃,亲手制作了一双漂亮而结实的高腰牛皮靴,郑重地送给了大女婿苏霍京。苏霍京哪舍得将老岳丈这么珍贵的礼物穿在脚上,便将皮靴摆上了书架。当时《托尔斯泰文集》已经出版了十二卷,他给这双皮靴贴上标签:“第十三卷。”此举在文化圈里立刻传为佳话,托翁知道后哈哈大笑,并说:“那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卷。”

托翁乘兴又做了一双半高腰牛皮靴,送给了好友、诗人费特。费特灵机一动,当即付给托尔斯泰6卢布,并开了一张收据:“《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按鄙人订货,制成皮靴一双,厚底,矮跟,圆腰。今年1月8日他将此靴送来我家,为此收到鄙人付费6卢布。从翌日起鄙人即开始穿用,足以说明此靴手工之佳。空口无凭,立字为证。1885年1月15日。”后面还有费特的亲笔签名,并加盖了印章。

手艺是精神的标记,行为体现了一个人的思想面貌。现代年轻人厌恶体力劳动,拒绝学习和掌握一门手艺,不管喜欢不喜欢读书,读得好和读不好书的人,都一窝蜂地往上大学一条道上挤,正应了俄罗斯的另一位大作家契诃夫的话:“大学培养各种才能,包括愚蠢在内。”

而托尔斯泰,被誉为“全人类的骄傲”。他的全集出版了90卷,是“每一个作家必读的百科全书”、“文学艺术中的世界性学校”,其精神之丰富、深邃和博大,为世人所叹服。况且又是出身贵族,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个令现代人无比羡幕的“精神贵族”。

而最让托翁深恶痛绝的也正是这个。

列宁称“在这位伯爵以前的文学里,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

他比国家废除农奴制早四年就解放了自己庄园里的农奴,还一直想把属于自己的土地转赠给农民,让自己的作品自由地无报偿地任由想出版它们的人去出版,为此不惜跟家人一次次闹僵。到82岁时还离家出走,想去当个农民,过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在普通的劳动者中间度过残年。

他到临死都信奉:“劳动,只有在劳动中才包含着真正的幸福。”

有一次托翁路过码头,被一位贵夫人当做搬运工,叫过去扛箱子。他为贵夫人搬运完箱子还得到了五戈比的奖赏。这时码头上有人认出了托尔斯泰,许多人围过来向他问好,那位贵夫人无地自容,想讨回那让她含羞的五戈比,却被托尔斯泰拒绝了:“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很看重这个钱,不在乎有多少。”

伟大的精神导致伟大的劳动,强有力的劳作培养强有力的精神,正如钻石研磨钻石。本是伟大作家的托尔斯泰,却用自己的一生证实:体力劳动是高贵而有益的。轻视体力劳动和手艺,只说明精神贫弱,思想空虚。

俄罗斯的大和小

俄罗斯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国家,在国际舞台上也曾扮演过“超级大国”的角色。可在俄国人的生活中,却有一些“小”的现象,颇值得玩味。

如:大房子——小电梯。俄罗斯无论是住宅、办公室或宾馆的房间,屋顶都建得很高,让住惯了矮房的人看着眼晕,但喘气则意外地敞快透亮。可楼里的电梯却非常小,空身站四五个人就很挤了。像中国那种到处都是能站十几个人的大电梯太少了。俄罗斯人口少,而且还在继续下降,这也是令俄罗斯领导人头痛的问题。叶利钦时代俄国人的平均寿命只有60岁,现在可能略有回升。这么大个国家,五百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就只有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而中国则有几十个。对他们来说,小电梯够用的,又何必造大的呢?

大厚墙——小窄床。俄罗斯的房屋,墙壁都奇厚,无论平房、楼房还是别墅,墙的厚度都在一米五以上。这很好解释,为了防寒、隔音。不好解释的是,屋里的床铺却很小,而且窄。我看过托尔斯泰、普希金、陀斯妥耶夫斯基以及高尔基的睡床,都比中国现代的儿童床还要窄半尺。托尔斯泰本人以及他的十三个孩子,都是在卧室的沙发上出生的,我看过那张功劳巨大的沙发,就是很一般的能坐下三个人的沙发。卧室里有床,为什么到临盆时产妇要上沙发呢?还不是因为沙发比床上更舒服宽敞。然而床的大小又跟作家的成就成反比,床大作家成就小,床小作家成就大。因床铺小而不舒服,人就不会在上面睡懒觉,有利于造就大作家。有人说中国目前缺少大作家,恐怕也跟床铺太大有关系,作家们都睡得太舒服了。

大笔写小字。我第一次见到托尔斯泰的手稿时吃了一惊,字小得让我不得不竭力凑得无法再近了,方能看得清楚。这已经不是“蝇头小字”,简直就像蚂蚁爬出来的。可看托翁写字台上的蘸水钢笔却很大,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蘸水笔都要大得多,的确像个大作家的武器。于是询问讲解员:这真是托尔斯泰的原稿,还是经过缩小的复印件?回答是百分之百的手稿原件。以后又见识了高尔基、普希金等人的手稿,差不多也都是“蚁爬的小字”。于是我怀疑,俄国的大家们创作时都喜欢写小字,与他们用大笔无关,可能与眼睛有关。比起东方人俄国人的眼睛确实要好一些,具体说是眼睛的结构有些差异,主要是在眼膜上,比黄种人要厚一些。

大博物馆里的小孩子。俄罗斯的博物馆很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遍地博物馆。有些博物馆也非常大,比如冬宫博物馆,从头到尾走一趟是24公里,在每一件展品前停留一分钟,需8年才能看完。还有一些艺术或专门的绘画博物馆也很大,要仔细看完没有几天的时间也不行。只有一些私人博物馆或名人的故居博物馆,要相对小一些。我有时一天要看三四家博物馆,不论到哪里、参观什么样的博物馆,都少不了会碰上一队队的小孩子,由老师带领着,鸦雀无声地认真听,认真看。我曾站在旁边听到了一位老师的开场白:“我敢保证,这里面的地板比你们的裤子干净,男同学坐到前面的地板上,女同学坐在后面的凳子上……”没有凳子的展厅,就让女同学坐在前面,男同学坐后面。孩子们非常安静,非常守纪律。原来他们建了那么多的博物馆,不单是为了记住历史、纪念文化名人,更重要的是为了教育和培养自己的后代。

俄罗斯的许多“小”里,孕育着一种“大”,成就了一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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