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安
编者按:虽然说四明内家拳已成为全国性武术比赛的一个项目,被众多武学专家力挺,被国内各类媒体广泛关注和支持,但是对四明内家拳学术意义上的研究,却还处在一个拓荒阶段。如何使四明内家拳古为今用、更好地为全民健身活动服务,使之更具有持久发展性和学术价值,实现哲理上的升华和突破,是摆在夏宝峰与四明内家拳分会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我极为赞同夏宝峰的一个说法,即弘扬中华武术是一项需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地去进行的事业。我也相信夏宝峰先生有勇气去运用好自己的理智,并具备独立思考和选择自己所要走的道路的能力,因为对四明内家拳的发扬光大,是他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在四明内家拳历史上,存在着种种待揭的谜团,关于王瑞伯的谜团就是其中之一。王瑞伯的故事借助于评书艺人的演出,已经在甬上家喻户晓,但其人其事真相如何,各家聚讼纷纭。综合起来,主要有以下三说:
1绝大多数的人认为,王瑞伯就是明末清初的内家拳大师王征南(1617~1669年)。如徐季子、郑学溥、袁元龙编的《宁波史话》中有《武当派拳师王瑞伯》一文称:“王瑞伯原名征南,又名来咸,瑞伯是他的字。”《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宁波市·海曙区故事歌谣谚语卷》一书收录有《王瑞伯大闹天妃宫》故事,其注亦云:王征南字瑞伯。
2不能肯定王瑞伯就是王征南,主要是以宁波评书艺人张少策为代表。王瑞伯的传奇是张少策的爷爷张阿策最先以讲评书形式说出来的,以后经过他们祖孙三代用评书对王瑞伯的传奇进行不断加工、修改,使王瑞伯成了宁波老少皆知的传奇英雄。2004年6月2日至3日在白云庄黄过草堂召开的四明内家拳首届学术研讨会,笔者应邀出席,亲耳聆听了张少策先生的发言。他在会上谈到王瑞伯传奇的创作体会时说:“要说王瑞伯,我已经多次说过了,原来的王瑞伯是以虚构为主,我从小听到小热昏说宁波有王瑞伯……但我再说时,就是王征南就是王瑞伯,王瑞伯就是王征南。王瑞伯的故事是我虚构创造的。”(以上根据四明内家拳首届学术研讨会录音,夏宝峰提供)在这次会上,主持人孙武军也认为王瑞伯是否就是王征南,还是一个谜。
3认为王征南与王瑞伯并非同一人。此说以绵小王、韦以宗、沈寿为代表。绵小王在《宁波武术史小考一王征南并非王瑞伯》一文中写道:“王瑞伯(1796~1850年),鄞县人,精于伤科,以行医为业,并精通内、外家拳术……王瑞伯行医为业,王征南行伍出身。但由于两位技击家都深通‘内家拳,因而往往将两人混为一谈。”(《宁波日报》1985年4月30日)韦以宗在为清·人赵廷海原辑《救伤秘旨·王瑞柏损伤用药论》的校释中写道:“王瑞柏(愚按,一般作“伯”,宁波话两字同音):清代嘉、道时(公元1796~1850年)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伤科医家,拳术技击家。”(韦以宗校注《跌损妙方·救伤秘旨·救伤秘旨续刻》,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25页)沈寿传授、王志远整理的《内家八卦传真》一文说:“中国宁波是松溪、征南派内家拳的发祥地,王瑞伯是内家拳的杰出传人之一,王氏以行医为业,系著名的武术家兼伤科专家,多次挫败福建少林武僧。以传奇色彩闻名大江南北。四明童崇武(1840-1938年)幼年即从学于王氏。”(《中华武术》1997年第8期)从沈寿口传的内容推算,王瑞伯应该是道光后期还活在世上的内家拳传人。
以上三说,差异很大,在没有新史料发现之前,实在令人难断是非。由于权威性文献黄宗羲撰《王征南墓志铭》没有提到“瑞伯”二字,笔者一直对王瑞伯即是王征南之说抱怀疑态度,但苦于长期以来未能找到关于王瑞伯其人的最直接的原始文献材料,笔者也仅能表示怀疑而已。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供职于天一阁的友人龚烈沸先生告知,说《大墩徐氏宗谱》中有关于王瑞伯的记载,并口述了大致内容,笔者闻言,敏锐地觉察到该谱的记载有助于解开王瑞伯之谜。随即,笔者赶往江东区东郊街道(即古之大墩)查询,承蒙徐国光书记的热情接待,终于如愿以偿地查阅了该谱。该谱系复印自上海图书馆,为晚清时期编辑,内容丰富。其与内家拳有关的内容,见于该谱卷十一,兹将原文抄录如下:
十六世延侯公家传乾隆元年生
公讳遇达,字廷侯,瑞玉公之子也。生有大力,天后宫庭中大铁庐不知其重几何也,绝有力者肩措之,起其半而已。公手举之过于胸。是时族弟锦才公以拳法与王瑞伯交好,公亦与之善。瑞伯一日来公家,立东廊下,公自后举其身,擎而掷之西廊。瑞伯笑曰:“吾不及防耳。”公复举而还掷之。瑞伯叹曰:“神力也。”
族侄孙时栋曰:拳法有内、外家,然皆可学而能也,至于力则天授之。生不遏时,老于农夫,惜哉!
十六世锦才公家传乾隆八年生
公讳遇金,字锦才,殿玉公之子也。拳勇之术,宋张三峰以内家名天下,及明而流传而流传至于鄞。国初王征南其最著也。征南教授乡里,至乾隆间而公与瑞伯得其传。术以静制动,人以其穴,指挥如风,虽数百人无不披靡者。县东有天后宫,久而闽贾夺之为会馆。遇上元节,陈灯作戏,累日夜,鄞人往观之,则使其有力者一人伸两臂立门外,呼曰:“欲观戏,俯入我臂下。”公与瑞伯往指其右臂,帖然自下,观者大笑,拥而入。闽贾大怒,率其党数百人,汹汹然闭门而斗。公与瑞伯以空拳击之,日晡至昏黑,数百人皆踣地不能起,于是俯首谢过,后无敢拒观者。公为人治伤损,损胫折臂,医之皆愈。而耕田而食,不欲以拳勇显。居里中,请试其术,不可强之为。戏按儿头,儿乃能自视其背,复按之如初。问击人要害,终秘不肯言。
族侄孙时栋曰:同时稍后起有陆士逵。王、陆并以专门名其家,鄞人到今称之,而公无闻焉。天后宫之斗,少时习闻之,亦不知公之于斯役也。今父老遗事确凿如此,然后知其晦迹者深矣。
以上两则传记皆有徐时栋的按语,据此推断传记本身如果不是出自时栋亲撰,至少也是其据徐家保存的史料整理而成的。在此,我们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徐时栋其人。徐时栋(1814~1873年),字定宇,号柳泉,学者称为柳泉先生,家住宁波城内月湖旁,故居烟屿楼。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举人,后授内阁中书。同治七年(1868年),受聘主修《鄞县志》。著有《烟屿楼诗集》、《烟屿楼文集》等。据《大墩徐氏宗谱》介绍,雍正初,17世祖讳嘉蒋自大墩迁居城中,至桂林乃卜居于月湖,此乃月湖徐家之由来。因徐时栋家族出自东乡大墩徐氏。故按语自称为“族侄孙”。徐时栋曾应大墩徐氏的邀请,具体参与了《大墩徐氏宗谱》的修订工作。徐时栋是晚清甬上最有名的史学家之一。他对自己家族的历史当然了如指掌。其记载应该是可信的。上引两则传记虽然字数
不多,但其史料价值却不容低估。根据我粗浅的研读体会,我认为其史料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1这两则传记以确凿的事实证明了王瑞伯乃是王征南之后甬上最有名的内家拳师,从而有力地揭开了王瑞伯时代之谜。传记提到了徐遇达生年为乾隆元年(1736年),该宗谱卷六又记载遇达卒于嘉庆辛酉(1801年)四月二十五日,年六十六;传记提到了遇金的生年为乾隆八年(1743年),该宗谱卷六又记载遇金卒于道光四年甲申(1824年)九月二十七日,年八十二。作为友人,王瑞伯的生年应该与两徐的生年差距不大,估计在乾隆元年与乾隆八年之间(1736~1743年)。绵小王指出王瑞伯并非王征南是完全正确的,但他定王瑞伯的生年为嘉庆元年(1796年)则是不对的。沈寿认为王瑞伯在道光后期还在世,据此推算,王瑞伯寿至百岁以上,这样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从宗谱的传记推断,王瑞伯主要活动于乾隆年间,可算是清代中叶的四明内家拳师,而《大墩徐氏宗谱》的记载则是目前所见关于王瑞伯生平时代的最早最直接的文献资料。
2关于王瑞伯生平中最主要的事迹——天后宫之斗一事,也得到了正式的证实。宁波天后宫位于江厦街。又称“福建会馆”,始建于宋绍熙二年(1191年),清代重修。因其建制宏大,被誉为“城东巨观”,可惜于1949年9月20日毁于战火。清代以来天后宫内“陈灯作戏”的娱乐活动形成了传统,乾隆年间闽贾把持会馆,对待观众常蛮横无礼,天后宫之斗即因此而起。推想起来这次打斗应该发生在王瑞伯盛年之时,否则恐难敌“其党数百人”。从宗谱的记载看,天后宫之斗具有民间拳师教训恶霸的性质。这次教训的社会影响很大,以至于自此以后再没有闽商敢于“拒观者”,民间也将王瑞伯奉为英雄,口口相传,其主持正义的行为得到了很好的张扬。徐时栋在少年时已“习闻”天后宫打斗一事,但当时传闻的英雄主角只有王瑞伯一人,后来他因参与《大墩徐氏宗谱》的修订工作,才发现了族人徐遇金也参加了天后宫之斗。很显然,民间关于王瑞伯“天后宫之斗”的故事,有相当的真实成分,或者说这一民间故事是在真实版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并非全出于评书家的艺术虚构。
3宗谱透露出了乾隆时期内家拳师的主要职业。传记云:“公为人治伤损,损胫折臂,医之皆愈。而耕田而食,不欲以拳勇显。居里中,请试其术,不可强之为。”这里所谓“不欲以拳勇显”,一方面自是继承了历来四明内家拳师“勿露其长”的传统,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传主徐遇金在某种程度上有轻视单纯的“拳勇”之技的思想意识,这在“乾嘉盛世”的时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据宗谱的记载,徐遇金的主要职业是亦农亦医。尤其是他的伤科医术,很有名气。据相关的资料,他的友人王瑞伯更精于伤科,著有《秘授伤科集验良方》一卷,另辑《接骨秘方》一书,但均未行于世。从清人赵廷海原辑《救伤秘旨·王瑞柏损伤用药论》(该书刊刻于1852年)看,王瑞伯对明代薛己的伤科专著《正体类要》多有钻研,认同薛己补元气、促生肌之说,主张用六君子、补中益气、八珍等药方内托生肌,并广泛地搜集了民间治跌打损伤的单方,在自己的行医实践中得到验证。
4对王瑞伯生活年代的考证,还直接牵涉到宁波陆氏伤科的发展历史。陆士逵是宁波陆氏伤科的创始人,精通武艺,练武养功,又擅长对跌打损伤以手法、外敷、内服之救治。但笔者所见的所有介绍陆士逵生平事迹的资料都认为陆是清初人,拜王瑞伯为师。如洪可尧《伤科名家陆士逵》一文云:“陆士逵字鸿渐,世居慈东陶家山下,以务农为业。清代康熙初年,从他的父亲徙居宁波江东。”(《宁波日报》新闻研究室编《宁波风情》,1985年内部印行,第126页)朱德明《浙江医药史》云:“陆士逵,顺治年间人。”(人民军医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页)笔者在上文已经证明王瑞伯是乾隆年间的人,那么王瑞伯的徒弟陆士逵就不可能是清初人。更直接的证据是《大墩徐氏宗谱》中徐时栋的按语:“同时稍后起有陆士逵。王、陆并以专门名其家,鄞人到今称之。”这段话说得很明确:王、陆并称,陆虽与王“同时”但成名要比王稍晚一些。这样的说法完全符合陆为王徒弟的逻辑。如此,陆士逵的主要生活年代也应在乾隆后期了。清人赵廷海原辑《救伤秘旨·管序》说:“跌打损伤诸方,从古为技击家所秘,世传盖鲜。”浙东陆氏伤科医术之所以能够在乾隆后期得到创立,实与四明内家拳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说四明内家拳师依据经络学说,掌握按穴位治伤的技术,直接促成了浙东陆氏伤科的创立。过去学界均将陆士逵的伤科归为少林一派,窃以为这有完全抹杀四明内家拳师自我创造的意味。自乾隆后期的陆士逵算起,陆氏伤科传衍至今至多不过两百余年。而不是过去所说的三百年之久。陆氏伤科后人均承认,自陆士逵起至陆银华(1895~1967年)已传六世,推算起来在时间上与乾隆后期大体吻合,设若陆氏伤科果真有三百年之久的历史,就应该不止六传了。
5宗谱的记载深化了人们对四明内家拳后期发展历史的认识。四明内家拳发展至王征南,将之推进到了全新的境界。余姚人黄百家曾裹粮到鄞县宝幢同岙铁佛寺,向王征南学习内家拳。康熙七年(1668年),黄百家在自己的拳技尚未练成上乘境界的情况下,弃武从文,成为甬上证人书院的首批弟子。他觉得自己有负师门的教诲,特意写了一篇《王征南先生传》(即后人所谓《内家拳法》),传中说:“先生之术,所授者惟余,余既负先生之知,则此术已为广陵散矣。”这段话为学界所熟知,然而“广陵散”的说法具有极大的误导性,以至于人们多以为四明内家拳在黄百家之后已经失传。其实,嵇康当年临刑东市时,索弹《广陵散》,曲终日:“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刘义庆《世说新语》卷中《雅量第六》)但琴曲《广陵散》事实上经《神奇秘谱》的保存,一直流传到今天。四明内家拳的情况正与此相似。且不说四明内家拳自叶继美之后,支系不少,其中夏枝溪开剡源一派,传衍至今;若单就王征南而言,他虽然授徒不多,但并非只有黄百家一人。《大墩徐氏宗谱》指出:“征南教授乡里,至乾隆间而公与瑞伯得其传。”从王征南之死到王瑞伯之生,约有七十年时间,中间应该还有两代以上的传承关系。虽然我们不知道王瑞伯、徐遇金拳术传自何人,但他们的内家拳传承自王征南一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宗谱介绍王瑞伯之术“以静制动,人以其穴,指挥如风”,也确实显示了内家一派的风范,尤其是其所传承的点穴术,带有明显的标志性特点。陆士逵作为王瑞伯的徒弟,其所传习自为王征南一系的内家拳。另外,徐氏家族的遇达亦与王瑞伯关系不错,虽然遇达的功夫造诣主要是“举重”,但也难保不受王瑞伯及族弟遇金的影响。这样,单就王征南一系的内家拳而言,经康乾年间的沉寂之后,至乾隆后期又声光再盛,代表人物为王瑞伯、徐遇金、陆士逵等,其中王瑞伯的民间影响远过于王征南,而陆士逵则开创了享誉江南的宁波陆氏伤科。因此,我认为继嘉靖年间的张松溪、明末清初的王征南之后,乾隆后期是四明内家拳发展史上的第三个繁盛时期。
遗憾的是,《大墩徐氏宗谱》毕竟不是王氏家谱,虽然我们据此初步揭开了内家拳史上的一些重大谜团,但从徐氏宗谱中了解到的王瑞伯事迹还是相当有限的。比如,我们无法知道王瑞伯的具体生卒年,以及他教授了哪些徒弟。但四明内家拳第13代传人夏宝峰还是得到了一点意外的收获。他与任惠国在五年前赴五乡镇的同岙探寻王征南墓葬时,曾发现了一块墓碑,墓碑断裂为两截,一截有“王瑞”两字,另外一截有“伯”字,可惜这块墓碑因为保存不善,再寻无踪。但我和夏宝峰都相信,因为据黄宗羲所撰墓志铭,内家拳的一代宗师王征南就葬在同岙,作为王系传人的王瑞伯最终自然也会魂归同岙,这应该出于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