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静
摘要:明清易代之时出现了两住善咏落花的遗民诗人,归庄与王夫之。这些落花组诗已经不再是偶有所触而为之,寄寓着作者的人生追求以至理性思考,有这个特定时代所赋予的独特意义。
关键词:落花;遗民诗人:诗歌
明清改朝换代,给诗人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和悲伤。出于抒写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的需要。他们在诗歌中常涉及明、清两个王朝。由于清朝高压政策,在涉及明、清这两个王朝的时候,不能直接使用这两个王朝的名称,于是便产生了一系列有关的特殊意象。例如用“朱”、“红”、“赤”、“花”、“落花”。
刘梦溪先生曾指出,“红豆之‘红,射朱明之‘朱,红者,朱红也”。故“落花”意象也是亡明的象征。由于花红之“红,,与朱明之“朱”的相合,明末清初,“落花”意象实已被赋予更深的含义,成为亡明的象征。
从遗民用笔传达对明朝的悼念之情,为避开清政府的打压,不得不采取一种隐晦的方式去消解心头的亡国之痛。从清顺治二年开始,南明小朝廷及大顺、大西政权相继灭亡。在这种形势下,希冀能反清复明的士人也看出自己政治理想的不可能实现。诗歌中弥漫苍凉迷茫的色彩,是当士人知理想无从实现,却不忍放弃追求,玷污品行,但又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心态在诗歌中的反映。这种带迷茫色彩的心态往往要借助意象体现。
落花意象,也就混合着落叶悲秋的情绪迷茫,眷怀故国,志在恢复的渴望,交织成一片含蓄蕴藉。深沉瑰奇的诗歌画面。
明清易代之际,出现了两位善咏落花的诗人:归庄f1613-1673)和王夫之(1619-1692)。两人在民族危急时刻挺身抗争。失败后退隐林泉。著述终老。坚守民族气节。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明末举人,明亡,起兵衡阳抗清,事败,走依南明桂王。授行人司行人。诗作步武《离骚》,喜托喻以抒其遗民心思,造语奇瑰,含意幽曲。生平著作,后人辑为《船山遗书》。王夫之的落花诗是~组大型组诗,计有《正落花诗》10首、《续落花诗》30首、《广落花诗》30首、《寄咏落花》10首、《落花诗体》10首、《补落花诗》9首,共99首。他生于“屈子之乡”,受楚辞影响。步武《离骚》,用美人香草寄托抒怀,以落花飘零之隐喻抒亡国之痛,喻不屈之志。瑰丽奇幻,深郁悱恻,深得屈子香草美人之致。
弱羽殷勤亢谷风,息肩迟暮委墙东。销魂万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香老但邀南国颂,青留长伴小山丛。堂堂背我随余子,微许知音一叶桐。
诗中前四句以风中落花比喻自己奔走抗清,以委地残红比喻自己暮年避世,抒写抗清之志生死不渝,悲壮情怀销魂凝血,后四句以花虽落而果已成、树弥青比喻自己志节不衰,表示时世衰颓、知音稀少而自己仍不屑追随庸碌之辈。
乘春春去去何方,水曲山隈白昼长。绝代风流三峡水,旧家亭榭半斜阳。轻阴犹护当时蒂,细雨旋催别树芳。唯有幽魂消不得,破寒深醴土膏香。
这是王夫之《补落花诗》九首之一。表现“孤愤”是其诗突出的内容,胸中郁结的亡国之恨,含蓄蕴藉。画面深沉瑰奇。
吟咏落花的诗歌,以两宋为盛。到了明成化、弘治年问,吴中画派的创始人沈周有《落花诗》三十首,引起同时代的唐解元、申相国等以及后代的文人雅士争相追和。他们的作品描写落花穷态极致,竟美争奇,不能不令人激赏,其艺术成就之高后来的者也难于企及。而归庄在《落花诗序》中的一段话语,指出了明末清初之际,作为遗民诗人的他们,其同题吟咏与前人的区别:
然诸公皆生盛时,推激风雅,鼓吹休明,落花虽复衰残之景,题咏多作秾丽之辞,即有感叹,不过风尘之况,憔悴之色而已。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客非荆士,常动华实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树飘零之感。以至风木痛绝,华萼悲深,阶下芝兰,亦无遗种。一片初飞,有时溅泪,千林如扫,无限伤怀!是以摹写风情,刻画容态,前人诣极,嗣响为难;至于情感所寄,亦非诸公所有。
“国家不幸诗家幸”清初遗民诗正是“不幸”时代的产物。落花的吟咏在这个沧桑变革之际,也有了大不同于前代的情感蕴含。
江南春老叹红稀,树底残英高下飞。燕蹴莺衔何太急!溷多菌少竞安归?阑干晓露芳条冷,池馆斜阳绿荫肥。静掩蓬门独惆怅,从他芳草自菲菲。
归庄有16首《落花诗》,这首首联以暮春花落情景喻抗清志士飘零失散:颔联痛诉摧残迫害,哀叹世道恶浊;颈联以芳条冷与绿荫肥对照,分别比喻守贞而艰辛者和屈节而显贵者,尾联抒写自己孤高自守的志向。
由于归怀国家丧乱之痛,对时物的变化别有一种敏感细腻的感触。归诗将个人之痛和战乱时人们流离失所的国家之痛融人时物细微的变化。这种特殊时期对时物的特殊感受是太平盛世的诗人无法有的。“江南春老叹红稀,树底残英高下飞。燕墩莺衔何太急,涸多茵少竞安归”。归庄以花落前后的对照缅怀故国,感慨时事,以残英飘落时的高下翻飞寓鼎革一霎间的失措无据。
但诗人仍坚持操守信念,高呼“化作春泥亦已矣,不堪坠在马蹄浑”。“长薄烟珠蝴蝶散,空枝日瘦杜鹃啼”。以落花后的残败寓写亡国后的荒芜,以啼血的杜鹃自比,表达对故国绵长的思念,让读者充分感受到他作为亡国之人的心血流注。作品同时弥漫着伤感迷惘的情绪,这是士人在复明理想破灭之后,既不忍放弃自己的追求,但又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心态在诗歌中的反映。
个人的不幸在国家与民族的大不幸中找到更深广的空间,交融成一股热流。发之于诗,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力,激起了同时代同命运文人的共鸣。吴梅村认为归诗“超诣无前”,同时代的诗人孙永柞给予了更高的评价,认为归诗“别有标置”,“兴会所寄,瞧悴婉笃,虽卫洗马之言愁,江文通之赋恨,殆不是过”。清宋琬指出了归诗的高人之处,“玄恭以磊落崎釜之才,为婀娜旖旎之词,兴会所至,犹带英雄本色”,“此所以确可传也”。
归咏花之作在明末尚不多见,于明亡后渐多。他早年也有赏花的记载,但兴致规模远不如晚年。如此一个潦倒的遗民为何有如此雅兴,为花痴狂?钱牧斋极赏归诗中“乱离时逐繁华事,贫贱人看富贵花。”二句,认为“此二语可括纪游十数纸矣。”。这是归庄疯狂逐花的概括:生逢乱离却心系繁华之事,位处贫贱偏爱富贵之花,相形之下,更添几分乱离贫贱。
落花诗既是忧生之叹,更是忧世之叹,是归庄“两不幸”理论的具体实践。“小不幸”在鼎草之际的“大不幸”中找到依托,中原陆沉的“大不幸”也在命若草芥的“小不幸”中得到升华。“人生斯世一浮搓,且放襟怀勿叹磋。煮药炉边三爵酒,读书案上一瓶花。”。有花相伴,有书可读,有酒可饮,归庄找到了自适自足的世界!
抒心中亡国之痛,诉抗清失败却矢志不渝的悲壮情怀,揭时移世异中士林的种种心态。表己气节,是两位诗人落花诗的共同内容。在表现手法上,则使事用典,寄托遥深,含蓄蕴藉,可见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执着。
更重要的是,两人的落花诗道出了遗民自居的士子的疏离心态。与前代唐寅落花诗歌表现出的散漫自纵式的疏离心态不同,他们疏离的是异族执掌的政权,抗争失败后甚至疏离了社会交际,自我放逐于主流社会生活之外。而他们的疏离中有着坚守,他们悲壮地坚守民族气节和政治信念,执着地坚守中华传统文化。
后人从中受到感召,这里有着不阿附、不屈膝的为人准则,不抛弃信念,在权势面前更重良心和骨气。他们的落花诗也就如前人所评:“以磊落崎盏之才,为婀娜旖旎之词,兴会所至,犹英雄本色。”动荡的时代使清初遗民诗创作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使不少诗人自具面目、自成一家。但共同背景处境下,又使遗民诗歌在主题取向上呈现出一些共同的特征。顾炎武、王弘撰之谒陵诗,王夫之、归庄之落花诗,吴中遗民之咏“铁函心史”,均为特定历史情境刺激下那种具有特定内涵的文化情结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