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门的雇主

郑俊甫

一年前，从单位辞职后，我开了一家中介所，专门为附近几个高档居民小区的业主介绍保姆。老实说，生意还算不错，每天来咨询和签合同的顾客络绎不绝，有时候忙得我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那天下午6点多钟，送走了最后一位顾客，我站起来，捶捶酸痛的腰，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急切的女中音：“王经理，你们介绍来的那个小保姆又走了啊，连个招呼也没打！”

是徐小亚！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圆脸、短发，一身天蓝色职业套装的人影来。

徐小亚是在我的中介所刚成立的时候，就过来登记的第一批顾客，所以我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刻。记得她登记的身份是市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合资企业中层管理人员，那该是一位地道的白领了。她的资料还告诉我，她的丈夫在一家政府机关工作，儿子在外地读大学，也就是说，家里只有他们夫妇两人。上不用操心羸弱多病的老人，下不用照顾嗷嗷待哺的孩子，这样的雇主是很多保姆都喜欢的。当时，我就跟她打保票说：“我会很快为您挑选出合适的人选的，如果您愿意，明天早上就会有保姆开始上门服务。”

“你先不要乐观，”徐小亚轻轻摇着手说，“我希望你介绍的保姆是能够吃苦的。”

“这个您放心。”我抬手指了指墙上那句自创的工作信条，“您的需要就是我的目标”，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的保姆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个个眼里有活儿，手脚勤快，做好家务绝对不成问题。”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中介所成立之初，我就打定主意，只招聘那些知根知底的人，以免出现一些骗子或是手脚不干净之类的闲杂人员，鱼目混珠，砸了中介所的招牌。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为徐小亚推荐过去的那个叫小美的保姆，在徐小亚家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吊着一张苦瓜脸跑回来了。起先以为是雇主脾气不好，刁难她，小美说不是，雇主人倒挺随和的，就是太抠门儿了。然后，小美开始扳着指头，一条一条地罗列，什么洗衣服不能用洗衣机，要用手洗啦；上厕所不能用抽水马桶，要用洗过衣服的脏水冲啦；拖地不能买拖把，要用不能穿的旧衣服啦；天热了也不能开空调，只有一台旧电扇和几把扇子啦等等等等。更让小美无法容忍的是，干完活儿出了一身臭汗，却连个洗澡的地方也找不到，因为卫生间根本没有安装洗浴设施。据雇主讲，为了省水，他们家洗澡的时候，都是先烧上一盆热水，然后拿毛巾一把一把地擦。

我一边听着小美略显激动的“控诉”，一边笑着摇头。小美的“控诉”不像是在说徐小亚，倒像是在说“葛朗台”。徐小亚可是一位白领，她怎么可能像个苦行僧似的过这样的日子？我猜一定是小美受了什么委屈，不方便说，才编了这么些不近情理的理由的，便绷起脸把她狠狠训了一通，还罚了她一个月的奖金，让她回家好好反省。然后我又打电话，向雇主徐小亚郑重地道歉。徐小亚在那边笑着说：“我要的不是道歉，是合格的保姆哦。”

于是，第二个保姆小莉又被我派了出去。谁知这一回更惨，不到两个月，小莉也哭哭啼啼地回来了，除了跟小美同样的遭遇，她还多了一份委屈，因为把几个能卖钱的饮料罐当成垃圾丢进了垃圾桶，徐小亚在饭桌上不客气地批评了她几句。

看来是我错怪了小美，她是真的遇到“葛朗台”了。可是，我闹不明白，像徐小亚这么抠门儿的人，还雇保姆干什么？自己动手不是更节省吗？当然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不能说的，中介所订有服务宗旨：顾客就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永远正确的一方。所以，小莉回来后，我又分别派出了小芳、小云，遗憾的是她们都没能坚持下来。接连四个保姆炒了同一个雇主，这是我的中介所开业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我对徐小亚有些心灰了。

这不，第五个保姆小岚，干了不到一个月，又一次不辞而别。

“王经理，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挑不出能干的人啦？”徐小亚在那边催促着。

我支吾了一阵，终于狠下心说：“徐女士，我知道您是位很节俭的人，可……可我觉得，有些东西省不了多少钱的。再说了，钱终归是为人服务的，是为了提高人的生活质量的，您说是不是？”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徐小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有些事跟你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这样吧，你先给我再物色一个保姆来，我们太忙，实在没有时间顾家。如果保姆能够履约的话，我可以把工资提到1500元。”

我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在这座小城，一般保姆的工资都是1000元左右，干得好点儿的，也不过1200元。徐小亚这样一位连几个饮料罐都要放在眼里的“女葛朗台”，居然能出到这个价钱，真是让我越来越搞不懂她了。

“可是……”我还想婉拒，因为我手里实在是派不出人了。

“王经理，‘你的需要就是我的目标，我可是还记得这句话呢。”徐小亚不等我回绝，呵呵笑着，一句话就点了我的软肋。

“那……好吧。”我有些底气不足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在为这件事头疼，徐小亚的“光荣事迹”已经在中介所里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的保姆一听到她的名字，全都像被蜂蜇了似的，躲得远远的。

第三天一上班，我就拿起了电话，准备再次回绝徐小亚。这时候表妹小雨来了。小雨刚刚在一家大专学校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她一进来就撒着娇说：“哥，我是来讨饭的。”我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揶揄道：“是来捣乱的吧？”小雨撇撇嘴，不满地哼了一声：“哥，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我上大学可是自给自足的，而且米粮就是来自家政服务。”

“是吗？”我忽然一喜，为什么不把小雨介绍给徐小亚呢？这样，我就可以卸下两个担子呀！出于担心，我没把徐小亚的详细情况告诉小雨，反正她也做不长，就算是违心敷衍一回，总比当面拒绝她们两个要强。

把小雨派出去后，我忐忑了一阵子，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毕竟，我的中介所需要接待的顾客实在是太多了。半个月后，我意外地接到了徐小亚的电话，她先是一迭声地道着谢，弄得我一头雾水，然后不等我问明白，又连珠炮似地说：“王经理，作为回报，我会在公司为你的中介所做免费广告的，你就等着签合同吧，呵呵呵……”

一阵清脆的笑声过后，电话挂了。难道是小雨这丫头造出什么大动静来了？我翻出小雨的手机号码，将信将疑地拨了过去。电话一接通，里面就传来了小雨激动的欢叫声：“哥，谢谢你给我找的雇主。徐大姐的生活理念，正是我在大学做家政服务时所追求的那种，很合我的口味哦。”

我有点儿懵了。要不是眼前忙得不可开交，我真想立马奔到徐小亚家，看看这十多天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故事，居然让这个“女葛朗台”跟“80后”问题女孩儿小雨处成了知音？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总算是帮我解了一围，没让我和我的中介所在徐小亚面前名誉扫地。

此后的日子，陆陆续续又接到几次小雨的电话，都是跟我汇报工作情况的，只是每次讲不了几句，就被唧唧喳喳的客户给打断了，没办法，谁叫咱生意好呢？最近一次接到小雨的来电，是在上礼拜五的下午，记得当时刚过午休时间，我的手机就响起了《老鼠爱大米》的铃声。是小雨。电话一接通，小雨就赶鸭子上架似的大呼小叫起来：“哥，你在电视跟前不？”没等我回答，又接着喊，“快开电视！省卫视频道，快！”

“什么呀？”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却已经迅速地摸到遥控器，调出了卫视频道。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握着话筒的主持，另一个圆脸、短发，一身天蓝色的职业套装，斜挎红色绶带。天，竟然是徐小亚！

好像是一个颁奖典礼的节目。我听见主持人在问：“徐大姐，很多认识您的人都说，您在生活中相当节俭，甚至有些‘抠门。比如用水，洗菜水留着洗碗，洗碗水留着冲厕所；再比如用电，看电视声音不能太大，看完立刻把插头拔下。他们都不理解，您一个人这么做到底能节省多少能源？甚至有人怀疑您是在作秀，因为现在水费、电费都不算很贵，一年下来好像也省不了多少钱。作为新当选的省节能环保形象大使，您怎么看待这些议论？”

徐小亚抬手捋了捋头发，温和地笑笑，然后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和家人坚持节能环保已经好几年了，而当选节能环保大使只不过是今天的事。也就是说，先有了行动，然后才有了今天的结果，作秀一说好像站不住脚吧？第二点我要说明的是，我个人的力量的确微不足道，也的确节省不了多少能源，所以我今天才会站在这儿，呼吁更多的人能和我统一战线。请大家记住，我在乎的不是那点儿水费，也不是那点儿电费，而是水！是电！谢谢大家！”

短暂的沉默后，观众席上响起了激烈持久的掌声。这掌声也感染了我，跟着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