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琪
看电视连续剧《编辑部的故事》,大约在十五六年前,当时因为剧里讲的都是同行的事,就连那个办公室也和我们的办公室颇有几分相似,所以杂志社里大家都看,常常还对照着议论一番。
剧里说两个编辑部里的年轻人,李东保和戈玲,能写会策划会摄影,还很有创意很有想法,想把他们办的杂志,那本《人间指南》的那些栏目,改革成通俗的、贴近老百姓生活的、能使杂志畅销的。他们的想法往往受挫,因为老同志们认为这些想法格调不高,没有突出政治,新民主主义时期,革命者就是凭着一股劲,凭着政治理想,就能编好杂志。
在分歧中,杂志却不由分说地日益滞销,编辑部的生存岌岌可危。于是老领导提出自己年事已高,应该让贤了,请大家推选由谁接班。编辑部一共四五个人,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接班,但“施政纲领”却大相径庭,其中最独树一帜的是那位负责广告的,他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我每年给你们弄几百万来,你李东保想买啥样的相机都成,戈玲可以到处采访采风,可以给作者开很高的稿费组到好稿,不至于总是苦苦求人。编辑部里不管是年轻编辑还是老同志,都对他很不屑,觉得做广告的满身铜味。当时我们看电视的,大致也是这个心情。我们是做文化的,不能谁有钱就听谁的。
十五年过去了。当年许多红红火火显眼地占据着街头报刊亭的杂志,有的还在,有的已经消失。伟大的说法是完成了历史使命,通俗的想法往往很无奈,常常还很苦涩,因为杂志越来越卖不动,于是就缺钱,于是就缺人,缺了能编好看的杂志的人,杂志就更卖不动。到今天全球金融危机袭来,美国那些报刊业巨头级的集团公司,也似乎在一夜间就会轰然倒塌,我们已经彻底明白,做文化是必须要有经营,必须要有钱的。
但我们依然不能谁有钱就听谁的,我们做不到。
《上海文学》是我每期都会翻一翻的杂志,纯文学的,白纸黑字的。看到它,总会想起一个人,《上海文学》当年的副主编周介人先生,想起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对话。
周介人是研究文学评论的,大约长我若干岁。我和他并不熟悉。因为听原来复旦中文系的同事说他是同系的校友,又都在做杂志,有时开会会碰到,就算认识了。
大约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个很好的季节,不冷不热的,我们被组织到上海近郊一个度假村开会。清晨,我到院子里散步,看到一个很瘦的身影,在花园的绿草地上认真又有点笨拙地做广播操,瘦骨嶙峋的胳膊腿一板一眼地舞动着。走近了,发现是周介人。看到我,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就停了下来。我也觉得尴尬,觉得打扰了他。但我们就站着聊起来。
这之前我曾听说《上海文学》因为生计艰难,与另外一家能挣钱的报社合作了。这大概是我们所熟悉的同业中的第一桩“兼并案”,《上海文学》当时主张当代性、探索性,有点文学的理想主义,也颇有点高雅意味,所以就很关注。也有人戏说,知识分子终究要为五斗米折腰了。
我问时任《上海文学》副主编的周介人,《上海文学》是不是并给人家了。他说是啊是啊。我说好吗?他说蛮好的,至少自己不要整天为编辑部的经费啊奖金啊发愁了,可以专心看稿子了,可以专心写文章了,蛮好的。
那你们的财务管理是怎么样的?比如你要出来开会?
那我就去和他们的财务商量,可不可以报销会务费。他同意了,我就可以来。
……
我怔怔地看着他。
周介人的神情很坦然。
那一次的会务费似乎是三四百元。
周介人笑嘻嘻地说,我们拼命呼唤改革,拥护改革,怎么好象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时,我们都已清楚地感觉到了市场的压力,但对于我们必须面对的变革,无论从经验、知识、感情还是现实条件各个方面,似乎都还没有准备好。
早晨的露水很重,我说你的裤腿都打湿了。他说他是很怕露出自己的小腿的,因为瘦得象羊脚骨一样。
那次会议上,在一个什么场合,周介人应大家要求唱了一段沪剧《罗汉钱》“燕燕做媒”,很地道的上海话,柔柔的。大家鼓掌,他也很开心,很轻松。
又过了若干年,听说了正值中年的周介人先生的死讯,死于疾病。
我想起那个有露水的早晨,一位文学杂志副主编释然的轻松。
《上海文学》一直在出版着,一直拥有着“协办单位”。所谓“协办单位”似乎与相关管理条例不符,但业内人士都明白,那是出钱的单位,有了出钱的单位,象周介人这样只想能专心地编稿子、专心地写文章而不在乎其他的文化人,才有可能专心地沉醉于文学梦想,专心地任思想和想象驰骋而不被“市场”时时束缚着。
就象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一样,编辑部会发生的故事,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