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代的医学政治

2009-02-17 07:11费振钟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血吸虫病毛泽东政治

费振钟

六亿神州尽舜尧

1958年6月末,毛泽东住在中国东南城市杭州西湖边的汪庄。汪庄原为一位安徽籍茶行商人汪自新1927年建起的别墅,在著名的南屏山雷峰塔下,三面临湖,风景殊胜。1950年代经过改造,其时已成为新的国家政要在南方主要休假地。毛泽东本人很喜欢这里,这里的环境与情调可能与他的诗人性情相当投合。

按照毛泽东的风格与习惯,1949年后至晚年,他每次从北京外出,几乎都与重大的政治决策有关。但1958年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大跃进,值此重要的政治气候,毛泽东南下杭州,政治意图如何,不是我这篇文章关注的问题。重要的是,毛泽东在6月的最后一天深夜,久久未能睡眠,虽然这符合他长期夜间工作的习惯,然而这一次却因一件医学卫生大事,牵动着他的神经,让他心情激动无法入睡。像中国大多数文人骚客一样,毛泽东也忍不住要将他的强烈情绪赋以诗咏,于是他在凌晨,曦光初现西湖时,写成著名的《七律•送瘟神》二首。

诗前有一个简短序言,说明毛泽东彻夜写诗的过程:

“读六月三十号《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诗的内容当然是消灭血吸虫带来的感想,分两个可做对照的部分,根据中国古典格律诗的形式规定,自然成为两首: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君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该诗写成后,即于当年10月3日,由中国最重要的报纸《人民日报》公开发表,标注的写作时间为1958年7月1日,这个时间也为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纪念日,作为党的最高领导人,这一特定时间下,他的个人诗作,暗示着更多的意义,有待我们以后再申论不迟。

余江县,是中国江西鄱阳湖平原上的一个不大的行政县。这里原名安仁县,1914年改名余江县。由于水系众多,遍布河沟水荡,血吸虫借助水草中繁衍的钉螺得以传染。余江县的血吸虫病传染历史,没有明确记录。关于余江血吸虫病的历史叙事,当时官方一般均称“解放前”,这个时间也可能从明、清甚至更早时期延至刚刚结束不久的民国。由来已久的血吸虫传染区之一的余江,从1956年“毛主席派来的医疗队”医治感染的农民人群开始,进行了为期两年的消灭血吸虫的“人民卫生战争”,1958年5月余江县基本结束了血吸虫病的传染史。

应该说是新华社最早发出了关于余江县消灭血吸虫的长篇电讯。该年6月29日的这份电讯,以“第一面红旗”做标题,表示对血吸虫疫区的第一次胜利占领,这种修辞方式来源于不久之前关于战争的隐喻。稍后,《人民日报》第一时间全文转载了新华社的电讯。作为中国共产党最具政治权威的报纸,《人民日报》的转载无疑扩大了事实的重要性以及它产生的影响作用。但电讯内容中没有涉及到共和国卫生部,也就是说它回避了国家卫生行政系统的管理权限,尽管卫生部对余江县防治血吸虫病工作,理应负有指导、组织和检查等专业责任。真实情况是,1956年2月26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根据毛泽东个人提议,成立了专司血吸虫防治工作的领导小组,直接受中共中央领导。各地方市县,也成立了相应由党委领导的血防小组。显而易见,这个专门性的卫生权力机构,已直接置于党的决策人的权威之下。所以,余江县血吸虫防治工作的成果,最终理所当然归之于党的领导,和“人民的伟大实践”,其中党在基层的代表余江县委是其具体的领导人民实践的象征。有意思的是,卫生部得知余江县灭螺治病通过验收后,于1958年6月5日给中共余江县委防治血吸虫病五人小组发来了一份贺电。贺电的内容并无不妥,但仔细寻味,因当时国家卫生部在卫生立场及其制度建设方面,重城市轻农村,值此消灭血吸虫之重大卫生事件,而未能负领导责任的情况下,似有作态之嫌。

回到新华社或《人民日报》新闻文本,其中写到专业医学工作者,但也仅仅作为见证人和评论者出现。电讯引用“江西医学院教务长程崇圯教授说:我在旧社会从事医务工作16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看见过哪里曾经根除了血吸虫病,在资本主义国家的文献里,根本找不到血吸虫病可以消灭这一条。如今不仅听到了,而且亲眼看到了那些过去认为外国人不敢做,中国更办不到的学者在这一事实面前,现在也心悦诚服,甘拜下风。”电讯明确写道:

余江县根除血吸虫病的过程,也是向各种错误思想斗争并取得了胜利的过程。1956年春天,中共余江县委领导全县人民,勇敢地提出了“半年准备,一年战斗,半年扫尾”的苦战两年消灭血吸虫病的计划,掀起了全面歼灭血吸虫病的防治运动。运动开始后,有的人没有看清这种巨大的变化,就断言“这个计划是吹牛皮”;某些科学技术人员前来指导工作,也有悲观论调。他们说:“国民党统治时期搞了20多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日本搞了几十年,也没有把它消灭;别的国家的科学家研究来研究去,都没有弄出个好办法,难道共产党能赤手空拳把血吸虫病消灭掉?”余江人民实践结果是,他们不但把过去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干起来了,而且也干好了。

也许正是这样的表述,让毛泽东觉得欣喜以闻。他确实感觉到一种超强力量,从人民实践中被汇聚起来,成为改写历史创造历史的巨大作用。这是毛泽东本人一直相信并加以充分利用的观念。不仅1956年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毛泽东要求“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消灭血吸虫”,其时中共中央讨论制定的《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也规定:“1956年起,在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危害人民最严重的疾病,例如:血吸虫……”在这样一种政治决策和国家政策双重要求之下,不仅江西余江,整个中国南方血吸虫传染区域,包括安徽、江苏、浙江、上海、湖南、湖北、福建,都被广泛动员起来,其声势和防治模式,实为中国历史上所从未有过,甚至在世界范围内也没有例子。从血吸虫传染区的地域之广大,以及血吸虫依托带感染的钉螺衍生之特点,如果在短期内根本解决此“危害人民最严重的疾病”,那么最有力的方式是政治总动员下的群众运动,舍此则别无更好更有效的方法。50年代,共产党以革命胜利的威力,以及战争年代长期发动群众的经验,在消灭血吸虫这个列为首要政治任务的卫生事件中,自然可以取得预期成效。至于与群众运动相配合的医疗技术力量,以及相应的医疗经济成本,在政治动员的模式之下,也不成问题。上海地区1957年的资料表明,少数医疗技术人员思想保守态度消极,但都在事实面前受到教育,迅速提高了思想觉悟;地方医院在病床和药物等发生困难时,也都克服了困难使患者得到良好的医治;地方政府还保证患者基本的生活需要,尽管这些钱有些并非全部出自专门的财政支出。当余江县以最为领先的速度,在此全面展开的血防战役中,插上“第一面红旗”时,也意味着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创造了它的第一个医学奇迹,而不久这个奇迹还要被南方各省接二连三的血防胜利所充实与扩大。

毛泽东“遥望南天,欣然命笔”,他要用一种诗人的方式,亲自记述这个医学奇迹。实际上,无论是新华社播发的电讯,还是毛泽东这天晚上看到的《人民日报》社文本,都不可能满足以诗人自命的毛泽东本人的修辞与想象。一般而言,中国的文学传统习惯这样来处理重大事件,言之不足则歌以咏之。然而,如果仅仅认为毛泽东此刻不过有太多的激情需要抒发,那就太表面化了。毛泽东的诗人身份,只是证明他比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帝王更富有文学才华,而当代高瞻远瞩、意志超凡、力量强大的人民领袖和最高权力者,才是他的真正形象。当1949年他掌领这个国家时,人民利益与国家行为,统一在他的理性要求之下,这是无须置疑的。正是在此要求之下,作为一个思想者,毛泽东始终在利用各种可能性来重构历史经验,并试图从这些经验中总结出关于国家政治的理性结论。现在,就在毛泽东遥望南天之际,他深知这次医学事件,恰是一次千载未见的机会,于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气息与他心灵的芬香”结合起来,包含在诗歌情愫中的政治思想从笔端涌出,成为一次特殊的诗歌书写。

我们没有具体材料证明毛泽东本人对医学和疾病的专业趣味。查毛泽东早年笔记,在1913年《讲堂录》中,他写道:“医道中西,各有所长。中言气脉,西言实验。然言气脉者,理太微妙,常人难识,故常失之虚。言实验者,求专质而气则离矣,故常失其本,则二者又各有所偏矣。”毛泽东所述中西医学,只是粗略的文化比较和认识。江西时期,毛泽东关注过军中伤病医疗问题,作为军事领导人,这是战争知识的一个部分。比较重要的材料,来自一篇回忆录。该回忆录作者记述到,延安政权期间毛泽东与他的一些私人医生之间的密切交流。毛泽东因为久住窑洞,患有肩周疼痛,他和医生探讨了生病的原因,并在医生建议下避开从窑洞门外直接吹到他肩膀上的寒凉之风。但故事最后讲,毛泽东在当时一个重要的整风会议上,运用了医生的告诫,把某种与政治相关的风气,称为“窑洞里的风”。其实,毛泽东关于医学的认知,应该来自于中国历史。毛泽东本人一直以来精于中国历史阅读,这训练了他对历史事件的敏感与洞察力,其中自然也包括对历史中有关医学与社会、政治的认识。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疾病始终与国家政治联系在一起,成为统治者必须面对的道德和责任问题。而疾病造成的政治危害,对这位熟读中国历史的当代政治家而言,一定留下特别的印象。

1956年提到政治议事日程上的血吸虫以及大规模流行的疾病,从历史情景上看,不仅是中国疾病史的延续,同时也是中国医学政治史的延续。看清这一点,毛泽东对以往历史及其灾难的评价,采用了最为严厉的否定性修辞。所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对国家和社会的描述,通过比喻方法,展示了它最令人不堪的状况,以此唤起人们的厌恶之情,和政治以至道义上的排斥。这里,作者把血吸虫病这个医学和公共卫生问题的解释,引向一种道德维度,暗示由于前统治者及其国家权力对于病疫干预的缺失,而导致社会混乱肮脏、人鬼颠倒的阴暗局面。这种修辞,由于诗歌意象的集中化和情感的强烈化,因而特别富于雄辩性,从而在最大限度上引导人们的认知,激起人民的愤慨。这首诗后部分,作者还进一步从民间故事中加以剪辑,虚构“牛郞”与“瘟君”在“天上”这一空间里的相遇,通过反讽性的问答,达到对“人间”这个病态空间的彻底否决。因此,第二首诗中表现出来的政治成功,也就理所当然了。作为强劲的修辞对比,不仅“春风杨柳万千条”具有一种春天光明的象征,“六亿神州尽舜尧”,更在完美之治的意义上,勾画贤明的政治领袖与得到幸福的人民之间春风宜人其乐融融的关系。“尧舜”这个概念,在中国政治中有它的特定语义,毛泽东沿用这个概念,稍稍做了一点改变,把“六亿神州”作为这个概念的主词,而把“尧舜”作为动作性和判断性的宾词。这一改变,与毛泽东强调“人民”主体有关,但其政治语义并没有改变,这个语境关系不仅没有改变,反而得到强化。一个伟大的人民领袖的意志和愿望,在国家范围内带来的巨大政治效应,便是“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现在轮到他与“瘟君”之神进行直接对话了,当然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一种胜利者的欢笑,以此证实一位政治家带领他的人民对疾病的绝对掌控和征服。

此刻,毛泽东略施才学,明示此消灭血吸虫为疾病史上从未有过的医学卫生大事,而隐喻贤明政治在当日中国获得巨大成功,在政治领袖与人民的关系的重述中,通过一种政治正确性重构了他的“人民经验”。但毛泽东的心意和政治想象,是否为读者所知,在他本人来说,由于绝对的自信,显得不那么重要。毛泽东写诗的同时,给他的政治秘书胡乔木写了一封信指示道:

“乔木同志:睡不着觉,写了两首宣传诗,为灭血吸虫而作,请你和《人民日报》文艺组同志商量一下,看可用否?如有修改,请告诉我。如可以用,请在明天或后天《人民日报》上发表,不使冷气,灭血吸虫是一场恶战。诗中,坐地,巡天,红雨,三河之类可能有些人看不懂,可以不要理他,过一会儿,或须作点解释。毛泽东七月一日。”

毛泽东以擅长用典而为同时代诗人信服,他亦以此自诩修辞之深。信中“不要理他”的指示,不知收信人如何理解。但毛泽东的“宣传诗”之义,从影响角度上说,其实类似于一种公开性的政治演说。问题在于,三个月后,《人民日报》发表这两首毛泽东谦称的“宣传诗”,在鼓动群体的情感方面,修辞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读者大众如果不能弄懂以上这些典故,又怎么能够收到应有的效果呢。我们对此无须担心,毛泽东的声名所具有的威望和感召力,已足以唤起读者大众无条件的信任和热情,而事实上毛泽东并不要求读者大众理解他真正的思想理路。若干年后,对这首诗中的典故,注家们做过尽可能多的详细解释,然而也只在知识范畴,指出毛泽东对中国神话、民间传说、诗歌传统等有着天才般的熟悉,以证实“古为今用”之说。这就是说,毛泽东1958年为中国南方全民抗击血吸虫疾病写下的这两首《送瘟神》诗歌,作为特殊而重要的修辞文本,其内在“语言行为”以及“以言行事”的思想取值,迄今未能为人们所通晓。其原因部分为毛泽东本人高深莫测不欲人知的态度,部分原因则是我们缺少政治理论的有力分析,以致根本上忽视了举一国之力消灭血吸虫疾病这一重大医学卫生事件,在毛泽东思想中的修辞价值。

通常的解释,不会不注意到《送瘟神》二首的背景。直接的方式,也属于一种国家政治解读方式,显然会把它置于1958年的背景之下。这一年中国全面推行工业和农业“大跃进”,其动因来自于国家政治的需要和驱使。针对所谓西方帝国主义的经济封锁,和意识到与苏联结盟破裂的可能,以及民族国家的“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强烈自尊,中共中央制定了“赶超英美”的庞大计划。反映在农业方面,粮食生产的高速增量要求,关系到“大跃进”政治计划的落实。以粮食为主的农业扩容,不仅意味着解决六亿人的吃饭,而是工业化的基础。在当时经济条件下,舍农业则无从谈论工业化,尽管工业化中钢铁产量是迅速提升国力的标志,但粮食仍然是占据第一位的“国家大计”。

中国南方地区,包括江浙、两湖和江西、安徽,历史上属于中国的产粮区,1949年后的新政权,仍然一如既往依赖南方的粮食供应,随着“大跃进”计划的构想、酝酿和展开,南方作为粮区的重要性越加突出。但至迟1956年,毛泽东和他在党和政府内的助手,就可能通过一些上报材料,发现中国南方粮区正被不停扩散的血吸虫病所困扰。血吸虫病覆盖了南方广大地域,疾病带来大量农民的死亡,以及众多青壮年失去劳动力。最严重的地方,整个村庄的原住民“十室九空”,除死亡者外,活着的人由于对疾病的恐惧而抛下土地纷纷外出逃生。包括像苏州的吴江、上海的青浦这些太湖周边从前富庶的地区,血吸虫病的侵扰带来家破人亡经济萧条的严重后果,令地方政府谈之色变。

稍前于此,上海、江苏苏州地区的统计数据,同样记录了血吸虫病对农村生产力的巨大破坏。人口减少,劳动力下降,对于主要依靠人力耕作的农业是极为不利的,没有足够劳动力,土地荒废,粮食歉收,势必严重影响农业快速发展。因此,在由中央政府制定的《1956至1957年农业发展纲要》条文里,把消灭血吸虫这一医学活动归到农业动员和计划中,可以看出国家利益攸关所在。如果说,以余江为先导的消灭血吸虫计划得以提前完成,那么它无疑解除了农业及粮食生产问题上的困扰,事实上更多成功消息,如毛泽东期待的那样从南方各省纷纷传出,这个结果对正在兴起的农业“大跃进”,才是真正有效的保证和促进。当“大跃进”中,我们得知,和通过无数“土锅炉”而与日俱增的钢铁产量一样,从中国土地上竟然“放出亩产万斤的粮食卫星”时,无论可信与否,更可靠的粮食数量统计,应该从疾病中解放出来的南方各省农村劳动力,以及相应的农业生产效应中获得。毛泽东以其中国农村背景所具备的常识,即已看出消灭血吸虫与解放农业劳动力之间的必然关系,所以他才能彻底浪漫而不失其真的在《送瘟神》中写出“天连五岭银助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以此夸耀借助于农民恢复了力量的身体所展示出来的农业大跃进的气势和成果。

但国家政治经济背景的解释,揭示出来是实践层面上的含义,它还不是我们需要从毛泽东作品中加以理解的政治话语。换言之,消灭血吸虫病的成功带来农业发展结果,只是证明了“国家应该做什么”这个实用的命题,在毛泽东的政治思想中,更重要的是如何处理现代民族国家的基本政治取向,也就是作为思想家,在当代中国政治中建构什么样的理性观念。

毛泽东的政治理性,来自于中国本土历史解读,以及中国传统的“民本”思想。当1945年毛泽东在一篇评论“政府”的论文中,初次提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论联合政府》),那时他对“人民”观念的解释,重点似乎还在于这个词语的“民主”含义。而到1960年,毛泽东向来自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年轻朋友再次表达如下判断:“我把唯物史观的精髓概括成一句话,叫做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关键在后面的补充解释:“过去打仗,靠的是人民,现在建设,靠的还是人民。一切成就都来自人民自己的努力。”可以看出,这个概念表达的变化过程,实际上表明毛泽东依据中国历史,不断在传统的民本思想基础上重构着一种“人民”经验,并使之成为他对国家权力驱动的一种政治道德基础。1958年消灭血吸虫,作为一个令人鼓舞的“中国事件”,其成功的卫生实践,引起毛泽东的丰富想象和表达,其中最突出最重要的为“六亿神州尽舜尧”。不能用通常的诗歌形式来讨论这句话,它在毛泽东的修辞中,具有特殊语法意义。毋宁说,它是一种历史经验的本质在毛泽东思想中的反映,从而体现他本人对当代中国政治坚定的解释。

我在前面说过,“舜尧”这个概念在中国历史经验及其语境中是有确定的政治意义的,毛泽东接过“舜尧”这个概念,并非一般的对贤明美好政治的想象与赞扬,而是在“统治”和“德行”的内在语义上加以使用。消灭血吸虫作为政治的当代范例,为彰显这种“统治”与“德行”,做出了及时而恰当的说明。但重要之点还不限这里,与“舜尧”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六亿神州”借喻的“人民”,按毛泽东的思路,他把这场医学卫生运动的成果,解释为“舜尧”之治下的一个“人民性”的事件。它展开了两个层面上的语义,一方面由于“舜尧”的正确领导,“六亿神州”即“人民”摆脱了疾病的苦难,过上了美好清明的生活,于是出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局面,另一方面则是“人民”通过他们的集体力量,创造并实现了一个“舜尧”的理想世界,这里由“人民”的政治性与“舜尧”的统治与德行之间的重合,使两者之间构成了共同的主体关系。从以上我们不难看出,毛泽东的“人民”经验,首先出自中国传统中统一的关于“人民”的概念。中国先秦经典作品里面,在绝大多数单音词中,“人民”属于少有的双音词,“人”表达类属,“民”表达身份,但这个概念的语义偏重于后面的“民”,其内涵是专制政治下的“臣民”身份。“人民”以“臣服”方式接受统治,并依赖和享有各种统治性的保护,其中包括健康的身体和卫生生活,中国历史上传颂的“尧舜”之治,即是“臣民”社会的政治榜样。但同时,“人民”的概念,也引发了中国先秦政治思想家如孟子的思想发展。对于“民本”理念的建构,即通过“民贵君轻”重构了统治阶级与“民”之间的关系,孟子学说中的重要内容。孟子甚至突出过一个关于“圣人”的道德普遍性理念,这位儒学的继承人说,理想的政治社会里人人皆可以成为尧舜。毛泽东“六亿神州尽舜尧”的义理,当从这里而来。身为中国当代政治家,毛泽东的超常才能,既表现在他对这种“臣民”观念清晰的认识和批判性的认同,也突出了他对于“民本”观念的现代理性追求。可以这么说,毛泽东对于“人民”经验的重构,在1949年以后,利用了他作为最高统治者和政治领袖的权威,来重新界定“人民/臣民”观念,他通过赋予“人民”以巨大的道德意义(与舜尧等同),对“人民”这个概念加以美化,从而主要不是定义“人民”,而是经由“人民,只有人民,才是……”这一特殊的评价性语言,获得了一种历史与政治哲学的表达。这样,毛泽东以他独有的修辞方法,把“国家政治”合法地、道德性地转交给他的“人民”,并由此博得人民的信任和欢呼。从某种意义上,毛泽东也给中国传统的民本理念贯注了中国式的现代主题。1949年后,共产党成功地建立了“人民共和国”这个新的政体。以“人民”作为“绝对主义”政治理念下的国家基础,无疑是毛泽东把当代中国引向前行和发展的恰当的政治形式。正是在此前提下,我们通过毛泽东《送瘟神》诗,通过1958年余江县消灭血吸虫这个医学卫生事件在毛泽东内心的反应,获得了一个合适机会,能够近距离地读解毛泽东的“人民”经验,以及这个经验在中国进入“大跃进”时,毛泽东本人表现出来的政治理性。在我看来,不仅消灭血吸虫事件与“大跃进”之间,有着必然的利益联系,而且从这两者之间,亦深刻体现毛泽东欲领导中国并将其引入发展强大,所必要采用的政治形式。当日后人民举手高呼“毛主席万岁”,而毛泽东挥手回应“人民万岁”时,这种领袖与人民,最高领导者与“人民”之间的互动,绝非限于情感的表达,实在是中国在毛泽东时期政治理念的深刻写照!

然而,当消灭血吸虫事件,在毛泽东那里成为关于“人民”成功的经验,并得到一种浪漫主义表达时,显然遮蔽了它在制度层面的诸种矛盾。或者换言之,在全国人民被毛泽东《送瘟神》诗激起的欢呼与想象中,中国农村公共卫生问题,并未真正进入制度视野。如我在前面所写,血吸虫病并非仅仅是一种地区性流行病,需要对它作出的反应也不仅仅是一种医疗反应,而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面对血吸虫病在地域广泛的南方农业区造成的人口和经济影响,国家如何利用现有各种资源,建立可靠的农村公共卫生体系。可是实际情况表明,国家的卫生立场与毛泽东的卫生立场,至少在1958年前已经显示了某种不协调,甚至是相背离相冲突的。这也是当时卫生部在血吸虫防治这一重大卫生事件中,在行政范围内位置模糊,不能实施领导责职的原因。1949年后新的国家卫生制度,既绝对受制于党的政治、经济决策,不能不将医疗卫生重点集中于城市和工业,复又脱离中国实际,不恰当地控制和紧缩在农村从业的乡土中医,致使人口为城市近6倍、卫生基础原本十分薄弱的农村,数年间因医学资金和医务人员严重短缺而停滞落后。与日渐发达的城市医院相比,单靠数量极少的农村诊所,根本谈不上建立有效的农村公共卫生制度。因此,消灭血吸虫兹事虽大,却不能靠现有的严重跛足的卫生体系来完成,必要另起炉灶,以党的强力领导,才能统筹解决。毛泽东当然深察农村公共卫生体系的缺陷,他对卫生部的不满也日甚一日,至1956年即借“中西医结合”公开批评,并迫使卫生部做了检讨,收回关于限制与裁减中医的成命。可根本问题却不在国家卫生部,甚至亦不在卫生部片面依靠西医发展中国城市卫生,但毛泽东惟按他的经验和意志行事,将不受信任的卫生部放在一边,以消灭血吸虫之事交与“人民战争”,用人民动员方式替代农村卫生体系。此举虽收效显著,在中国卫生史上也居功至伟,但也带来另一个后果,即农村公共卫生体系的进一步搁置,当血吸虫病有一天在以前的区域悄悄卷土重来时,“血防”工作由于失去重要的政治支持而几乎成为一个空壳。显而易见,毛泽东在消灭血吸虫这一卫生事件中,其“人民经验”的政治有效性,一方面加深毛泽东对传统政治自上而下的垂直管理方法的自信和依赖,另一方面则使他本人无意从全面的公共卫生制度上考虑农村卫生问题,他为国家决策的意见中,甚至亦无意就农村公共卫生提供除政治以外的财政、管理等结构性支持。这样一来,不仅加剧了他的医学思想与卫生立场与国家现行卫生体制的外在矛盾,同时也无法协调他的政治理念与实现完美的农村卫生理想之间的内在矛盾。此种矛盾情状,日后还有更大暴露,并引起更大的医学卫生革命需要,以至最后促成赤脚医生运动的在中国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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