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雾

2009-02-17 07:11梁陆涛
长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春花

梁陆涛

男人死那年,彩凤刚满二十岁。

彩凤男人身体壮得像头牛,五十多岁的人,扛一麻包玉米棒子踩着梯子稳稳当当上到房顶,身不摇气不喘,攥着麻包口的手轻轻一松,“哗啦———”一麻包玉米棒子便骨骨碌碌地铺散开来,滚得一房顶都是。

彩凤男人是被打死的。就在村口那座火神庙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死他个狗地主!”于是拳头、棍棒、铁锨还有叉把、扫帚一齐上,噼里啪啦一阵乱砸。就那么一会儿,彩凤男人只来得及杀猪似的惨叫两声,便七窍流血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彩凤男人死前几年,他大老婆闹伤寒死了。二老婆三十来岁刚尝出男人的滋味来,恨不得天天黑夜裆里夹根棒槌。但是,彩凤男人娶了十几岁的彩凤进家,自然就往二房屋里去得少了。二老婆就发狠发急,没多久就跟一个常来找男人喝酒的宪兵队长睡到了一起。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二老婆偷偷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跟着宪兵队长一翅子跑得没了影。共产党来了,头一件事就是发动穷人起来斗地主分田地分浮财。大房死了二房跑了,彩凤这个三房就天天陪着男人参加斗争会。那时彩凤正怀着孩子,腆着个大肚子站一会儿就晃晃悠悠直想倒下,工作队的同志就在旁边放了条板凳让她坐。男人低头撅腚站在中间,彩凤哭丧着粉突突的嫩脸坐在一边,一边斗争一边就把她家的地、房子、牲口、大车给分了。

彩凤记不清男人死的时候的情景。彩凤只记得那天雾特别大,她刚生了孩子还不满月。住了她家正房的富贵跑来喊她,说是她男人被镇压了,让她去收尸。她吓得两腿软软地瘫坐了半天,才扯了条头巾包住头出溜下炕走出去。出了大门她发现,那天的雾特别大,湿漉漉的雾气一团团一缕缕包裹着她缠绕着她,离开几步就看不清人影。

彩凤跌跌撞撞来到火神庙的时候,空荡荡黑洞洞的大殿里已经安静下来,立眉横目的火神爷和侧立两旁的“四火侯”高高在上地望着她,让她感到一阵阵地头皮发麻。彩凤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了庙里的环境。她看见,冲着庙门不远的地上,横卧着一具尸体,尸体上面盖了条脏兮兮的白布单子。有两只脚从布单子下露出来,一只穿着鞋一只光着脚,光脚的脚底板上结满了老厚的硬茧,像块白兮兮的石板。尸体旁边坐着一个头上包了白羊肚子手巾的汉子,那汉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只有他嘴巴里叼着的旱烟袋在一明一灭地亮着红红的生命。

那汉子叫锁成,比彩凤男人大三岁。从小和彩凤男人一起长大,长大成了彩凤家雇的长工。十六年前,彩凤男人张罗着给锁成娶了个河南来讨荒的小寡妇,隔年就在他家东跨院的小屋里生下了富贵。

彩凤和锁成搬起躺在地上的男人。彩凤刚坐了月子,再加上惊吓,手抖抖地,一点劲儿没有,搬不动。锁成朝她身后瞅瞅,粗哑的嗓子有气无力地叫:

“富贵儿,来,和你婶子抬抬。”

富贵站在火神庙的门槛外头,只管嘿嘿乐,不动。

锁成再叫。富贵干脆一屁股坐在门墩儿上,手支着下巴望着彩凤出神。

富贵后来就和彩凤有了那事儿。

富贵第一次和彩凤干那事儿是在五年后。那时候,富贵在村里当村长,村长富贵赶上了好年月,一村子一百多口人他一人说了算。那会儿富贵还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青皮后生,长得人高马大长腿撂胯,黑不溜秋地戳在那儿像半截子铁塔。

尽管同住一个院儿,尽管锁成低头抬头使着富贵管彩凤叫婶子,可富贵从没有叫过一声,见了彩凤只是嘿嘿笑,笑得彩凤浑身不自在。

那天就是个出事儿的天气。

那天一早起来便阴着个脸。傍晌天阴得更厉害了,灰乎乎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头顶,像是一口锅倒扣在天上,让人憋闷得似乎透不过气来。东厢房门口那棵蓉花树也死了样纹丝不动,细小的枝叶蔫巴巴地耷拉着脑袋,毛茸茸的花朵没精打采。彩凤的闺女秀秀跑出去玩儿了,彩凤正猫在炕沿上从袼褙上铰鞋样子。

不知是一种本能还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彩凤猫着腰忽然觉得不得劲儿。她猛地一转身,“啊———”地惊叫一声,那身子就像被抽去了骨头,软颤颤地靠在炕沿上。她面前站着半截铁塔似的富贵,一双眼诡异地紧盯着她看。

“富贵儿,你……你……”

彩凤颤颤抖抖的声音撞上富贵结实的身体,像撞上了一面墙。富贵怪异地呲呲牙,黑红的脸膛紫涨紫涨。也许是太激动了,富贵伸在彩凤面前的一双手抖个不住。

“你,你……把衣裳脱了!”富贵是第一次。第一次找女人的富贵还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搁。

“富贵儿,别……别胡闹,我……我是你婶子!”

富贵喷着火的双眼直不愣登地瞪着可怜巴巴的彩凤,下巴骨痉挛似的“得得得得”打着抖。

“富贵儿富贵儿,那天十里坡的巧巧不是来相亲了吗?快娶媳妇儿的人了,可不敢胡闹,啊!”

富贵像没听见彩凤的央求和劝告,下巴骨就那么抖抖着,双手摸索着抓住彩凤的大襟褂子,笨拙地扯了两下,没把彩凤的衣襟扯开,富贵就有些气恼。气恼了的富贵手上用了一下力,“嗤———”彩凤的大襟褂子就张开了嘴,几只疙瘩扣子弹跳起来四散飞去。富贵扯开彩凤的大襟儿就像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学生掀开一本厚厚的大书。天热,褂子底下就是彩凤光光的身子,两只雪白的奶子惊慌地跳了跳,紫红色的奶头吃惊地瞪着富贵。富贵也在吃惊地瞪着那两只白面馍馍样的奶子,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新奇而神秘的世界。看着看着,富贵腾出双手,在半空中抓挠抓挠,突然就把两只热乎乎的“白面馍馍”捂住了。随着,高大的身躯山一样压过去,一下将彩凤扑倒在了炕上。富贵急三火四地扯脱了彩凤的裤子,趴在彩凤身上没头苍蝇一样乱突乱撞一阵。一会儿,便抑制不住地喊叫起来:

“你个老妖怪!从你男人死那天起,我一看见你就直想蹦……你男人活着的时候……日他娘哎!夜里睡觉一合上眼就看见你男人趴在你身上干那个事儿,我就他妈的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彩凤始终一言不发,一双眼失神地凝滞着,看着面前那张因过度兴奋而扭曲了的紫涨的大脸在上面舞蹈,两行清泪慢慢从眼角溢出来,无声地顺着鬓角钻进耳朵眼儿。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山摇地动,天就像翻了个个儿。门口的蓉花树肃穆地呆立在雨中,发出一片簌簌的呻吟。等富贵拙手笨脚地从彩凤身上下来,彩凤撑着酸酸的身子慢慢侧身坐起来时,两人都愣住了:炕下正有一双清纯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秀秀,我的秀秀哎!”

彩凤惊悸地怪叫一声,赤裸着身子扑下炕,一把将闺女搂在怀里,“呜———呜———”撕心裂肺般哭嚎起来。

腊月十八,是富贵娶亲的喜日。

富贵的新媳妇是十里坡的巧巧。巧巧长得圆头圆脸,腰粗腿壮,身段子上下一般粗像戳起来的碌碡。

富贵娘看中的就是巧巧那两瓣肥硕的屁股。富贵娘说娘们儿屁股大生小子,富贵是村长,村长不能没有小子。富贵娘老见富贵往东厢房里钻,便紧着张罗给富贵过事儿。

富贵娘拿了富贵和巧巧的生辰八字去找村里看风水的鲁中堂。鲁中堂年近古稀,是清朝注了册的秀才。鲁秀才戴上老花镜翻开一本破破烂烂的大书研究了半天,又掐着手指子丑寅卯一番。一双浑浊的老眼从老花镜上方盯住富贵娘,高高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腊月十八是个上上好日,富贵的喜日就定在腊月十八。”

鲁秀才扶了扶老花镜,手指着大书口中念念有词:“这书上说了,腊月十八适宜作灶、安梁、婚嫁、远行,且喜神在正南福神在西北。十里坡在西北,巧巧自带三分福;富贵小两口住南正房,那是喜上加喜,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子中丑中寅凶卯吉,不欠日头出山把新媳妇儿接进家门儿,从今往后你和锁成就等着享福吧!”

富贵娘千恩万谢一脸皱纹乐得像朵绽开了的菊花。回到家跟锁成、富贵爷儿俩一说,就把日子定下来了。

自打在彩凤那儿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富贵旺盛的精力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富贵干力气活儿长大,身架子早早就发开了,浑身的肌肉紧绷绷得像爬满了肉鼓鼓的小耗子,那劲头儿就特别足,而且表现得蛮横而贪婪。不管白天黑夜,情绪上来就去找彩凤要。彩凤不敢说个不字。彩凤说不,富贵就来硬的,有时甚至扬手就给彩凤个嘴巴子。富贵那手爪子忒狠,一巴掌下去就能让彩凤肿起半个脸。

腊月十八那天起了大雾。看见这雾,彩凤不知怎的就想起她男人死那天。那天雾也是这么大,也是这么湿漉漉地流动着,好像一伸手就能攥出一把水。彩凤刚吃过早饭,大门口就放起了“二踢脚”,新媳妇进门了。彩凤没有出去,就趴在窗户的小块玻璃上往院里张望。她见富贵穿着长袍马褂戴着黑礼帽,巧巧头戴凤冠身穿霞帔,被人们呼儿喊叫簇拥着,在那棵光秃秃的蓉花树下一拜天地二拜爹娘夫妻对拜。看着看着,她就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地烦躁不安,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眼里扑噜噜地滚下一串泪珠子。直到秀秀看完热闹回到屋里,她还那么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那天夜里,正房屋里猜拳行令大呼小叫直到半夜。彩凤听着那边热热闹闹的动静,突然便有了孤独、寂寞的感觉,心头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烦恼。她仰躺在冷被窝里,两眼望着黑乎乎的屋顶无声地啜泣,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彩凤一个激灵醒了,她觉得有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头顶上直扑过来。一仰脸,富贵正靠在炕沿上摸索着脱衣服。新郎倌那簇新的衣服,在黑咕隆咚的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磨擦声,那声音彩凤听来像用一柄铁勺在大铁锅里刮,刺得人心尖疼。

“富贵儿,你……你怎么来了?”

“想你,想你个老妖怪!”

“你有了新媳妇儿了,一个巧巧还不够啊?”

“巧巧没味儿!”

“你个傻小子,你不怕巧巧和你生气?”

“她敢!撕烂她的嘴!”

富贵边说边就溜进被窝,就手把彩凤翻转过来,这才发现彩凤脸上湿漉漉的。

“你,你这是怎么了?”

彩凤不吭气,一双眼在黑暗中无声地睁着。

“问你哪,你哭嘛儿来?”

“富贵儿,以后你有了巧巧,俺怎么着?”

“你?你还想怎么着?”

“那总不能就这么着!”

“不这么着怎么着?”

“俺还小哩,俺还不到三十哩。”

“那又怎么样,你还想出门子啊?”

“俺还小嘛,总不能就这么着一辈子吧。”

“你他娘敢,你再说出门子的话,你看我不扇你!”

跟新媳妇儿巧巧回门归来没几天,富贵又钻进彩凤屋里。天已是半夜时分,村子里静得有些瘆人。富贵刚把光身子的彩凤搂进怀里,一阵拍打窗棂的声音把两人吓得一个激灵。

“破鞋!不要脸的老骚货!憋不住你赶着嫁出去啊,缠着俺家男人干嘛儿?像这么活着,不如一头扎到尿罐子里淹死算了,活着也糟害别人……”

巧巧在窗外这一番闹腾,把彩凤吓得不轻。她使劲把富贵从身上掀开,一翻身趴起来,瘫坐在后山墙根儿,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富贵被搅了好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一骨碌爬起身,胳膊一伸,“噗哧!”将窗纸杵了个窟窿,硬邦邦的拳头擦着巧巧的头皮呼啸而过:

“嚷!嚷!嚷你个娘!”

巧巧一愣怔,身子一软,“扑通”跌坐在墙根下,“哇———”地一声哭嚎开了,那突然爆发的凄厉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将这静寂的夜空撕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爹呀!娘呀!俺可活不下去了呀!你个没良心的富贵,俺过门这才几天,你就这么欺负俺,俺不过了呀!”

屋里,富贵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出溜下炕就要出去。

“嘿你个臭娘们儿,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房,管起老子来了。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彩凤急忙扑上去扯住富贵,可怜巴巴地哀告:“富贵儿,你别,别出去!求求你了啊,富贵儿!”

“你甭管,没你的事儿!”

富贵胳膊一抡甩开彩凤,大脚板子啪哒啪哒走到门口,“哗啦”打开门。眨眼功夫,巧巧就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叫!我让你叫!你娘的再叫!”

富贵气喘吁吁地低吼着,牙齿咬得咯咯响。巧巧突然就没声了,只能听见唔唔哝哝的哼哼。

“富贵儿,我求求你,求你别打巧巧了,求你了啊!”

彩凤带着哭腔趴在窗台上,声音颤颤地喊几声,一边也就慌张地穿好衣服,趿拉上鞋来到院里。

黑沉沉的夜空有生冷的风在呜呜地低叫,墨玉似的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眨动着疲惫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富贵左手把巧巧的脸捂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小眼。右手伸在巧巧的衣服里面,不出声地揪、掐、捏。富贵每揪一下掐一下捏一下,巧巧胖胖的身子便会痉挛似的抖动起来,被捂住的嘴里也便痛苦地哼哼。

彩凤扑过去死死抱住富贵的粗胳膊:

“富贵儿,你行行好,别治害人了啊!”

“你甭管!”

富贵恶狠狠地低吼着,想从彩凤的搂抱下抽出双臂。彩凤不依不饶,死抱着不撒手。富贵扭脸对着彩凤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撒手!你撒不撒?你不撒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彩凤抱着富贵的胳膊,“咕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富贵愣了,燃烧着怒火的眼在黎明的晨曦中闪射出奇异的光亮。巧巧也呆了。曙色熹微中的小院一下子静下来,一粗两细轻重不同的喘息声就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沉重,三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这时候,整个村子变得死寂死寂,像一片冬日的墓地,除了凛冽的寒风不歇气地呜咽着,没了一点人的气息。鸡窝里那只红冠子公鸡醒了,突然叫了一声,倒把三个人吓了一跳。

“呜呜呜———”

“呜呜呜———”

不一会儿,高低错落的小村里鸡叫声便响成了一片,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笼罩在山村上空那薄纱似的雾岚轻轻抖了抖,裂开了一条缝隙。这缝隙迅速扩大,那晨雾就变成了一团团轻烟,在山峰沟谷间缓缓流动着弥漫着,山山岭岭村庄田野渐渐就埋进更深更浓的雾气里了。

巧巧嫁过来两年没开怀,急得富贵娘在家里摆了香案供了观音菩萨,天天烧香祷告为富贵求子。富贵不管那一套,照样隔三岔五往彩凤屋里去,有时一连就住十来天。巧巧自从上次让富贵狠收拾了一回,心里有气也不敢明着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富贵胡来。真应了那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巧巧这儿没动静,一不留神彩凤肚子里种上了。

这时候,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下乡干部名叫二顺,是富贵的一个远房表叔。二顺来村里蹲点儿,还兼着村里的支部书记,支书二顺正在培养富贵入党。

二顺听说富贵和彩凤搭伙计让彩凤怀上了孩子,专门把富贵叫去剋了一顿。二顺点着富贵的鼻子数落富贵:

“富贵儿啊富贵儿,不是叔说你,你也忒没成色。彩凤是嘛儿?怎么着也是地主的小老婆,你恋着她有什么光沾!”

二顺从烟布袋里挖了一锅旱烟,点着了,“咝———”地长吸一口,徐徐吐出来。

“富贵儿,这都什么年月了你还看不明白,共产党坐了天下,你得靠共产党。你说说你不靠共产党你靠谁?你入了党,以后叔把这支书交给你,这村子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耍几个娘们儿算什么!真是的。什么也甭说,紧着找人把彩凤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别在这时候惹麻烦!”

富贵不傻。富贵听明白了表叔的一番话,立时牵了一头毛驴,翻过山去接来接生婆,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哭哭啼啼的彩凤打了胎。富贵顺顺当当入了党,不久又接替回城的二顺当了村支书。这时候,外面原来的一些乡、镇,变成了人民公社,村也随着改成了大队。富贵支书大队长一肩挑,跺跺脚一村子乱颤,跟原来的感觉果然又不一样。富贵闲下来的时候,就在心里感念表叔二顺的好。可他也没全听二顺的话,他还恋着彩凤,他忘不了彩凤那光溜溜滑腻腻的肉身子。彩凤打胎流了好多血,原来身上、脸上一些饱满的地方就显得有点瘪,身体就更显得柔弱,和富贵在一起就更增添了几分柔顺。富贵待见的就是这柔顺。

富贵当了大队支书,每天吃完早饭一抹嘴就往大队部去。大队部就设在火神庙。富贵是党员,党员不兴讲迷信。富贵当了支书以后,他见村民有了事还是到火神庙里烧香拜神,没人把他这个支书太放在眼里去,便叫来旦旦、二牛、拴狗几个小伙子,挥动铁锨、镢头,嘁里咔嚓把庙里的几尊神像砸了个稀巴烂。那天正好是个响晴的天。有人说,火神爷被砸碎那会儿,天上猛然响了一声惊天裂地的炸雷,就有一颗火球从火神爷座底下倏然飞出,熠熠燃烧着冲天而起,变成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富贵不信这一套,指挥着众人拾掇清了庙里的碎土块,打扫打扫,放上桌椅板凳就在里边办起了公。从此,用富贵的话说,火神庙成了全村的政治文化中心。富贵白天在这个中心指挥全村男女老少,夜里回到家里,正房里的巧巧厢房里的彩凤迎接退朝回来的皇上一样候着他。黄瓜拌粉条,扒糕茄泥,烧饼夹薰肉,烙饼卷大葱,羊头猪头,肝啦肚啦,有什么好吃的上什么,再烫上一壶小酒,“嗞———儿,嗞———儿”地来二两,那边炕已经铺好了。富贵带着几分酒意搂着彩凤有时是巧巧,干完了,心里就想:“操,以前那些地主老财也就这样吧!”于是就嘿嘿乐,带着笑容酣然入梦,有时在梦里还能笑醒。

那天晌午,富贵吃了饭去找彩凤。彩凤的门大开着,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放了辆两个轱辘的车子。富贵知道那是自行车,富贵去公社开会的时候见过。富贵听见屋里有女人的说笑声,探头进去,见是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彩凤的炕沿上。

彩凤一扭头看见了门口的富贵,忙招呼道:“富贵儿,你看看还认得不?这是……原先咱家的二姐,刚从城里来。”

富贵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圆脸,小鼻子小嘴,细细的皱纹包围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

“二姐,这是富贵儿啊,锁成家小子,你还认得不?”彩凤有些夸张地说。

“噢,对了对了,就是东跨院锁成家那个光葫芦头吧!”

“对对,就是他么。富贵儿现在出息了,在咱村当着支书,可知道照顾俺娘儿们来!”彩凤讨好地看看富贵又看看那个女人。

富贵忽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彩凤那个死男人的二老婆。他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看,那女人就讪讪地,忙指了靠墙放着的座柜说:

“富贵儿,这都长成大汉子了,要走在街上婶子可不敢认你了,快坐啊!”

女人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北京蓝制服,制服的上衣兜里别着一支钢笔,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

富贵没坐。富贵还是死死盯着女人看,看得彩凤心里就有些发毛。

“富贵儿,坐。富贵儿,二姐如今在城里印刷厂当工人,这是专门回来看看的。”

富贵看着女人突然就龇牙乐了一下。说:“噢,贵客来了!你们先歇着,黑下让巧巧给客人包饺子。”

富贵一后晌没到大队部去办公,就在屋里院里转悠,时不时地还大声咳嗽一声,那声音粗粗的重重的,仿佛掉地上就能把砖墁地砸个窟窿。

“二姐”没吃富贵的饺子。“二姐”走后彩凤显得很高兴,出来进去的还经常听她嘴里哼着小曲。富贵看见了就阴阴地问:

“你高兴嘛儿来?”

“没高兴呀。”

“看你那喜兴样儿你还说没高兴!”

“真没高兴嘛。”

“是不是打着从城里寻男人来?”

“你……你怎么知道?”彩凤抬眼望住富贵,脸上悄悄飞过一片红云。

“我对你说,八月十五蒸糕,趁早(枣)死了你那心!没有我允许你哪儿也甭想去!”

富贵说着就把彩凤抱住了,粗壮的胳膊铁箍似的箍得彩凤直咧嘴。

过了几天,果然就从城里来了个男人。四十来岁年纪,矮墩墩的个子,一脸憨厚相。蓝蓝的工作服崭新崭新,硬硬的脖领子被刚刮过的下巴磨擦得“刷刷”响。这男人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的,在彩凤家里吃了下晌饭,天擦黑时才往城里赶。男人骑着车子出了村没多远,突然一个倒栽葱连人带车子掉进了坑里———不知是谁在路上挖了个深坑,坑上面搭着几根秫秸,秫秸上严严实实撒着浮土。

那男人哼哼唧唧地从坑里爬上来,“呸!呸!”地吐着嘴里的土,弯腰撅腚拽上自行车一看,那前轱辘已拧成了麻花。别说骑,推着也走不了。六十多里山路,扛回城里可不是闹着玩的。男人看一眼渐渐黑下来的山岭田野,心里就一阵阵发毛。

正在这时,从村子里晃晃悠悠走出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壮汉子。汉子来到跟前,看看坐在地上的男人和躺在地上的自行车,惊讶地说:

“这是闹嘛儿来,天眼看黑了,怎么还不走还在这歇着等谁哩?”

男人哭丧个脸,嘴里“咝咝哈哈”地倒吸着凉气:

“真倒霉,摔坑坑里了,车子也给摔坏了,推都没法推。怪了,晌午我来的时候这道儿好好的,不知道是哪个坏小子在这儿挖了一道沟,还故意盖上土治害人!”

那汉子伸手扶起车子,推推果然推不动。他去旁边转了转,拾了一根粗木头棍子回来,把棍子伸进自行车前轱辘上下那么使劲一别。然后再用棍子敲打敲打。

“这车子骑不得了,凑合着推上走吧。从前头抄近儿翻一座梁下去就是公路,我送你过去,咱去那儿看能不能截辆车回去。”

那男人看看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推起车子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堆好话。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踩着黑影儿,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向山上走去。

彩凤自打送走了城里那个男人,就眼巴巴地等着回音。可一等一个多月没一点儿音信,心里就有点急,出来进去就有点心神不定。偏偏富贵也对她爱搭不理的,一个月没往他屋里去,彩凤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反倒盼着富贵能来跟她说说话。

这天,秀秀上学去了,彩凤收拾清了家,头上包了块花羊肚手巾,提了把锄头打算到菜园子里干活儿。刚打开屋门,铁塔似的富贵严严实实堵在了门口,把彩凤吓了一跳。

富贵上前一步一把将彩凤抱住了,嘴里淫亵地咕哝着:“你个老妖怪,可他娘想死我了!”一边就把嘴巴凑了上去。彩凤看一眼敞开的屋门儿,双手阻在胸前,头使劲向后挣。

“别闹,别闹,大天白日的,让你家巧巧儿看见成什么了!”

“放心吧,家里没别人。来吧老妖怪!”

富贵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彩凤抱起来扔到了炕上。一阵狂乱之后,富贵发现彩凤眼里出了泪,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用手摸摸彩凤的脸说:

“哭嘛儿来,受什么屈了跟我说说,我去给你出气!”

彩凤翻身趴在枕头上,身子一抽一抽,哭得更厉害了。半晌,抬起头来,一脸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富贵。

“富贵儿,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背地里使了坏?”

“你说嘛儿来,我听不懂。”富贵揣着明白装糊涂。

“富贵儿你甭装,早知道是你使了坏!”

“你甭你娘的不知足!”富贵冷笑了笑,怒悻悻地说。

“就你那出身,哼,还亏了有我给你罩着,随便换个地方试试。前几年城里抓右派,甭说是你这出身,说话不留心都够喝一壶,你找下谁谁不得跟你背兴?”

富贵边说边就穿好了衣服。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你碰上我这就是你的命,你别不知道好歹。好好在咱村里待着吧,有我,你娘儿俩就受不了屈。”

彩凤呆呆地听着,眼里的泪水扑扑噜噜地淌个无休无止。一扭脸给了富贵个背影,趴在枕头上“呜———呜———”放声嚎哭起来。

“嚎!嚎!嚎你个娘!”

富贵恼怒地出溜下炕,趿拉上鞋,嘴里嘟嘟哝哝地丢下一句狠话,“扑嗒扑嗒”走出去,顺手使劲带上门。那门“哐当”一声碰在门框上,又“吱嘎”一下子反弹回来,门头上簌落落直往下掉土。房檐下燕窝里的小燕子“唧唧唧唧”乱作一团。栖息在房顶上的一只黑老鸹扑棱棱飞起来,“嘎———嘎———”地叫着,在院子上空打个旋,拍拍翅膀向山上飞去。富贵看一眼懒洋洋歪在山顶上的日头,抻抻披在肩上的夹祆,揉揉鼻子响亮地打了个长长的喷嚏:

“啊———嚏!”

那一年城里闹起了“红卫兵”,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红袖章、“语录兜”和高帽子。戴红袖章挎“语录兜”的是造反派是闹革命的,戴高帽子的是反动派是搞反革命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像当年彩凤男人那样,全都被戴了高帽子大街小巷的低头撅腚游街示众。戴红袖章的也是五花八门。八一八、八卅一、反有理、反到底、红革司、红联总、卫东彪、狂人公社等等,几个年轻人或不太年轻的人一商量,扯起一面红旗就闹起了革命。

那个被彩凤称作“二姐”的女人自然也成了反动派,因为她给地主当过小老婆还跟日本鬼子的宪兵队长私奔过。虽然那个老地主和那个宪兵队长早已入了土,她也当上了“工人阶级”,但她的反动帽子是明摆在那儿的,她不当反动派说不过去。革命派的标志之一就是看能揪出多少反动派,谁对反动派斗争最坚决,揪出的反动派最多,就表明谁的革命性最强革命最彻底。

可能是挨了几回斗争实在受不住了,“二姐”就趁人家不留意跑回了乡下。彩凤见了“二姐”很高兴,可她不敢擅自做主把“二姐”留在家里,她需要得到富贵的允许。彩凤去大队部找富贵的时候,富贵他们正在开会。那时候,富贵还当着支书,拴狗接了富贵的大队长。旦旦和二牛一个是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一个是副大队长。这三个人都是富贵的拜把子兄弟,可三个人都不是党员,支书富贵依然是村里的绝对权威。富贵党政“一把手”干了十来年一直干得好好的,要不是公社一次次逼着他,不允许他长期一身兼双职,他才不肯把大队长让给拴狗干呢。

富贵知道拴狗的毛病。“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富贵不知在哪儿看到了这句话,心里就记住了。他跟拴狗半真半假地说,拴狗,拴狗,拴着你是条狗放开你就成了一条狼。果不其然,拴狗当了大队长不到半年就开始翘尾巴了。特别是公社要求富贵培养拴狗入党,给支部增加新鲜血液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拴狗的脸上时不时就会露出点得意之色,有时候在富贵面前也敢指手画脚也敢戗戗两句,富贵就有些不高兴他。

那天彩凤去大队部找富贵的时候,拴狗正和富贵较劲。

拴狗说:“城里闹造反了,书记县长局长主任全他娘靠边站了,咱们也要造反啊,要革命啊。”

富贵看了一眼拴狗,说:“造反,你想造谁的反?”

拴狗也看了一眼富贵,说:“造……咱去造公社王书记的反!”

“扯淡!不是公社王书记,你能当大队长?”

“那,那就造四类分子的反!”

“咱村儿就这一百口子人,哪来的四类分子!”

拴狗再看一眼富贵,说:

“没有四类分子,那……地主羔子地主婆有吧?”

富贵的脸黑了黑,瞪了拴狗一眼,没吭气。

拴狗没把富贵的表情当回事,反倒脸一红脖子一梗,使着性子嚷嚷:

“我说的不对呀?我说的不对呀?”

富贵阴阴地看着拴狗,腮帮子鼓了鼓,齿缝里“咝咝”吐着凉气。

“旦旦,还不给我扇狗日的,听他满嘴胡说!”

五短身材的旦旦应身而起,左右开弓在拴狗脸上结结实实扇了几个嘴巴子,扇得拴狗眼冒金星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彩凤推开大队部的门那会儿,正听见那几声“噼里啪啦”清清脆脆的耳光。拴狗见彩凤进来,气呼呼地立起身,“呸!呸!”吐了两口血水,拉开门要走。富贵“哼”了一声:

“想走?正开着会呢!”

富贵只这一句话,像给拴狗使了定身法。拴狗橛儿似的站在那儿,半天没动窝。二牛伸手扯了他一把,他才捂着肿胀的脸,回到原来地方坐了。红赤赤的眼里,竟扑扑噜噜流开了眼泪。

富贵瞄了眼坐在那儿流泪的拴狗,回头问彩凤:

“有事儿?”

彩凤红着脸,看了看拴狗,冲富贵说:

“你们正开会啊。家里来客了,你开完会回去一下吧。”

富贵见到彩凤和“二姐”的时候,“二姐”还没从极度惊吓中缓过劲来。“二姐”穿了一套灰不拉唧的制服,已显苍老的脸上挂着泪痕,惊恐与憔悴爬满每一条皱纹。几缕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前额,一双受惊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富贵,那眼里就有一包泪水忽忽悠悠紧着掉下来。

富贵看看“二姐”,又扭头去看彩凤。彩凤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富贵眨眨眼,立起身边往外走边看着彩凤说:

“留下吧,怎么说也是咱村的人,就在咱村里接受改造吧。”

富贵打发巧巧、彩凤帮着收拾了一下东跨院那间小屋,让“二姐”住下。那间小屋过去是富贵和他爹娘住的“长工屋”,后来闲下来没人住了就作了放杂物的仓库。

过了几天,城里一帮戴红袖章的中学生找到村里,吵吵嚷嚷着要把地主婆揪回去批倒斗臭。中学生是骑自行车来的。八个人骑了四辆车子,一路上翻山越岭斗志昂扬兴致高涨,可一到村口就被富贵和旦旦带的几个民兵给挡住了。民兵们也都戴了“红卫兵”袖章,不同的是还带了武器,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威风凛凛,透着一股子杀气。学生娃娃们一下子没回过味来,以为碰上了在抗日电影里见过的八路军武工队,跳下车子全愣那儿了。

半晌,学生中一个穿绿军装的小伙子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富贵摆摆手,说:“这村里都是村里的人,村里的人由村里处置,你们回你们城里去造反吧,这儿用不着你们狗拿耗子!”

“绿军装”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点胆气,突然斗鸡似的把脑袋一扬,红着个脸,瞪着富贵急吼吼地质问: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阻挡毛主席的‘红卫兵!”

“看清楚喽,你这些叔叔大伯也全都是‘红卫兵!”

富贵侧身拍拍左胳膊上的红袖章,又指指旁边端着枪的民兵。

“绿军装”轻蔑地撇撇嘴:“哼,你们还配当‘红卫兵!落后、愚昧、保守、封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你们成天呆在这山旮旯里,懂什么是革命,什么是‘红卫兵?”

富贵眼一瞪,急赤白脸地说:

“嘿,小兔崽子,怎么说话来?你爷闹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里转筋呢!”

“绿军装”回过身来向他的同伴们招招手:

“战友们,不搭理这些农民。走,揪地主婆去!”

“谁敢!”

富贵大喝一声,上前揪住“绿军装”的脖领子往起一提,“绿军装”的两只脚尖就跳开了“芭蕾舞”。

“敢看不起俺们农民!你爹不是农民?你爷爷不是农民?没有农民哪有你们这些鳖羔子,反了你了!”

富贵说着朝身后那些荷枪实弹的民兵一挥手,大家大呼小叫着一齐涌上来,把枪栓拉得嘁里咔嚓一阵乱响,子弹就上了膛。民兵们用的是部队淘汰下来的三八大盖和七九步枪,枪重,枪栓拉起来就特别响特别瘆人。那一帮子中学生哪见过这阵势,全给吓住了。

“我数一二三,你们再不走,我就下命令开枪!你们谁想留在山冈上喂狼,就上来试试!”

富贵气势汹汹地一把将“绿军装”搡了个趔趄,一双眼阴阴地瞪着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娃。

“一!”

“二!”

“算了算了,我们走我们走。我们要回去向县造反夺权总司令部汇报,你们包庇反动派,你们……你们都是阶级异己分子!”

“绿军装”气呼呼地向“战友们”挥挥手,怒悻悻地骑上车子一溜烟走了。

“去吧去吧,去向你们的总司令汇报吧,爷们儿候着你们总司令来时喝一壶哪!”

旦旦冲着学生们的背影,粗声大气地扔了一句。民兵们一边嘁里咔嚓退了子弹,一边放肆地嘎嘎大笑起来。粗野的笑声惊得两只正在半山坡里“扎蛋”的山鸡扑棱棱跳起来,“嗖”地飞过西山梁不见了。

“红卫兵”们回到城里不久,城里的“造反派”们打起内战来。刀枪棍棒石头瓦碴满天飞,打得天昏地暗。一派占据了县新华书店那座县城唯一的二层楼房,另一派久攻不下,就把汽车内胎剪断了两头绑在大树上,里边装上棱棱角角的石头,几个小伙子拽住汽车轮胎呐一声喊,那些石头块子就“嗖嗖”地飞上二楼,把新华书店的门窗砸了个稀巴烂。楼里的人也不示弱,石头瓦块碎玻璃碴子捡起来就朝外乱扔,砸得人吱哇乱叫。“红卫兵”们打起内战来,就没人去搭理那些“牛鬼蛇神”,更没有谁会想起躲在遥远山村里的“地主婆”了。“二姐”就安安生生地在村里住下来,和社员们一样下地干活挣工分吃饭,直到后来落实政策回城。

也就在那时候,彩凤闹了一场大病,腻腻歪歪在炕上躺了俩月,再起来出门身体就倒了架子。头上黑漆漆的秀发掉了不少,露出了光光的头皮。牙齿也开始松动了,脸瘦得就像几根干秧子拉扯着半截风干了的丝瓜瓤。只有那一双眼,虽然显出了一些浑浊但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光彩。

彩凤病好了以后,富贵有时还往她屋里去。富贵去了,彩凤总要使出浑身的劲儿来奉承富贵让富贵高兴。富贵正当年,情绪来了就顾不上怜香惜玉。每次富贵走了,彩凤总要躺半天

不能动像害了一场病。

这时候,彩凤的闺女秀秀已经有了孩子。秀秀小学毕业就在家里干活儿了,二十岁时由富贵做主嫁给了当村的王铁锁。第二年,秀秀生了个闺女,铁锁给闺女取名春花,一转眼春花就满周岁了。

春花满周岁那天恰好刚过完清明节。桃花红了,柳枝上挑着柔嫩的春意。山雀子喳喳叫着从山顶上掠过,清凉的风掺着丁香花浓郁的芬芳在空中飘荡。傍晌午时分,秀秀因为有孩子,便跟生产队长请了个假,提前从地里回来想给春花过个生日。

她掀开家里的面瓮,拿笤帚上上下下扫了个遍,也没扫出半升面来。秀秀叹了口气,腾出升子夹在胳肢窝里去娘那里借面。彩凤一个人过日子,俭省细致还有富贵叔帮衬着,怎么着也比她强。秀秀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娘让她把富贵叫了叔。

彩凤的门虚掩着。

虚掩的门里有故事。

秀秀是过来人。虚掩的门缝里传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告诉了秀秀屋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秀秀一懂事就知道了娘和富贵叔的事。秀秀清楚男女搭伙计不光彩。可富贵叔是支书,从来说一不二,他想跟谁搭伙计说明他看得起谁,秀秀明白这个理。她就是有些心疼娘。

秀秀悄没声地退回到大门道里,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见富贵趿拉着鞋嘴里哼着样板戏的调调从娘屋里出来。秀秀装出刚进门的样子故意使劲跺着脚走进院子。富贵正站在刚冒出骨朵儿的蓉花树下,仰着脖子咧嘴抽鼻子冲着日头打嚏喷。秀秀轻唤了一声,把富贵的嚏喷生生给憋了回去。

“富贵儿叔,在家啊。”

“啊啊,在。秀秀来啦。”

富贵用大拇指揉揉鼻子。一眼看见秀秀胳肢窝里夹着升子,便说:“又没吃的了?”

“俺春花过生日,家里一点白面也没了,从俺娘这儿先挖点面擀顿卤汤面,连把俺娘也叫过去。”

“别光苦抓你娘,你娘也不强。去我瓮里挖吧,叔当支书,还能饿着你们娘儿们啊!”

“不了不了,富贵儿叔,也不能光紧掖你。”

“咱们谁跟谁,说那客气话显着生分。把升子给我我去给你挖。”

“别,别……”

“给我吧你!”富贵从秀秀胳肢窝里夺下升子。“去你娘屋里等着吧。”

秀秀推门进屋。彩凤盖着被子躺着,几绺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衣裳在炕上凌乱地扔着,有两只扣子拽裂了,豁豁牙牙像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开的嘴。

“娘!”

“秀秀来啦。”彩凤强挣着翻过身。

“娘。哪儿不得劲儿,我给你摁摁。”

“哎!秀秀,娘老了,浑身上下哪也不得劲儿!”

“娘,你这么着可不行啊!”

秀秀失声哭了,泪珠子扑嗒扑嗒落在彩凤干瘦的脸上。“你都这样儿了,富贵叔也忒……”

“秀秀,不怨别人,是娘的命……”

彩凤一双失神的眼冲着秀秀眨了眨。

“娘,不为别的,俺是看着你忒受罪。”秀秀啜泣着,双手轻轻抚摸着彩凤的头。

彩凤坐起身子,扯过衣裳慢慢腾腾地穿着。

“秀秀,你甭看娘这样儿,娘撑乎着哩,不会咋地。”

说着,彩凤突然扭过头问:“哎,咱春花怎么没来?吆,今儿是咱春花的生日吧,咱该给孩子过生日哩,看我把这事儿都给忘了!”

秀秀半趴半跪在炕沿前面,两眼直直地看住彩凤,悲切地喊了声:“娘!”头一低,轻声而坚决地说,“让俺替你吧。”秀秀一把抱住彩凤:“娘,俺年轻,俺来替你吧!”

秀秀的话把两人都惊呆了。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半晌,彩凤伸手搂住秀秀,泪水顺着干枯的脸颊无声地流淌。

“秀秀,这是娘的命,娘就是这个命!”

“不,不!娘。”秀秀抬起泪眼,“再这么下去,你这身子就完了!”

这时,富贵端着尖尖一升子白面推门进来。秀秀见了,赶忙立起身来,顺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秀秀,先端回去给春花作生日,改日让你婶子给你多挖点过去。”

秀秀伸了伸手,却没有接过来,脸上不尴不尬地红了红。

“你看你,富贵儿叔,这可忒有点不落意了。”

“看看又来了你。这都晌午了,赶着回去闹饭吧,孩子也该饿了。”

富贵说完扭头走了。秀秀抬眼看看彩凤,彩凤一双失神的眼睛正盯在窗户上。日头歪了,蓉花树的影子上了东墙,像有几条黑色的虫子在慢慢地往窗户上爬。

后来的故事就简单了。

后来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麦子收割了,麦茬锄过了,秋庄稼在氤氲的热气中拔节生长,坡坡岭岭到处都遮蔽着浓浓的绿色。那天一早,巧巧就和孩子们回了娘家。富贵出门的时候,彩凤正在灶火坑里刷锅碗。富贵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彩凤说:

“他们娘儿们都走了,今晌午就去你屋里歇吧。”

彩凤抬头看了一眼富贵,问:“那给你做上饭吧?”

富贵边向外走边扭头说:“饭就不用了,我在旦旦家吃晌午饭,旦旦的闺女今天订婚。”

吃过晌午饭,富贵哼着五音不全的《沙家浜》回来了。富贵回来随手关了大门,扑嗒扑嗒就直接去了彩凤屋里。富贵推门进去的时候,见一个光光的白身子侧身躺在炕上,他门也没关就脱鞋上了炕。富贵上了炕一把就把那个白白的光身子翻了过来,翻过来倒先吓了他一跳:炕上躺着的是秀秀!秀秀的眼里蓄满泪水,嘴唇紧紧地咬着,两眼看了看富贵又紧紧闭上了。富贵只是迟疑了那么一下,便暧昧地笑笑,三把两把扯脱了衣裳,一翻身趴在了秀秀身上。富贵趴在秀秀身上立马就觉出了区别。生了孩子的秀秀身子就像成熟了的桃子,绵绵的,柔柔的,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芳香,人老珠黄的彩凤当然无法与之相比,富贵就没理由不待见。

这故事一下子就延续了二十年。二十年说起来只是眨巴眼的功夫,可彩凤确实老了,已然有了风烛残年的样子,走路都有些晃悠了。秀秀也被岁月的雕刀凿刻得皱皱巴巴没了生气。富贵却依然神采奕奕,脸上紧绷绷的看不出多少纹路,身体胖了些,倒显出了富态。脑瓜顶上亮了,总有紫气在头上氤氲缭绕。富贵从上到下到处都在十分应验着当年鲁秀才说过的话。

富贵还在村里当支书。富贵天生就是个当支书的料。拴狗当了几年大队长,富贵让他入了党,后来上级让贫下中农“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富贵又推荐拴狗上了大学。拴狗斗大的字认不了几担,能有机会出去上大学吃皇粮,对富贵的感激自不待说,差点没给富贵跪下叫声爹。拴狗走了以后,大队长就没人当了,富贵就又成了党政“一把手”。村子不大,山高皇帝远,还多亏了有富贵这么个当家人。富贵有心计,办事果断,心眼也好,村里老少爷们儿谁有了过不去的坎找他,他都会实心实意地帮人家办,他的人缘就好。在村里当干部,人缘是个宝。从单干到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三级所有再到撤销公社大队改村,世界万花筒似的变来变去,富贵没变,富贵还是原先那个跺一脚整个村子都要晃三晃的富贵。

富贵的爹娘都已寿终正寝。富贵在村里当支书,二老死的时候后事都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富贵爹早就不跟当支书的儿子搭话了,直到临终时突然对守在身边的儿子富贵说了一句:“富贵儿你不得好死!”老锁成说话唔唔哝哝地,声也不大,在场的好多人都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听清了的人以为老人是在说糊涂话也都没往心里去。富贵宽厚地笑笑说你看人老了就是糊涂,你说这是说嘛儿来。富贵爹娘死了以后巧巧越发胖了,浑身上下圆鼓鼓的找不到褶,俩眼都成了一条线,像个女菩萨。

巧巧一辈子给富贵生了俩闺女一个小子。大闺女叫入社,二闺女叫跃进。老三是小子,出生的时候正闹“四清”运动,富贵就把“四清”当了小子的名字。入社和跃进先后嫁到了山外头,剩下四清从小蔫蔫巴巴,书读不进去不说,十几岁上不知入了哪一窍得了“气迷疯”,看见大姑娘小媳妇就追着人家嘿嘿傻笑,笑得人家汗毛支煞的。二十四五了,媳妇还在“无影山”里,巧巧急得没主意。这时村里的火神庙又修起来了,十里八乡断不了有人来烧香拜神,巧巧也就跟着去了。一开始还背着富贵,后来就有些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富贵这次倒是没反对,还亲自到香火缭绕的火神庙里视察了一番,专门派人拨款为当年被他带人砸烂的火神爷重塑金身再整玉面。于是这庙里的香火就愈加兴旺,农闲时来朝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连县长都带着人亲临视察。说是县志上有记载,这座火神庙历史悠久起码建于宋代,元、明、清都有修缮,民国初年曾经是本县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场所。只是因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才渐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了。还说前不久一位在台湾富甲一方的本县籍人氏专门写信询问此庙,有意出资重修庙宇再现昔日排场。这么一闹腾,这个火神庙就有了些名气,村子当然也跟着沾光。县长来过之后不久,一条砂石公路就修到村里,村口专门设了一个汽车站牌,一辆长途客车每天仄仄晃晃绕到村口停那么一会儿。汽车来了,“嘟———嘟———”响两声喇叭,女售票员站在车门口扯开嗓子喊:“有上车的没有?没有走了啊!”然后那车就又仄仄晃晃地开走了。村里不少人一辈子没出过山,见了汽车就觉得稀罕,纷纷跑出来围着车看,孩子们有时就跟着仄仄晃晃的汽车一直追出去老远。紧接着,电线杆子也从山外头立进来了,两根银线给村里送来了光明,村里的人们头一次点上了不用油不用火的电灯。

村里热闹了,富贵当然也就忙了。可富贵越忙越喜欢插空夺食地往彩凤那儿去。不管早晚,只要他去了,秀秀就会等在屋里。这时候,秀秀的闺女春花已经初中毕业在村里作了几年营生。秀秀赶上了好年月,穿衣打扮就显得青春,显得俊气。富贵一看见春花就会想起年轻时的彩凤,心里就有一条毛毛虫缓缓蠕动。

这时候,院子里那棵蓉花树已经浓阴如盖,像一把老大老大的伞,将彩凤那间小屋罩得严严实实。夏日,粉突突的蓉花和翠绿翠绿的叶子相拥相偎,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彩凤的小屋,那屋里便始终浸着一股潮润润凉津津的湿气。

那天上午,秀秀接到富贵的通知来到娘的小屋,见娘正和富贵坐着拍打闲话。彩凤见是秀秀,忙站起身来说,啊,你们在吧,我去园子里摘点菜,就走了。二十年了,彩凤这间小屋仍然是富贵和秀秀约会的地方。富贵来了情绪,就会给秀秀递个话,秀秀一准按时来娘这里让富贵高兴高兴。秀秀一来,彩凤就找个由头主动离开。彩凤走的时候,随手便把屋门院门轻轻关上了,这空旷的大院就剩下了富贵和秀秀两个人。富贵看一眼秀秀,秀秀没吱声,屁股往炕沿上一坐,两脚倒腾着踢脱了鞋,双手拄在身后往炕里挪挪,顺手就去解衣服扣子。富贵笑嘻嘻地望着秀秀,慢慢踱到炕跟前,熊掌似的两只手伸出去,一把就攥住了秀秀两只松塌塌的乳房,疼得秀秀咝咝哈哈地倒吸了两口凉气。

正在这当口,院门儿突然“哐当”响了一声,就听春花那脆生生的嗓音扑进屋来:

“娘,俺爹找你来,你赶紧回吧!”

秀秀只来得及掩上衣服春花就推门走了进来。春花进来没看坐在炕上的秀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朝着富贵忽闪忽闪,笑呵呵地说:“哟,富贵儿姥爷也在啊!”

“啊,啊。”

事情来得太突然,富贵像一根烧红了的铁棍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张黑脸顿时成了猪肝色。他虚应了春花一声,气恼地后退几步,扭头走出来,随手把屋门“哐”地带了一下,那两扇陈旧的木门痛苦地呻吟着,门头上的细土簌簌落了一地。

“花花,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大闺女了,没一点闺女样儿!”

秀秀气急败坏地嗔了闺女两句。又说:“你姥姥这被单子破了,让我来给她缝缝,这不还没顾上缝。你爹能有什么急事儿?”

秀秀跟着春花回到家,门锁着。秀秀一边伸手从门头上拿钥匙开门,一边就问春花:“哎,你爹呢,派你着急慌忙地去找我,他跑哪儿啦?”

“谁知道,反正刚才还在。”春花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句。

“这人,真是!”秀秀唠叨着,忙上家里的营生,心里也就没多想。

打那回起,秀秀只要一去彩凤那儿,春花就会脚跟着脚地赶到,富贵的好事就一直做不成。

富贵恼了。在这个村子里,富贵从来就是说一不二,还没有人敢违拗富贵的旨意。富贵派人把秀秀喊到村委会。自从火神庙重受香火,村委会就搬了出来,专门在村口盖了一处大院。在富贵那间敞亮的村支书办公室,秀秀怯生生地走进来。她尽管和富贵有那层关系,可富贵这支书办公室她却从来没进来过。富贵的办公室在北正房,房基很高,青石台阶足有八级。门口立着一块尺把高的门槛,屋里靠里边也用松木架起一个尺把高的台子,那是富贵办公的地方。其他人来这屋里,就只能在台下仰着脸听他发号施令。

秀秀走进来,睃了一眼松木台下放着的凳子,怯怯地看看高高在上的富贵。富贵抬手指了指木台下的凳子,示意秀秀坐。秀秀看了看,没坐,就那么站着。

“秀秀,你闺女那都是故意的吧?”

“闺女大了不由娘了。”

秀秀看着富贵,迟疑了一下:“富贵儿叔,咱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甭搭理那死妮子。”

“娘的,这不是怎么着不成吗!”

“要不……我说说她?”

“你说她,她听你的?”

“试试。”

富贵认真地看一眼秀秀,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看你是老了。”

“可不,四十多的人了,能不老啊。”

“那就干脆让春花替你吧,以后你甭去了。”

“什么儿……”

秀秀一下子没听明白,仰起脸来看看富贵。富贵眼里正有一道寒光射出,秀秀看了突然就得得地打起了冷战。

“富贵儿……叔……春花还是个孩子……她可是叫你姥……爷来,你……”

“就这么着吧,明天前晌我在你娘那儿等着!”

秀秀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富贵已经扭身去看贴在后山墙上的中国地图。日头从窗口斜照进来,正落在富贵身上,富贵的身体就被罩上了一圈朦朦胧胧的光环。秀秀仰脸看着看着,一会儿就觉得眼晕了。

第二天是个响晴的天。

早起的时候,天是蓝瓦瓦的。日头钻出山来不一会儿,阳光就把天色涂淡了。从山上蹿下来的野风,也似乎被日头灌足了阳光,像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带着一股干扑扑热乎乎的庄稼味,在村子里游来荡去。

富贵站在高门台上,迎着暖暖的阳光,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嚏喷,伸伸胳膊攥攥拳头,心里对自己挺满意。六十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牙不松,腿脚利索头脑清楚,身子骨还是那么结实,这不是老天爷给的福分么?

富贵眯起眼看了看日头,立时就有一股热乎乎的感觉顺着脑门一直蹿到了脚心。他使劲咳了一声,气沉丹田,“扑”地一下,一口痰带着风声“嗖”地飞上了房顶。这时,秀秀带着春花进了大门。秀秀看了一眼富贵,头低下了没吱声。倒是春花脆脆地叫了一声:“富贵儿姥爷,今天没去上班?”

“啊,啊。”富贵虚应着。看着春花跟在秀秀身后袅袅婷婷从蓉花树下走过进了彩凤那间小屋,富贵突然就觉得一股子热气顺着双腿直冲上来。他咯吱咯吱咬着牙,使劲攥了攥拳头,慢慢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台阶走进彩凤的小屋。

“她富贵儿姥爷来了,坐柜上吧。”

彩凤招呼富贵坐了,在富贵跟前的桌上凉了一碗茶水。彩凤是真的老了。干巴巴的身子骨,背驼着,腰也有些塌,梳得光溜溜的头发已遮不住光光的头皮。门牙掉光了,一张嘴便直跑风漏气。

富贵没理彩凤和秀秀,只把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春花。

“花花有二十了吧,想在村儿里干点什么跟姥爷说,姥爷给你安排。”

秀秀接过来说:“是,是,花花,你富贵儿姥爷可想着你来。这么多年,你姥姥,咱娘儿们,多亏了有你富贵儿姥爷帮衬着。忘了谁,咱也不能忘了你富贵儿姥爷的恩!”

春花扑闪扑闪一双大眼:“娘,不用你说,俺心里明白。”

“花花这妮儿懂事儿。”富贵不错眼珠地盯着春花。

秀秀起身拿了个柳条篮子,对春花说:“花花,你,你跟你富贵儿姥爷说会儿话,我和你姥姥去园子里摘点豆角。”

“哎!”

春花的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富贵觉得就像有一只绵绵的小手在心窝里轻轻抓挠。看着彩凤和秀秀出了门,富贵拍了拍身边的炕沿招呼春花坐过去。春花就往富贵跟前凑了凑。春花真的是太年轻了,那青春的肉体周身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芬芳,直往富贵的鼻子里钻。富贵直勾勾地盯着春花鲜嫩欲滴的脖颈,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液,粗壮的胳膊一伸将春花搂在怀里,跟着就把满是花白胡茬子的嘴巴往春花的脸上凑了过去。

“你,你闹嘛儿你闹嘛儿!俺可是叫你姥爷呢,你这是闹嘛儿呢!”猝不及防的春花一边激烈反抗一边惊恐地喊叫。

“别嚷别嚷,姥爷待见俺花花,姥爷待见俺这小亲亲!”

富贵的嘴巴一直在不屈不挠地追寻着目标,两条胳膊暗暗用劲把浑身颤抖的春花箍得铁紧。

春花一边踢蹬着一边就被富贵姥爷摁在了炕上。富贵姥爷一只手摁住春花,腾出一只手来扯住春花的碎花衬衣,“嗤———”一声扯开了,一只古铜色的玻璃扣飞起来,“啪”地弹在富贵的脑门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春花那件露出半个乳房的水红色的小背心,几乎让富贵发疯。

“娘!姥姥!你们快来救我呀!”

春花瘮人地尖叫着,那声音凄厉、恐怖,像一只被绑在杀床上待宰的猪。

彩凤和秀秀的到来,给春花平添了力气和勇气。她一边喊着一边腿一弓,一下子蹬住了富贵的大腿,使得富贵只能呼呼粗喘却近不得春花的身子。富贵气急败坏地厉声叱骂彩凤和秀秀:“看热闹啊?还不快上来帮忙!”

彩凤和秀秀迟疑了一下,便不约而同地扑到炕跟前,一左一右摁住了春花的胳膊腿。春花愕然地看一眼母亲和姥姥,猛然仰面嘶哑了嗓子惨叫两声:“娘!娘啊———”两眶热泪喷涌而出,双眼随着就紧紧闭上了。

富贵起身下炕,不慌不忙地穿上衣裳系好裤带。面对春花含苞欲放的嫩身子,不知怎的,富贵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温柔、怜惜、愧疚、惊惧的复杂感情。他扯过被单,轻轻盖住春花赤裸着的身子,低下头有些急切地对春花说:

“花花,姥爷不会亏待你。在咱村儿,你要什么姥爷都能给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姥爷也派人去给你摘下来!”

春花紧闭着的双眼似乎动了动,两包泪水乘机从眼角涌出来,顺着鬓角无声地流进她浓黑的发际。彩凤和秀秀陪在两侧,眼里汪着泪水,小心地轻唤着:

“花花———”

“花花,俺的苦命花花哎———”

富贵不愿听两个老女人啼哭,推开门走出来。

这时天晌午了,秋初的阳光火辣辣的。而被蓉花树严严实实遮蔽着的东厢房,依然是阴森森的透着潮冷的寒气。树底下的墙根石头上,不知有了多少年历史的苔藓,像一只只骨突着的眼睛,放出幽绿幽绿的光,瞪得富贵心里发毛。

“爹,你怎么在这儿!”

四清突然在富贵身后叫了一声,把富贵吓得差点尿了。

“你娘的四清,有……事儿啊?”

四清阴阴地看着他爹:“刚才有个人找你。”

“谁?”

“不知道。”

“男的女的?”

“那谁知道,他穿着衣裳来的。”

“你……”富贵气得扬起巴掌在四清头顶上晃了晃,一甩手臂倒背到身后,气咻咻地出门去了。四清一拧脖子,也像富贵那样倒背个手,仄仄歪歪地远远跟在后面。

冬天的雾还是那么稠稠的浓浓的,冻凝了般飘浮在空中。冬天的早晨,街里的行人很少。偶有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闪过,便会有一团雾水跟在人影后面缓缓流动。

吃过早饭,富贵从窗玻璃里瞥见彩凤出门的背影,脸上便陡地浮上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有些瘆人,富贵自己不知道。富贵更不知道就在他出门的那一瞬间,巧巧眯缝着的一双眼突然睁大了。巧巧后来说,就在那一刻,她分明看见富贵身上有一团黑雾,朦朦胧胧使得富贵的头变得飘飘浮浮,好像跟他的身体分开了似的,看上去很恐怖。巧巧惊愕得嘴张圆了却说不出话来。她摇摇头,揉了揉眼睛,再看,笼罩在富贵身体上的黑雾就不见了。她眼看着富贵撩开厚厚的棉门帘出了屋门,在高门台上跺了跺脚,威严地咳嗽两声,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进了彩凤的东厢房。巧巧说,我觉着那天要出大事,右眼皮跳得心烦意乱,刷锅找不着炊帚,碗洗好了,好好地摞在地桌上谁也没动“呼啦”倒了一下子摔碎俩。立在旁边的四清惊得一蹦老高,嘴里哇啦哇啦喊着:“摔啦!摔啦!”磨道驴似的在屋地上转开了磨磨。

富贵走进彩凤的东厢房时,春花刚收拾好碗筷。

从打那个秋日以后,春花就一直住在彩凤家。过去活泼好动的春花,突然就沉默了,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连走路都轻得常常吓人一跳。富贵进屋以后,春花正用羊肚子手巾揩手。富贵嘻嬉笑着涎皮涎脸地凑过去,伸手就在春花的脸上摸了一把。春花轻轻地甩了一下头,木怔怔地看了看富贵,没吭声。富贵一个饿鹰抓小鸡擒住春花娇弱的身子,用力抱起来放到炕上。富贵跟着褪下鞋,骗腿上了炕,三把两把扯脱了春花的衣裳。春花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把一双眼呆呆地瞪着屋顶。

大概是富贵精力太集中了,他没有发现春花从炕席下扯出了一把一掌长的小尖刀。就在富贵灵魂出窍舒服得啊啊叫唤的当口,他突然觉得后背上倏地冒出一股寒气。那寒气仿佛穿透了他的胸腔使他本能地欠起了上身,这就把他的前胸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了身下的春花。春花不失时机地迅速从富贵后背抽出刀来,照着横在眼前的一团黑紫的肉块使劲捅去。这次富贵听到了“噗哧”一声闷响,便有一股热乎乎的汗液喷涌而出。富贵“啊”地惊叫一声跃身而起,骨碌下炕来,踉踉跄跄扑到门口,双脚被门槛一绊,一个前扑伸手抱住了门外那棵老蓉花树。随着“哇———”一下,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富贵嘴里鼻子里冲出来,喷在粗大的树干上,赤裸着身子的富贵便和这血一起蠕动着顺着树干滑倒在地上。后背上的血窟窿“咕咕”地冒着紫黑色的泡泡,那泡泡大一下小一下大一下小一下地鼓了几下,一会儿,就凝住不动了。

这时,巧巧听到了动静,肥胖的身子一下蹿出屋,从高门台上跌跌撞撞地跳下来扑到富贵跟前:“他爹,他爹,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彩凤和秀秀从院外跟着进来,也被这血淋淋的景象吓呆了。她俩跌跌撞撞走过来,浑身打着哆嗦帮巧巧把富贵死沉死沉的身子翻过来。富贵的浑身上下涂满了血污,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男性武器丑陋地歪在一边,一双失神的大眼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落光了叶片的光秃秃的蓉花树一动不动。

这时,春花从屋里走出来。春花一身鲜红的衣裤,脸上手上溅满了污血,像一块块紫色的疤。

“我把他杀了,去报案吧。”春花平静地说。

三个女人一齐愣住了。四清不知什么时候从正房屋跑出来了,这时,他站在三个女人身后突然高声喊了一声:“杀了人啦!”把三个女人吓了一跳。

巧巧哭叫了两声,“呼”地跳起来,一把揪住春花的衣襟,破了嗓子嚷道:“你个烂货哎!你这么狠啊你,你抵命!你抵命!”

巧巧一边喊一边就用头去顶春花的胸脯。春花靠在门框上不吭一声,任凭巧巧在她身上抓挠撒泼。秀秀疯了样冲过来,揪住巧巧的头发一使劲把巧巧扯了个跟头。

“我抵命,我抵命!没俺闺女的事儿!”

彩凤抖颤着双腿站起来,手指指巧巧,指指四清,指指秀秀和春花,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是我造的孽,全是我造的孽!我怎么不死,我怎么……”

彩凤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她突然头一仰,直挺挺地摔在富贵的尸体旁边,伸出去的手臂从下到上“倏”地划了个半圆,“啪唧”落到地上,两只嘴角抽搐抽搐,混浊的眼珠翻上来,死了。

“娘,娘啊———”

“姥姥,姥姥———”

秀秀和春花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一齐扑到彩凤渐渐凉了的身上。四清翻翻白眼,拍打拍打手,嘴里嚷嚷着:“死了,死了!”晃晃荡荡走出门去。那一直冻凝了似的浓雾,抖动抖动,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跟在四清身后水一样缓缓流去。

春花被公安局带走是第二天上午的事。

春花请求发落了姥姥再走。彩凤没有儿子,不用停放。公安局答应了,就在村委会富贵的办公室关了春花一宿。第二天一早,人们去找彩凤男人的墓。坟头早平了,好半天才找到。彩凤男人的墓旁边是大老婆的棺,彩凤只能葬在大老婆的脚头。秀秀呼天抢地的哭嚎,春花的手已被冰凉的手铐铐住了,她木然地跟在娘后面,看着人们给姥姥下葬,给姥姥的棺上填土,一直到姥姥被一堆湿乎乎的土全埋严实了都一声没哭。

坟起来了,邻居奶奶哽咽着说:“花花,哭你姥姥两声吧,要不,你姥姥在地下也不安生哩。”

春花没有哭。春花铁青着一张脸,跪在姥姥的坟头下,双手捧起一捧一捧新土,无言地撒向坟顶,两行清泪了无遮拦地淌了满脸。西北风刀子样刮过,招魂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在春花的头顶上猎猎作响。

春花是被停在村口的一辆警车带走的。春花被带走的时候几乎一村子人都来了。人们远远地聚集着,眼看着春花被塞进车的后座。吉普车低吼了一声,呜呜地响着警报上了出村的公路。秀秀一直哭喊着跟在车的后面。石头绊了她一下,她“扑通”摔倒在地上,鼻子、嘴巴当即磕出了血。秀秀爬起来继续跟在车后面跑,那含糊不清的嚎叫声,凄厉地响在冬天的山野。

“花花,俺那花花———”

渐行渐远的车扬起的尘土散尽了,人们才发现四清也一直跟在车后面跑。四清一边跑还一边手舞足蹈地喊叫,只是他喊的是什么谁也没有听清。

那天早晨跟前一天一样,雾很重很浓。这会儿,日头从雾的重围中挣出来,撒出一柄柄金色的利剑,天就渐渐开了。笼罩着山村的浓雾,一层一层缓缓消散,只留下一缕缕雾岚,若有若无地在村子、山岗间游游荡荡,浮载着秀秀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传出去很远很远。

“花花———俺那花花哎———”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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