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未人:文风余味

2009-02-17 07:11张玲玉
晚晴 2009年1期
关键词:文化

张玲玉

采访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书店。在旅游类书籍中看到了一本《苗疆圣地》。乍看起来很像旅游指南,翻几页后觉得有点像游记。再仔细看,原来都不是。

读完序和作者简介时我就决定买下来,序中的文字对极了我的口味:

“中华文化的未来选择也不必长期地陷入要么西化要么国粹的怪圈,多民族文化的相知与互补既是重要的价值参照系,又是不可或缺的文化追求与建构目标。”

“那些民间的、边缘的文化本来就是一种隐性的、被压抑的、被遮蔽的文化,难道彻底湮灭是它们难以摆脱的宿命?”

“主流文化与边缘文化唇齿相依,一旦地下水系枯竭,地表水系就水落石出。”

“余未人,女,年过花甲。从1979年起,14年的时间钟情文学,留下所编辑的文学月刊和撰写的《滴血青春》等5部长篇小说、小说集等。1993年进入民间文化领域,又是14年过去了,在苗乡侗寨留下串串脚印,也留下《千年古风——岜沙苗寨纪事》等5部民间文化著作。曾供职于贵州省文联,现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

人生转折时,意兴挥毫

工作3年考入贵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乌当区文化馆工作10年,1979年进入《花溪》杂志作编辑;后来困扰于一个问题“没有写过小说的编辑,怎么编辑小说?”于是开始创作小说。先后出版和发表了《滴血青春》、《梦幻少女》、《成功女性》等100多部(篇)小说。1993年调到省文联,开始接触民族民间文化,并发生兴趣,于是转而从事民族民间文化研究,自己撰写了5部贵州本土文化研究作品《走进鼓楼》和《亲历沧海桑田》等,并组织策划了《贵州民间文学选粹》、《贵州民间文化研究》、《贵州本土文化研究2001》、《贵州本土文化研究2002》4套丛书。主编《贵州民间美术遗产普查集成·贵州卷》、《苗人的灵魂》等。

堪为四字:圆转如意。

生活上亦是如此。1968年,26岁的余未人和在乌当区工作的王德钦相恋。当时区文化馆有一间空房子,须成了婚方能入住。两人一商量,就把结婚证办了,没有任何结婚仪式,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后来,独生女儿遗传了他们的风格,结婚也没有办仪式。

80年代初,伤痕文学风靡、朦胧诗开始流行,在社会上形成文学热潮。《花溪》的发行量一度达到十余万份,王蒙、铁凝、史铁生等一大批名家都在《花溪》发表过作品。有一个周日,余未人在贵阳街头逛,从喷水池邮局一直走到大南门,发现大约有二三百人几乎手里都拿着本刚上柜的《花溪》,她自豪极了,“觉得做这个工作很有神圣感和成就感。”

在《花溪》一度挨批判而改组后,由非文学界人士负责,她与之大吵过一架——当时余未人约来了复旦大学学生张胜友的报告文学《世界冠军的母亲》,可是被以“主人公是右派”为由而“毙稿”。这是余未人生平中难忘的唯一。她说“吵了也没用,姿态很难看,很失身份”。

退休之后,生活更像隐居,每日里写写文字,读读书,上上网——电脑是1995年学的,当年硬着头皮用电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小说写完了,打字也练会了。她还在网上建了一个同学录,可惜她的同学能用电脑的很少,经常上网的就更少了。对此,她轻轻地遗憾着。

余未人喜欢早上写作,从不借烟酒提升灵感。年轻的时候,性格急躁,总想快点写完,后来性子越来越沉,有写的就写,写不出来也不着急。

2001年至今,她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有时去北京或外地开会,参加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保护方面的研究和讨论等等,更具体的工作则是做贵州民间民族艺术的搜集、整理、研究工作。并不清闲,责任也很重。

这样看来,这个女人的生命成长,仿佛一幅写意字,挥毫泼墨之间,溪涧沟壑之际,充满了不经意和不定数,笔画勾转之处总是随性所至。

文字纵横处,女性风景

余未人的散文作品中机智、俏皮、戏谑的语言随处可见,不时透着女儿家的灵性。

比如,她在《摸象记》中记述自己大学时的生活,和特殊年代一个女学生的看法:

“一家小巧的店面,柜台上摆了两盆盛开的腊梅,那看店的小女子美若西施。在她面前,23岁的我已经自觉人老珠黄。”

“第二天上午10点,风暴骤起。学校在水泥球场开了一个‘反击攻击某某日报反革命逆流的大会。会上,校党委书记张新月带头振臂高呼:‘反对某某日报,他忽地停顿了,大家发愣,我也愣住了,手举到一半又放下来,没敢喊出声。只有少数人跟着他喊了一声‘反对某某日报,片刻之后,他才换过气来,急忙补喊:‘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句口号的设计就像一个陷阱,除非学过声乐的换气方法,否则,一般人很难在大声激情呼喊这句口号时中间不换气、不停顿。我后来自己躲在家中悄悄试过。”

尤其这段文字,每每阅读之后,总会不禁笑出声来。幽默的背后,是细腻的洞察力和风趣的文字描写功夫。

在余未人的小说创作中,更多体现的是女性的一种人文关怀,是对人物命运在时代背景下沉浮起落的悲悯与理解。比如在《滴血青春》中,就彰显了人在荒诞的历史境遇中的命运,在《回望皈依》、《穿越文明》中则考察了人在“文化”冲突与融合中的处境。在这个变化之中不变的是,作者人文主义的情怀,以及对人的生存——具体地说,是对处于自然地理和主流社会边缘的“边缘群体”生存状态的关注与思考。这种精神向度构成了余未人中期写作的基本立场。

“1993年以后,我调到省文联,接触了一大批老中青从事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与文化研究的朋友和师长,他们对自己事业的执著让我感动,他们的研究内容也使我对这个领域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我也就不知不觉地投身到这个行当中来了。”这个时候,余未人的创作开始进入民族民间文化研究领域。

问题随之而来。关于女性意识,在文学界一直存在这样的说法:由于女性和男性在气质、性情、阅读、关注面、审美角度等方面有先天的区别,因此,越到后期,女性在视野宽度和写作纵深面上很难超越自身局限,走向深度写作。比如艾云曾经在《女人——为思想所累》中说,“女人听凭感觉语言,女人的深刻也仿佛是由于在同这个纷繁的世界交往中被逼出来的。”

这个时候,对于余未人来说,年轻时纤细精致的感觉如何升华?美好丰富的想象力如何转化为纪实和数据?机智幽默的语言如何替换为术语和分析?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女性意识如何超越和升华?

首先是虚构和真实的问题。“真实之于文学,对作家来说,几乎等同于伦理。哪怕是文学的虚构,在写作态度严肃的作家手下,也照样以呈现人生的真实为前提,这也是古往今来那些不朽之作的生命力所在。”文学追求真实,民族文化研究亦不例外。小说也好,文化研究也罢,不管是哪一种写作方式,都是作者对人的生存真实的逼近。殊途同归,前者是以虚拟的形式抵达内在真实,后者则是直接从外在的真实抵达内在的真相。

然后,是情绪化的问题。“余未人创作主题由社会历史问题向文化主题急剧倾斜,源于她对民间文化的偏爱变成了不可抑制的激情,于是直接以文化研究的方式来表现这种激情。尽管如此,但她拒绝了‘情绪化——她不同于其他许多女性作家好用‘情绪化叙事,但她把女性细腻的感受和女性作家少有的智性结合到一起,并且十分注重对主体情感的控制。在发挥理性的同时,她选择了最具客观性的方式,通过与人们交谈来了解人们内心世界的‘主位研究法,并辅以通过亲身考察来了解的文化行为的‘客位研究法。”《山花》副主编李寂荡曾专门就余未人的文学创作风格这样分析。

“任何一种风格走到顶尖,都会是优秀的。”余未人欣赏鲁迅、钱钟书,也看张爱玲和三毛,熟悉俄国文学作品。

她拒绝狭窄单一的阅读面,并且经常深入田野调查,她说,“我希望在文学和人类学之间找到结合点。”她推己及人,常常揣摩那些少数民族地区,那些人的生活、情感、心理和需求。“我不是旅游者,不是采风的文艺人,也不是常住在一个点上的人类学家。我只是和他神聊,在森林与溪水间的田野里,在鼓楼磨得铮亮的长凳上,在风雨桥畔,在侗族干栏式木屋的火塘边……”

这时候,余未人的女性意识,转化为一种更深切的人文关怀和设身处地的理解力。

在编纂《中国民间美术遗产普查集成·贵州卷》时,屋子里桌上地下铺满了文字稿和资料,光照片就有上万张。为了确保照片和图说、资料准确,她一共看了7遍。做田野调查,条件自是艰苦,跋山涉水、走村串寨是家常便饭。在其中她更多地展现出了女性的耐力和韧劲,细致和审慎。

“艺术家与文学家比较像野马,真正做事的人是耕牛。两者兼备的人是比较少的,有耕牛性格的人没有野马的想象,有野马性格的人没有耕牛的耐性。”这句话是台湾作家龙应台说的。似乎用在余未人身上是颇为合适的。

纵观余未人的作品,从来不是张牙舞爪、犀利阳刚的,更非温柔似水、情感丰富的。中性之余略带大气。文字亦是硬朗、端庄,细节处闪烁幽默和智慧,总体风格毫不扭捏作态流于文艺骨质,反而因某一转折导入深刻根源的挖掘上来,从而呈现一派大气清朗之风。

仿佛在宽阔的树林子里奔跑,腾挪跳跃中真真显出伶俐和机敏来。

岁月流转间,性情无改

余未人年轻时,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在贵大时,她演过话剧,比如《年青的一代》、《红岩》等;;参加过校合唱队,还担任过队长,那时候有一本小书叫《外国名歌200首》,她一一读谱学过;尤其喜欢游泳,直到近年来,虽然不能冬泳了,夏天还是会经常去黔灵湖击水尽兴。

“以前有关节炎,大学时代游冬泳,就慢慢好了。我有一个同学本来好好的,结果冬泳后反而得了关节炎。可见,许多事总是充满了变数和异数,并不是绝对的。”

她追求时尚。在文革时,还因为这个被人写过大字报,其中一条“罪状”就是“余未人从没穿过打补丁的衣服”。她还记得自己在1962年去上海时买过两件很漂亮时髦的裙子,其中一条红色的,始终不敢穿,终于在一个朋友结婚时送去做了礼物。现在提起这件事,余未人还是美美的。

余未人还追过星。14岁时,余未人非常崇拜省歌舞团的名角罗星芳。虽然当时罗星芳也才17岁,但在她这个14岁的小丫头眼里非常有魅力。她到河滨公园游泳看见罗也游泳,兴奋极了。人家上岸,她也上岸,就杵在人家身边盯着看。

中学时代,歌舞、评剧、川剧、越剧,都爱看,特别喜欢话剧,省话剧团只要有演出,一场不落。今年台湾名导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陪我看电视》巡演到贵阳时,她还专门前去过了把瘾。

“喜欢不喜欢”常常冒出来。比如,她最近正在装修房子,有设计师给她介绍今年流行什么风格,什么家具。她生生地回了一句,“越流行,我越不想要。”最终,房子被布置成了黑白调子,所有门窗都是白色,家具是黑色。她觉得黑白调子既简洁大方,又永恒。

转过头去看她现在的房间,两幅竖体油画挂在一侧墙壁上,细碎的花延展而下,紫色、绿色、黄色,映衬着雪白的墙壁,在简洁的房间里闪烁着柔媚的光。

虽然她说自己跟80后接触少,对他们也不甚了解,但那股子自我和执拗劲儿却是相像极了。不是倚老卖老的无理,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她会认真地向你解释——她的感觉或者理由,也会很认真地听你解释原因,并在不明白的地方及时提问。那种对生活的单纯劲儿,让人羡慕不已;如此大气,大有“更无人处一凭栏”之势;如此通达,又偏偏一派天真模样,生生地让人不忍拒绝。

也许,这正是佛家所说的“无分别心”——天真与深刻之间,存在着让人沉吟的深度。正如弘一所言,“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女人,什么最重要?”

“好的性格。”

“什么样的性格是好的性格?”

“为他人着想。这点很重要。”

“除此之外,你的性格中最突出的是什么?”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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