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游记》看通识教育

陶　杰

香港特区政府在中学推行“通识教育”，但因为“课程”的范围太广，师资不逮，教育界搞不清楚什么是“通识”，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通识教育”是什么?在于“知识”的渊博之上，而拥有通达的识见。在计算机网络时代，知识触手可及，不必上图书馆皓首穷经，在网上，就已经可以知晓古今。“通识教育”既重一个“通”字，“识”即是“识见”之意，打通各个领域的知识，经历独立思考之后，建立个人的见解，融化为智慧，这就是“通识教育”的真义。

不鼓励思考，一味要求背诵资料，不可能有通识教育。例如：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公认最精彩的部分是头十回。美猴王孕育在东胜神州，据花果山和水帘洞为王，与牛魔王结拜兄弟，然后大闹天宫，在阎罗王面前勾改生死簿，到东海龙王那里借定海神针，又偷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和太上老君的仙丹，连玉皇大帝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由如来佛祖出头，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

如果有成功的通识教育，老师让学生读《西游记》，学生读完头十回，一定会问老师：为什么玉皇大帝与如来佛祖是好朋友?为什么南海观音与王母娘娘相处在同一个空间?玉帝和王母娘娘是中国道家传统神话的人物，如来和观音都来自佛经，西游记中出现佛道两界的人物，还加上二郎神、哪吒三太子、阎王、东海龙王等民间习俗的神怪人物，可不可以这样说：中国文化在神仙的天界，能有一个多元而宽容的环境，容许多神共处，反而在现实的人间，由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君权政治却逐渐演化为皇帝一言堂“朕即天下”的独裁，这到底是为什么?

蒲松龄的志怪小说，荒野的狐狸精吸了人的精气，会变成女人，西方传说中的僵尸和人狼，一个嗜吸人血，一个在月圆之夜由人变为兽。两者之间为什么会恰恰有相反的逆变?中国的狐狸精从来不吸血，渴望变成人形，僵尸却从来不吸收日月的精气，好好一个人在月圆之夜却变成野狼，背后有什么文化的深层基础?

通识教育不但有赖于智慧的教师诱导学生走进趣味万千的人生宇宙，还取决于学生对天地万物的无穷好奇心，取决于他每事发问的想象力和勇气，然后还要求老师懂得如何回答。许多问题不一定有既定“标准答案”，不能要求千口如一的“统一口径”，师生大可以发表各自的见解。老师的解释未必有理，学生的诘难也未必无因。2000多年前，希腊的苏格拉底和中国的孔子，都在神秘的星空下和荒茫的原野间与弟子思辨而对答。在对话之间，东西方的哲人建立了逻辑思考，探索了伦理的底蕴，知识无涯，想象无限。通识教育的成功，只需求言论和思想自由，哪里有什么课程?

推行通识教育，必须有活跃自由的气氛，不能有任何禁区和禁忌。中学生的好奇心不能设限，不可以“未知生、焉知死”的儒家教条规限一个中学生对灵魂和星相的课余志趣，也不能以“存天理、灭人欲”的戒律禁止对性欲和娼妓的讨论。最重要的是整个社会有以阅读为乐趣的风气，读书不是一种身份的包装，不是为了在社会向上爬，求得一份高工资的优差，思辨和讨论也可以触及古今中外一切禁忌的话题，而且只要有历史和文化的理据，也不必有设定的答案。这些气候生态，在今天的香港，显然并不完备。

多年前我从香港乘夜航的飞机去伦敦，抵达希斯罗机场，正值上午6时。我乘地铁进城，在市中心的苏豪区喝了一杯咖啡，走进一家刚开门的书店。在书架之间，我看见港督彭定康的智囊韩新，低调地提着几本新书，在翻阅着另一本。在清晨的异域，不知算不算是偶遇故知，只彼此交换一个静默的Hello的眼神，真正的学问有多少是另一个问题，只知道远在天涯，都是爱书人。

在特区的许多年，闲来在中外文书店闲逛，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特区政府的高官或立法会议员，反而以前偶尔在马会的包厢走廊走过，发现高官和议员无所不在，而且还相当专注于手上的马经。也许是生不逢辰，机不逢遇，但特区十年“港人治港”的问题，治港的港人不喜读书，是不容否认的一大因由。

对香港的教育政策，十年来争议不断。香港的官员，一直以为教育只是一项“政策”，而不知教育不是硬件，与在城市规划中加建一条地下铁路的运输措施不一样。教育不是“措施”，更不止是“政策”，而是一套哲学。要读一点哲学，才懂得管治好一个社会。

在一片混凝土上如何能种植花草?香港的教育，由推行“母语教学”开始，十年来都在“改革”，“通识教育”由于根本的理念不清，很快就成为另一个雷区，因为“通识”不能追求死读书，要在知识的基础上融通心智、旷开心胸。通识的要害是“通”字，是开通之通，不要学生当一部活辞典，而要求在跨界的知识基础上思考独立，然而·这样一来，就会出现思想“失控”，香港的教育改革，渐成叶公好龙之局。

《西游记》里的鬼域仙界，为什么能自由往来、多神共容，像一个后现代地球村的丰富体系?从神话到现实，对今天的人有何启示?通识不能有禁区，因为知识和思考无边界。西方的通识教育，移植到香港，困难重重，前景未许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