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阳
——时间,明朝。地点,书斋。人物,王阳明、陆澄。剧本,《传习录》。
学生陆澄举手提问:“老师,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天理和私欲,怎么能做到克制私欲呢?”
王阳明回答,小子别给我耍滑头,要是你真正下决心用功,对天理和私欲的认识自然会一天比一天深刻。如果不肯用心,每天只是动动嘴皮子,到老你也弄不明白。“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时,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
人皆有良知,都知道啥是正道,谁也不傻,但就是不肯照着去做。认识到的天理却不去遵循,低头一看,是满满一腔子的欲望,也不愿稍稍收敛。一说起来,就只顾着发愁没有把各种知识啊道理啊都弄明白,很无奈的样子,其实这些都是扯淡,光说不练啥用也不顶!等到你把克制私欲的功夫做到家了,回过头来再发愁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懂也不迟啊。
如果非等到把自己学成百科全书,才肯下功夫克制欲望修养性情,恐怕你这辈子也无法认清自己了。临了回想,除了那些欲望之外,什么才是你自己呀,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知识八卦的收藏爱好者,一个可怜的无心人。
一时间,1840年代的某天。地点,丹麦。人物,克尔凯郭尔、匿名的“他们”。剧本,《基督徒的激情》。
很多人喜欢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读圣经,案头要放着词典、历史纪年,甚至最新的考古进展报告。他们经常感慨甚至抱怨,“圣经中有这么多不明之处,整本书简直就像是个谜。”
克尔凯郭尔的回答是,当你读圣经的时候,赋予你责任的不是你搞不懂的不明之处,而是你所理解的地方。如果圣经里只有一处是你所理解的,那就先按照这一处去做。比如,去爱你的邻居,去宽恕你的仇敌,去把你的财产与穷人分享,这些不是都很好理解吗?关键是要行动,而不是先坐下来,企图把一切都了然于胸。“上帝说出的言词,是为了让你照此行动,而不是为了让你练习思考不明之处”。
圣经就像一面镜子。大部分人把它看作人们弃之不顾的过时文字,小部分人把它看作古人千辛万苦用深邃智慧写出的奇特文字,他们都是在观察镜子,照镜子时,我们应该在镜中细心察看自己。如果你博学多才,就记住这一点:你不换个样子阅读上帝的言词,就终身只是在练习拼读,而无法获得任何领会。
打开圣经,仿佛上帝本身在问:你照你读的做了吗?然后,要么你赶快行动,要么谦卑地坦白。明白地承认自己不愿意受上帝的言词摆布,这是合乎人性的;明白地承认自己做得很不够,希望上帝更有耐心一点,不要一下子就那么严格地要求自己,这也是合乎人性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人们费尽心思在圣经与自己之间与设置一层层的知识与解释,以严肃认真、热爱真理的名义,结果人们完全忘记了圣经里的教训,更不用说去实行。这就是现代人的虚伪与狡猾。
——王阳明与克尔凯郭尔的差异无疑是巨大的,那更适合用另外的话题开启。在不经意问,双方的某种戚戚相通之处,竟在上述两幕场景中相遇了。
儒以一物不知为耻,而源自希腊的理性精神经过近代人本主义的发扬,更有了为人类赢得尊严、傲然睥睨万物的功效。人对自身的崇拜,至此无可复加;理性或智力,成为人们在心底唯一膜拜的偶像。科学地看待一切事物,成为人从自我出发、最终回到自我的另一种说法,因为科学与否,全由人的理解和知识判断。他们同样看到了人以理性之名、以知识之名,百般逃避对欲望的节制和对真理的无条件追随,人的自信与自负中,包含着最大的自爱,这种自爱是那么完整,既爱着我们身体里的求知欲,同样爱着(如果不是更爱的话)肉欲、权欲、财欲。也因为自爱,所以我们桌面挥舞双手谈着知识理性,桌面下一双双白腿黑腿痴缠存一处。
尽管王阳明也曾谈及戒惧之心,要弟子修身立命应时时怀有戒惧之念,“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这份对人性中恶的警惕,或可归人张灏先生所说的儒学的“幽暗意识”,而与西方文化中“罪”的概念对话。但学生们终不免堕入狂妄的偏执或论理说禅的口舌机锋,晚明社会的道德状况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如水泼地、无可收拾的地步,非一二子但凭人力所能力挽。
正如我们的历史书中无论归纳出多少株宋明时期的资本主义萌芽,现实却是我们今日不得不接受的这一个初级阶段的当代史。这才有徐光启失望之极,转信西来之耶教、修身事天之举,为上海滩留下一处叫做“徐家汇”的地方。
中国文化样本的丰富性似乎怎样估计都不为过。时光荏苒,直到2006年美国哈佛研究所对公众开放蒋介石日记,人们才确知,蒋介石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并非之前传言的“为了与宋氏家族联姻而装装样子”。据日记研究者称,蒋前后总共通读圣经三遍,书间的眉批还记录下许多阅读时的疑问和思考;抗日战争中在最失败最困顿的时候,他都没有丧失信心;1944年下半年,战事日益吃紧的关头,他甚至想到自杀,但仍然经常祷告,求主帮助他……得意时,他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末了一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儒家的修身工夫。这并不意外,日记披露之前,人们只知道蒋介石最为推崇王阳明,到了台湾,还把住所旁的草山改名为“阳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