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上,爸爸把他最喜欢的“上海牌”手表递给我,然后,提着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突然有不祥的预感,立即跑到阳台。
楼下的一棵紫荆树下,有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仰脸朝这边望。片刻,爸爸从楼里出来,很快和年轻女子的身影汇合在一起。我张了张嘴,想大声问爸爸要去哪里。可是,我的嘴里只发出暗哑的、模糊不清的嗓音。是的,我是一个聋哑孩子。
我只好回头寻找母亲,却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的母亲的眼神吓呆了。
母亲的眼神是肃杀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有如此的眼神。
后来有四年的时间,母亲总是一个人扛着煤气罐上四楼,一个人修理坏了的水管,一个人带我。每一次我和母亲一起去买煤气回来,在上楼时,母亲总是让我走在前面。我每次都嘻笑着答应了,但心里却不以为意。结果,有一次,在离家门口还有一层阶梯的时候,我突然转过身,想和母亲开玩笑,可是母亲却吓了一跳,脚一崴,煤气罐连同母亲一起滚落到二楼的平台上,母亲的头被煤气罐砸出了一个口子,鲜血“忽”地涌了出来,母亲立即不省人事。
我惊恐地冲向母亲,边摇晃着母亲的身体边喊着妈妈。但我喊出来的声音,是不成语调的“啊、啊、啊”。我心痛得无法自禁,软软地倒在了母亲的身上。
邻居们听到响动声出来查看时,发现了我和母亲。
“让妈妈给你找一个新爸爸吧。这样新爸爸就可以帮妈妈扛煤气罐了。”外婆来医院看母亲时,在纸上写了这几个字,郑重地递给我。
我流着泪拚命点头,无声地痛哭。母亲张开双臂抱着我,怀里有淡淡的药水味儿。我抬起头,发现母亲也在流泪。
2
继父是警察,大母亲十岁,脸上的伤疤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歹徒用刀砍伤的。
扛煤气罐、修水管,甚至洗碗,继父总是愉快地包办了。每天晚上我睡觉时,继父总会悄悄地进来为我盖好被子……很快,继父成了一家之主,瘦弱的母亲开始变得圆润、开朗,眼里的肃杀一点点地褪下。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但心里仍是淡漠的。
继父送给我的见面礼,是一块漂亮的电子手表。我神情淡漠地接过了,把它放在书桌的上面,任由灰尘侵袭。而书桌的抽屉的盒子里装着爸爸送给我的那块手表。
小学毕业时,我的总成绩是全市前十名。我报了市一中,可是一中的校长对我母亲说,学校不收聋哑学生。我很难过,突然非常想念爸爸。
有一天晚上,我在作文本上写:“我想像楼下的妞妞一样,到市一中念书。妞妞说只有在市一中念书的人,才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后,我就能见到爸爸了。”写完后,我流着泪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心里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继父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前,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把继父的背影映成模糊一片。
一个星期后,继父突然比划着告诉我:“丫头,你妈已经给你在市一中缴学费了,明天我和你妈一起送你到新学校,好吗?”
我有些怀疑,我清楚记得校长在我和母亲面前拚命摇头的情景。第二天,我真的坐在了明亮宽敞的市一中教室里,同学和老师们都友善地对着我微笑,但我仍然以为自己在梦中。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后,继父又乐呵呵地去洗碗了。我问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这才告诉我,是继父连续跑了四天,并且拿着我的成绩单闯进了市长的办公室,在市长的特批下,我才进入了市一中。
我想起那一晚淡淡月光下继父的背影,心里突然就有了个小小的念头。晚上睡觉前,我把继父送给我的电子表仔细擦干净,然后把它放进装了那只“上海牌”手表的盒子里,让两只手表紧紧挨着。想了想,我又从画图本上撕下一张白纸,画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嘴里吐出一个圈说:“张红兵,谢谢你。”
张红兵是继父的名字。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写爸爸两个字。
晚上,又是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继父和母亲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继父的左手拿着那张白纸,右手轻拍母亲的后背。寂静的深夜里,我能听见母亲轻微的抽泣声。
3
为了弥补自己听不到老师讲课带来的损失,我很用功地学习,晚上还经常要到学校晚自习。继父便骑着自行车,担当了接送员。学校靠近一条僻静的马路,继父经常在马路边的一棵紫荆树下等我。
那天晚上,我下了晚自习后,如往常一样在校门口见到了继父。继父见到我,很高兴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小卖部,冲我比划着手势说:“天气热,你想吃冰激淋吗?”我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继父高兴地让我在那里等他,自己把自行车一搁,兴冲冲地往小卖部跑去。
犹豫了几秒钟,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数学课本,低头翻看着。我感觉到异常的时候,一辆车已经东扭西歪地向我冲了过来。
一瞬间,我呆立着不知所措,想要拨腿逃跑,双脚却重如灌铅,然后,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跌倒在几米远的地方。我爬起来,赫然看见继父倒在了我刚才的位置上,鲜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在继父的病床前,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继父笑着让母亲拿过纸和笔,写道:“丫头,不哭,一定要听话,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对得起你爸爸和妈妈了。”
我哭得愈发厉害,心想,我以前在他面前真的太不听话了。
继父后来成了瘸子,不仅不骑自行车了,而且转成了文职警察。但是这时我开始喜欢用纸笔与继父交流了,有时,母亲与继父使小性子,我总会偷偷给继父支招怎么哄母亲。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和母亲一起,搀着他的手臂去逛公园、逛街。
4
继父去世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继父是在一次坐公车时,见义勇为捉小偷,被小偷的同伙在他回家的路上,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偷袭,用小刀一刀刺中心脏的。待行人发现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行了。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正在别的城市实习,准备实习完后回到母亲和继父身边工作。
我赶回来时,母亲早已哭得不省人事,家里的一切都是年老的外公外婆在打理。见到我回来的那一刻,外婆外公哗哗地流着眼泪。我没有哭,也没有眼泪,我镇静地安排了一切的后事。
但是,在把继父送进火葬场的火炉时,我想起17岁那年,在校门外的紫荆树下的自己,想起继父那年在纸上写的一句话:“丫头,不哭,一定要听话,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对得起你爸爸和妈妈了。”我突然心痛得无法自禁,就像当年母亲扛着煤气罐摔倒不省人事的那一瞬间,那时候,我才哭得晕倒在地上。
小偷的同伙后来被继父的同事捉住并判了死刑。这当中,我认识了其中一个办案的年轻警察,他像继父一样,身材高大,为了我特意学了手语和唇语。扛煤气罐、修水管,甚至洗碗,男友总是咧着一张嘴,愉快地包办了。
再后来,我和男友结婚了。我把继父送给我的电子手表带到了自己的新房,把它擦得锃亮地放在客厅的酒柜上。丈夫问我是哪里来的古董。我说:“是我爸爸送我的。”丈夫又问:“你有两个爸爸,是哪个呵?”
张红兵爸爸。我拿过一张纸,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这几个字。
5
母亲仍然守着老房子。
有一天,我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去看望母亲,发现母亲拿着一本相册坐在阳台上凝神细看。
是母亲和继父的结婚照。
我站在母亲的身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是的,在我和母亲的似水流年里,我们都碰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但是,只有其中一个叫张红兵的男人,左右了我和母亲的似水流年。
梁文汉摘自《新概念•中文阅读》
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