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黑
“米流酒——米流酒——哎——”
一阵轻轻地吆喝之后,接着是几下清脆的小锣声。
于是小伙伴们都蜂拥而来,将“米流酒”团团围住,瞪着眼睛,张着小嘴巴,看着那浊黄的米流酒从坛里舀出来。浓浓的、甜而带酸的酒仿佛已到嘴边,大伙儿都不禁咂起小嘴儿,用劲地止住涎水不冒出来。
这是我童年时的事。
卖米流酒的是一个瘦瘦的老人。弓形的背,抬起头时,满脸的皱纹。微张着的缺了牙的嘴巴下飘着一片稀疏的白胡子。那时他已七十多岁了,极慢地推着一辆独轮小木车,车上放一个酒坛子、一个竹篮子和一个小陶罐。每当小车站定,轻轻地敲几下小锣,孩子们很快都围过来时,他就用小铜勺慢慢地舀出酒来,倒进一个小黑碗内,逐一地递给我们喝。等我们都已尽兴而一哄而散时,他便用劲推起那独轮小木车,沿着砖铺的街道,囊囊地响着,转向其他的村子去了。
据说,我们父亲那一代小时候都喝过他的酒,只因现在是大人了,不再喝米流酒,但那围着小车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只是站远些罢了。老人在这儿卖了几十年的酒,人们都喊他“米流酒”。“米流酒”是不关心钱的,他总是十分满意地舀着酒逐一地递给我们喝。我们手里有几分硬币只管自个儿投进他那个陶罐去,没有钱也照样喝,不必因为无钱而向父母们哭闹,所以小伙伴们都十分欢喜那囊囊的推车声。
“米流酒”同我们小孩子不爱多说话,每当他舀酒、孩子们拥挤时,他总是说:“要学好,要学好,不要挤。”当他推着小车走在街上,大人们将烤红芋、热馒头往他那个竹篮里装时,他就一边用手遮着篮口,一边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哎!哪要那么多?”可乡亲们仍不过意,一会儿就将篮子装满。
他有时也给孩子们讲故事,但那是唯一的一个故事。内容是兄弟俩分家后,老大如何好吃懒做,最后家资荡尽,成了穷光蛋;老二如何勤奋苦读,考中状元,娶了皇上的女儿。这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孩子们都背得出来了,可他讲起来还是那么认真。
有时,“米流酒”转到我们镇时,酒刚好卖完了,他便将木车停下来,向墙边晒太阳的几个老汉靠过去。他必先问道:“你们几个还硬朗?”他们也必反过来问他:“‘米流酒,你也还硬朗?”他便立刻显出兴奋的情形,正色道:“有这小车推着,我还能多活二十年。”此话也不知讲了多少遍。等他也靠墙坐下,他们就开始说起那些玄妙的往事来。起初,他们还悠悠然一副幸福的回忆神色,后来几个老人劲头渐渐地旺盛起来,谈话也开始激烈,有时甚至争吵起来,面红耳赤,直到有人来喊“吃饭了”,大家才鸣锣收兵。“米流酒”也总是大发脾气,骂天骂地,张着嘴嘘气,丢了小车在原地,随着任何一位老汉吃饭去了。那时,我们小孩都对他那模样很惊奇,疑心他们说的一定是很壮烈的故事,要不,那一定是“米流酒”悲哀的历史,但谁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像这样怒颜怒色地发脾气,“米流酒”和我们小孩子是从来没有过的。有一次,大人们全集合到场上开会去了,我们瞅大人不在,便争抢起来。小胖子石磙非抢在我前面不可,我急了,用劲猛一挤,不料,石磙没站稳,栽倒下去,压在小车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起来看时,酒坛早已摔碎,酒洒了一地,小木车也散了架。石磙的额头上磕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冒。“米流酒”一定要发火了,大家知道不好,吓得撒腿就跑。我躲在打麦场的麦秸垛里,等到伙伴们报告了平安才敢出来。原来,“米流酒”并没有发脾气,只是将宽大的布腰带解下,将石磙额头包上,送到卫生所敷了药,又将石磙送回家,然后就悻悻地离去了。我担心他向父母们告了状,伙伴说:“没有,他只是见到了长春叔,说:‘小孩子要学好,要学好,哎——”
事过三天,伙伴们心里都很惭愧,想:“小车坏了,‘米流酒生气了,不会再到我们牛屎凹来了。”正当伙伴们以自责和后悔的眼神相互看着时,街那头又传来了囊囊的推车声。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小伙伴们一时雀跃起来,比以往更加欢喜万分,一窝蜂地拥过去,将“米流酒”围上了。这次没有争着先喝酒,全都很不好意思地看着这位慈祥的老人。
老人照样露出以往的满意神情,一边站定,一边去舀酒。我发现他的手微微颤动,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他还是说着同样的话:“要学好,要学好,哎——”
他的独轮车已换成了双轮车,是从修车铺拣来的板车底盘,安上一个简单的木架。秃秃的铁轮上没有胶胎,只缠绕些破麻绳。推起来,仍旧发出囊囊车声。车上装的还是一个坛子、一只小竹篮和一个小陶罐。只是今天车尾上又多拴了一把草药,那是专为石磙采的。
那天我看他推车的姿态比以往显得沉重,背也愈来愈弓了,但仍迈着那蹒跚的悠然的脚步。
自那次事件以后,我将自己攒了几个月的硬币偷偷地投进他的小罐,就再没有喝过米流酒了。但他到来时,我怎么也不愿离去,宁愿紧抿着嘴唇儿,做一旁的看客。
后来,有一个孩子说:“‘米流酒病了,躺在床上几天了,今天早上长春叔还去看他呢。”接着他又断定:“‘米流酒不会来了。”
这时,一个孩子突然喊到:“看,‘米流酒!”
我急忙向街的一头望去,看见他的背已弓成了一个明显的角度,一场大病显然使他虚弱下来,不得不放下相伴一生的小车,拄着一根竹竿,颤颤地走了过来。
他的神色没有忧伤,依然是那样满意、那样慈祥地看着眼前围过来的孩子们。
他苍白而枯瘦的手沉重地提着一个用小黑碗扣了口的小坛子——那是米流酒。